小柳紅現在也忙,法院院長不能親自審查案情,終究不是長久的事;先前在 上 海,小柳紅代替世德,當了幾天報館總編輯,好歹那會兒身邊有識字的丫鬟給他讀報,報館的事也不多,勉強能應付過去。


    眼下是法院的院長,大事小情的,不斷有人來請示匯報,不停地有人送文件讓你批示,院長又沒有配備專職秘書,小柳紅就有些吃不消了。


    她必須得學習識字了。


    首先,她要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因為每天她都要多次在各種文件上,簽寫自己的名字;她讓世德教他,可世德缺乏耐心,傷害了小柳紅的自尊,小柳紅就找恆安教她。


    恆安極有耐心,手把手教她學字兒,隻一天功夫,小柳紅就能熟練地書寫自己的名字了。


    以後每天讓恆安教她幾個字,過了半年,眼麵前常用的字兒,差不多就學會了。雖說書寫起來,別別扭扭地不順暢,字也寫得不漂亮,可這幾個字兒,現在在法院,卻是最金貴的。


    小柳紅現在和世德各司其職,隻 在每天晚上迴家,兩人才能碰上麵。


    小柳紅忙於識字,對世德的事,過問得就少了,直到聽到社會上流傳出對世德不好的傳言,才在一天晚上,叮囑世德說,“你趁早和那幫狐朋狗友離遠一點,他們早晚會害了你。”


    “知道,知道。”世德應聲道,“天天正事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理他們?”


    “那些人惹了事,你也別護著,狠狠整他一下,他們就不敢再胡鬧了。”


    “早先都是好朋友,又沒犯什麽大事,哪裏好意思下狠手?”世德嘟囔道。


    “你可憐他們,他們卻不可憐你,”小柳紅氣哼哼說道,“烏合之眾,酒肉朋友,都是這個德行。”說完,又獨自學習識字了,不再理會世德。


    世德眼下完全沉迷於行使權力的享受,根本不去在意小柳紅的警告。


    從前走江湖時,世德曾做過很多生意,每迴最初的幾天,他都很迷戀,隻是日子一長,就產生了職業審美疲勞,慢慢的就疏懶起來,再後來幹脆扔下生意,跑到街上去玩耍,搞得沒有一樣生意,能紅火下去。


    不知是年齡的增長,人變得穩沉了;還是對行使權力的享受,讓他對權力產生了迷戀,總之,對眼下的工作,世德真的著迷得不行,每天起早貪黑,忙得充實且快樂。


    小柳紅也是這樣。


    雖說這裏剛剛結束了日本人的殖民統治,百廢待興,政權也剛剛建立,中央政府的權力,這會兒還沒觸摸到這裏,眼下還沒有法定的貨幣呢,市民們隻好進行現貨貿易。


    政府的工作人員,也不能正常發放薪水,每月隻能從當局領取一定數量的高粱米,充當薪水。


    按照職務級別,世德和小柳紅,每月都能領到二百斤脫皮高粱米。這種穀物多是從邊外那邊運來的,很難煮爛,做出米飯,像蒸熟的鯖魚籽;吃到胃裏,也不好消化。本地人吃不習慣。


    世德二人剛有些犯愁,就有機關的職員,極長眼色,幫著世德,把高粱米拿去,換成了雪白的大米和白麵。


    那時城裏還沒有自來水,吃水得到城中不多的幾口水井裏挑水,世德自己都沒留意到挑水的事兒,隻是覺得自家的水缸裏,水總是滿的。


    家裏的飯菜,也常常有人借口來串門,順便給送些。


    無論什麽東西,世德隻要想到了,便會有人幫著做到;有時即便自己沒想到,別人也會及時地幫你做到。


    從前在 上 海時,家裏雇了不少仆人,仆人當中,也有懶饞奸滑的,使奸偷懶,是常有的事,往往惹得世德不高興,粗著嗓子喝斥他們;現在家裏沒有仆人,他和小柳紅都成了人民的公仆,家中反倒像有了無數的仆人,令世德很是受用。


    世德夫妻太忙,去世義那裏看望哥嫂的次數也少了。


    靠近年根兒,大嫂來看望他們,順便帶來一籃子饅頭。大嫂好手藝,饅頭蒸得又大又白又煊又有嚼頭兒,吃起來,香。


    “你哥在家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們。”坐到炕上,大嫂笑著對小柳紅說道,“知道你們都革命了,家裏也不擺供了,我也沒給你們的饅頭插棗印花,就當幹糧吃吧。”


    別看小柳紅上班時肅眉冷眼的,見了大嫂,卻不敢這樣,放開笑臉,說了些客套話,拿出一個饅頭,掰下一塊給世德,自己也掰下一塊,咬了一口,誇讚道,“大嫂的手藝,真是沒比的,這饅頭,又煊,又有嚼勁兒,要是到街上開個饅頭鋪,保準全城的人,都來買你的饅頭。”


    “那還不得把我累死呀?”大嫂笑著說道。


    “家裏挺好的?”世德邊嚼饅頭,邊問道。


    “好什麽呀!”大嫂歎氣道,“他們爺兒倆,天天嘰嘰咕咕的,煩死了。”


    “為了什麽?”小柳紅問道。


    “咳,還不是為了恆富。”大嫂說道,“恆富前些日子畢業了,看他哥哥姐姐都參了軍,穿著軍裝展樣兒,便也要找他二叔,幫著把他弄到部隊裏去……”


    “咳,那還不簡單?”世德說,“我帶他去找張還河,一句話的事嘛。”


    “誰說不是嘛,”大嫂生氣地說道,“可你哥偏不答應,你哥給恆富定了兩條:一條是,要當兵,可以,但得去當國民黨的兵;第二條,不想當兵,也行,但不能離家,得留在爹媽身邊,就近找個體麵的工作,實在不行,就到他的律師事務所去幫忙。


    “其實呀,你哥那點心思,我看得明鏡兒似的,他就是想逼著恆富,到他的事務所裏。”


    世德聽過,笑了笑,說道,“我哥也真是的,孩子要參軍,我這邊有現成的路子,他幹嘛非逼孩子參國民黨 的軍隊呀?”


    “你哥說啦,”大嫂說道,“咱家的共 產黨夠多了,三個孩子,兩個參加了共 產黨。眼下國共兩黨雖說正在談判,但談攏談不攏,還是兩說的。


    “一山不能容二虎,國共兩黨相爭,那是遲早的事,誰能滅了誰,大家的心裏也都沒底,一旦國民黨滅了共 產黨,咱一家子全是共 產黨,好日子可就過到了頭;之所以想讓恆富去參加國民黨,就是防著將來,共 產黨萬一不行了那一天,咱也好有個依靠。”


    “你別說,還是我哥看事看得遠,”聽完大嫂的話,世德心裏一涼,覺得近些日子,自己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小柳紅忙說道,“孩子不願意的事,別硬擰著來,法院裏現在正好空著一個編製,大嫂迴去問問俺哥和恆富,他要是樂意,就讓他先到法院幹幹看吧。”


    大嫂聽了,笑著說道,“到底是一家人向著一家人,我這就迴去跟他們爺兒倆說說,讓恆富到他嬸子手下,我也放心。”


    妯娌倆又說了些閑話,大嫂起身迴去了。


    送走大嫂,小柳紅笑著對世德說,“大嫂這個人,真是不一般,說話辦事,一般的爺們兒都比不過。”


    “這是怎麽說的呢?”世德問道。


    “你想想吧,”小柳紅說道,“大嫂多暫不到咱這兒來,今天一來,就說起家裏的煩心事,不是明擺著讓咱們幫忙嗎?”


    世德尋思了一會兒,也恍然明白過來,衝著小柳紅笑了笑。


    果然,大嫂走了不多一會兒,恆富就來了。


    小柳紅把法院的事囑咐了恆富幾句,讓他迴去準備一下,明天就去上班。


    過了年,學校開學了。中午,恆安迴來說,現在學校裏出現兩個社團組織,一個是國民黨領導的三青團,一個是共 產黨領導的社青團,都上趕子拉他加入,他一時叫不準加入哪個團才好?


    世德聽了,一時犯了糊塗,也不知讓恆安加入哪個團好。年前聽大嫂說,大哥曾想讓恆富參加國民黨 的軍隊,目的是為將來留條後路,便問恆安道,“怎麽個加入法兒?”


    “挺神秘的,”恆安說,“聽說要寫申請書,還要宣誓。”


    “我看這樣吧,”世德思忖了一會兒,勸說恆安道,“你兩個都參加,先不要過分靠近他們,等將來局誓明朗下來,再退出一個,那樣保險些。”


    “得了吧!”小柳紅當即打斷世德的話,譏諷道,“你又是聽了大哥的話,是吧?大哥那點小心眼兒,成不了大氣候。


    “你想想看,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讓恆安兩個團都參加,三青團那邊要是知道,恆安還參加了社青團,人家會怎麽想?社青團這邊要是知道,恆安還參加了三青團,又會怎麽想?不葷不素的,倒不如什麽都不參加,等局勢明朗了,再做決斷不遲。


    “咱倆現在都參加了共 產黨,你又讓孩子加入國民黨領導的三青團,你們公安局裏的人,會怎麽看你?法院的人,又會怎麽看我?


    “好在這裏是蘇軍占領區,俄國人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國共兩黨現在還沒見分曉,恆安要是願意,就參加社青團好了,要是不願意,就什麽也不參加,隻把書念好,就行了。”


    經小柳紅一說,世德不再犯糊塗,和恆安相互望了望,當下決定隻加入社青團。


    春天裏,國共兩黨談判破裂,戰爭爆發了。


    在蘇軍占領區外的崗子北邊,順風的時候,隆隆的炮聲,不時會掠過海灣,傳到金寧城上空。


    每天都能看見一隊隊士兵,從大連灣登陸,經過金寧城,開赴前線。北下的火車,每天都會按時運來大量傷員,送往野戰醫院治療。


    金寧城裏又慌亂起來,各種傳言滿天飛,老人們又想起日軍攻城、城南扇子山上日俄戰爭時的戰亂;小鼻子投降後避亂鄉下、剛剛迴城的人家,又開始收拾了行裝,逃到鄉下去了。


    世義夫妻急得亂轉,一天幾次地往世德家跑,來探聽恆榮恆華的消息。


    在得知恆榮恆華仍在大連,並沒上前線的確切消息後,夫妻二人才放下心來,迴家睡了個安生覺。


    剛過了幾天,這夫妻二人又沉不住氣了,又往兄弟家跑,來打聽孩子們的消息,直搞得世德沒法兒,最後向侄子們下了死令:每個周末,必須給家裏定時寫一封信,報告平安,這才安穩下了世義夫妻。


    現在世義夫妻,整天隻是在家裏禱告,為孩子們祈求平安;到了周末,世義就往郵局跑,查尋孩子們的來信。


    一個周末,突然沒收到恆華的來信,世義急得不行,匆匆到了火車站,乘南下的火車,到了大連,直等到了野戰醫院,找到了正在護理傷員的恆華,才放下心來。


    原來這些天,前線送來的傷員太多,恆華他們忙得不分晝夜地在病房中巡床,就把寫信的事給忘了。


    而此時,正在家裏等丈夫從郵局取信的孩子的母親,見丈夫差不多快一天時間還沒把信取迴來,便相信孩子出事了,顧不上多想,在天黑前也去了火車站,乘車連夜去了大連;而這會兒,丈夫已經在迴家的車上。


    見到母親找來,恆華才意識到,自己的一時疏忽,把事情搞亂了,此後無論怎麽忙,周末一封報 平安的家書,是斷不可少的。


    日子在戰火中煎熬著,直到一年半後,國軍在錦州戰敗,東北戰事結束了,世義夫妻才安穩下來。看看恆榮兄妹毫發無損,父母心裏挺高興,世義夫妻也跟著鬆了口氣。


    隨著局勢的日漸明朗,蘇軍把這裏的治權,逐步移交給東北民主政府。


    民主政府頒發的第一個政令,就是要在這裏開展土地革命。重新丈量土地,按照人均土地占有量,給居民劃分成份;將地主的土地和家產,無嚐分給貧苦農民。


    過了幾天,上級派來了土改工作組。


    工作組到達後,組織地方上的領導幹部,召開了動員大會,宣講了土地革命的目的和意義,布置了相關的任務。


    因為和自己家裏沒有什麽關係,開會時,世德也沒仔細去聽,大約知道有這麽迴事兒罷了。


    直到一天夜裏,大嫂慌慌張張跑來敲門,講明來意,世德夫妻才覺得勢態嚴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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