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徐家匯,是上海的繁華地界,商號林立,車水馬龍。車在南京路上貴夫人商行門前停下,先是兩個男扈從下車,把主人的車門打開,接著一 妙 齡女 仆下車,到主人的車門前,將女主人從車上扶下。


    一行人隨後走進商行裏。


    店夥看見,一眼便分清主仆。但見那女主人豔妝重彩,兩手戴著六枚戒指,鑲鑽嵌玉,各顯千秋,頸上是一掛鑽石項鏈,耳上戴著斯裏蘭卡鴿血紅寶石耳墜,腕上戴著緬甸冰種翡翠手鐲,身著紅底牡丹花紋綠鑲邊旗袍,一身的珠光寶氣。


    光是這些,已讓店夥們看得驚諤,再看這貴夫人粉麵嫩腮,皓齒明目,身姿窈窕,便是那柳下惠撞上,這會兒的魂兒,也給勾去了七分,更何況這些整天在女人身上打主意的店夥?


    倒是一個上了年歲的店夥,這時腦子還算清醒,忙不迭地上前迎著,把一行人迎進客廳裏坐著。


    那貴夫人也不客氣,穩穩坐在椅子上,挺胸頷首,頗有姿態。


    兩個男扈從緊跟著站在女主人的身後,二人都是西裝革履,頭戴黑禮帽,護法金剛似的背著手,立在女主人身後,目光警惕地打量著店夥;一個妙 齡女 仆,也衣著光鮮地侍立身旁。


    “聽說儂這裏,還有些叫好兒的東西,今天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女主人坐穩,對站在身前的夥計說道。說完,抬眼朝貨櫃上掃了一眼,指著一匹紫底綠色纏枝紋湖錦問道,“那匹湖錦,什麽價錢啊?”


    店夥趕緊報了價,隨後吩咐櫃上的小夥計,把湖錦取過來,送給女主顧過目。


    女主顧大約看了一眼,伸手輕摸了一下,也不還價,就說要了。隨後又讓店夥取來幾件上好的東西,看過後也要了,也是不還價,就讓店夥結賬。


    店夥遇見這麽個有錢的主顧,樂得夾緊了屁股,直想放屁,三下五除二,在算盤上扒拉了幾下,報出總數:二百一十塊大洋。


    女主顧聽了,向侍立身邊的妙齡女 仆輕聲嘀咕了幾句,妙齡女 仆打開錢袋,取出十塊大洋,交給店夥說道,“阿拉先把零頭付了,餘下的錢款,煩儂把貨送到舍下,到賬房那裏一並結算。儂取紙筆來,阿拉把地址和錢數寫與儂。”


    店夥聽了,忙著取來紙筆,放到桌上,妙齡女 仆俯下 身去,展開紙張,提筆寫道,“乞將貨品送至太倉街古弄裏甄公館,所欠貨款大洋二百元,徑向賬房支取。”落款是,“秀文代筆。”


    妙齡女 仆寫好地址欠條,交與店夥,說道,“阿拉家主人還有別的事要做,有勞先生啦。”說完,女主人起身離去,一行人跟著出門,登車而去。


    店夥們手裏拿著地址和欠條,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一行人遠去,直等車子拐進另一條街,才迴過神兒來。看著地址和女主人點的貨,幾個夥計都想去送。


    年長的夥計尋思了半天,最終選了一個辦事老成的夥計,囑咐道,“當心些,不見貨款,這些東西都要完璧歸趙,任她說什麽都不成,收款時,長點精神,當心收了假錢,懂嗎?”


    那夥計點頭答應,帶上欠條貨物,照著地址,一路尋了過去。


    到了太倉街古弄裏,老遠就看見甄公館三個大字。走上近去,敲了敲門,見門人出來開門,問他有什麽事。


    店夥說明來意,又把他家女主人寫的欠條遞了上去,門人看了,徑直領著店夥去了賬房。


    走進院子,店夥看見這甄公館很是氣派,下人們出出進進,不住地忙碌著,心中才真正信服,那嫵 媚動人的女主顧,絕非一般愛炫耀顯富的浮華之流。


    進了賬房,見年輕氣盛、身材魁梧的賬房先生,也與別處一般店家的賬房不一樣,一般店家的賬房先生,通常都弓腰陀背,臉瘦指長,戴著老花鏡;而甄公館的賬房先生,卻要年輕英俊得多,辦事也爽快,接過欠條,隻看了一眼,就取出一張花旗銀行的現金支票,照單開出,交給店夥。


    店夥接過支票,心裏還存疑慮,畢竟這支票不是現款。想說不要支票,隻收現金,又怕言語不當,把這筆買賣弄砸了,迴去受掌櫃的處分,猶豫了片刻,還是收下了支票,雇車去了花旗銀行,滿腹狐疑地把支票送給櫃員。


    櫃員核對後,痛快地付出大洋。店夥心裏懸著的石頭,這才落了地,滿心歡喜地迴去交了差,又把甄公館的氣派,添枝加葉地誇了一通,聽得眾夥計好生羨慕。


    以後每隔數日,身著華麗的女主顧就要來一次商行,每次購完貨,或付現款,或貨到付款。


    這家商行掌櫃的暗自慶幸,遇上了這麽個財 色俱佳的女主顧,每次客人到了,都要親自迎出門來,盡心巴結,生怕這女財主,不經意間去了別的商行。


    偶爾女主顧也有手頭吃緊的時候,和掌櫃的商量著先賒點東西,掌櫃的雖不情願,卻又怕失去這麽個有錢的女財神,便隻好賒了。


    女主顧也極講信用,到了事先約定還款的日子,是必定來還款的。


    日子長了,女主顧到店裏賒貨,就變得經常了,掌櫃的也不擔心,有時掌櫃的不在,連店夥都敢擅自做主,賒給女主顧貨物。


    忽然一天傍晌,女主顧一行人,行色匆匆來到商行,見了掌櫃的,就大倒苦水,“哎喲,儂瞧瞧,海關黃關長家的老阿婆,今天過八十大壽,早上才接了柬子,儂說多難為人呀?什麽都沒準備呢。可巧啦,阿拉前些日子,又吃了福建茶商的幾船茶,現款都打光了。”


    商行掌櫃的是何等人物?聽了這話,自然猜出女主顧的來意,顯然是要賒貨的。


    同樣是賒,等女主顧親口說了,你再賒,哪裏比得上不等女主顧開口就賒,來得義氣?這樣一想,掌櫃的便開口道,“夫人莫要著急,阿拉這裏的東西,儂看好了,先拿去用就是了。”


    這句話讓女主顧放下心來,思忖了一會兒,說道,“反正黃關長家是不缺東西的,我也不消費心思替她送了,差不多的東西,能拿得出手,隨便拿幾件送去就行了,索性我就送她八匹湖錦吧。”


    掌櫃的得話,吩咐店夥,在湖錦裏選出八匹款式各異的,幫女主顧裝到車上。女主顧吩咐女 仆打了欠條,道了謝,匆匆離去了。


    容雍華貴的女主顧,這一次不太守信用,到了約定的期限,卻沒像往常那樣按時還錢。


    商行掌櫃的猜測,女主顧準是遇上了什麽麻煩,手頭吃緊,才不能及時還錢。令掌櫃不滿的,隻有一點,就是女主顧不管遇上了什麽麻煩,也應當來商行言語一聲,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躲著,未免有些不地道。


    又過了一個月,仍不見女主顧來還錢,掌櫃的就有些生氣了,吩咐往常到甄公館送貨的夥計去催討。


    夥計得話,徑直到了太倉街古弄裏,遠遠看見甄公館大門緊閉,門上粘著各色紙片,風中,紙片像蝴蝶聚會,在門上舞動。夥計心裏一驚,感到不妙。


    在 上 海,一當商家忽浴了,就有債主將忽浴的商行所欠債務,列單張貼到關閉商行的大門上,指望法院在清產時,能分得一杯羹。


    夥計急走幾步,到了門前,果然,大門上貼著,都是債主們的清單,夥計仔細看了看,欠單都是上海各大商行開列的,所欠貨款也不甚巨,一般都在三四百塊,所購貨物,也都是些珠寶首飾和成衣布料之類。


    夥計盤點了一下欠單,足有一百多張,便知這騙子絕對是道中高手,所欠各家貨款,均在不痛不癢之間,商家既心痛,又不至於大動幹戈地追究。各家欠款累加起來,卻又甚為巨豐。


    夥計見狀,趕緊迴到商行,把事情告訴了掌櫃的,攛掇掌櫃的,也要把欠單粘貼到甄公館的門上。


    掌櫃的聽過,黑著臉說道,“她既是騙子,想必那房子也是租來的,人早就逃走了,既無財產可清,貼它何用?白白讓同行們笑話。咱隻是花錢買了這個教訓,往後小心些便是了。”說罷,將欠單撕了。


    世德在西郊租了個院子,把家搬了過去。


    新家遠離繁華,出行不便,世德夫婦上街的次數明顯少了。


    這一單做得看上去挺大,其實弄來家的東西,都讓世德送到當鋪典當了,真正到手的錢款,並不太多。一些珠寶首飾,方便攜帶的,都裝到箱子裏,隨身帶來了。


    小柳紅不上街時,就一個人把門關上,打開箱子,將各式各樣的珠寶拿出來把玩。


    世德就不行了,他身邊沒帶什麽好玩的東西,整天悶在家裏,好生憋屈,過些日子,到底熬不過了,又帶上還山還河進城玩耍了。新家離城遠,來去不便,三個人往往一早出門,傍晚才迴來。


    到了年根兒,家家戶戶開始置辦年貨。小柳紅吩咐秀文幫她把一應需要的年貨,拉出清單,交給世德上街采辦。


    世德一早起來,帶著還山還河進城采辦年貨。三人雇車到了大世界,還沒走進商號,就聽街上的報童,擎著報紙高聲叫賣,“看報!看報!馬占山將軍通電全國,對日宣戰啦!”


    世德聽了,忙叫還山買來一份。打開看時,果然,在頭版上登載著馬占山將軍的通電稿,宣稱從即日起,與日寇開戰。


    三人心裏一陣激動,頭碰頭聚在一塊兒,把電文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咋樣?”世德指著電文稿,興奮地對還山還河說道,“二哥說過嘛,咱東北人的心,沒死!”


    “沒死!沒死!”還山還河跟著說道。


    “中國有救了!”世德嘴唇哆 嗦著說道。


    “二哥,看來我們兄弟,也該走啦!”張還山望著張還河說道。


    “到哪兒去?”世德問道。


    “迴東北抗日呀!”張還山說道。


    “二哥,幹脆,你也去吧,咱們兄弟一塊兒走吧!”張還山衝著世德說道,“你不是也恨日本人嗎?”


    經兩個年輕人一攛掇,世德身上也有了血氣,跟著說道,“好,咱們這就迴去合計一下。”三人說著,忘了采辦年貨,雇了車迴去了。


    進了門,三人情緒激昂地到了堂屋。那會兒,小柳紅正坐在桌邊,一邊喝茶,一邊聽戲匣子,見三人空手迴來,眼睛卻顯出亢 奮,以為出了什麽事,關上戲匣子,站起身問道,“年貨呢?”


    世德仿佛根本沒聽見她在問什麽,晃著手裏的報紙,對小柳紅說道,“你看,馬占山將軍對日宣戰啦!”


    小柳紅不識字,對報紙不感興趣,隻是問道,“不是說,讓你們去采辦年貨嗎?”


    世德還是不理會小柳紅,隻顧說自己的話,“還山還河要走了。”


    “要走?”小柳紅吃驚地問道,“這眼瞅要過年了,大正月裏,往哪兒去呀?”


    “迴東北抗日呀!”張還山興奮地說道,“嫂 子,我二哥這迴,也要跟我們一塊兒走!”


    “什麽?”小柳紅驚得兩眼瞪圓,看著世德,等待世德證實。偏偏世德這會兒有些猶豫,不肯痛快地說話,急得小柳紅又問了一句,“這是真的?”


    “真的。”眼看瞞不過了,世德才嘟囔道,“這小鬼子太猖狂了,我就不信,咱們的子彈,打不死他們?!”


    小柳紅知道,世德又開始犯傻,這種時候,勸他是聽不進去的,何況當著張還山兄弟的麵,有些話又不便說,穩了穩神兒,笑著對張還山兄弟說,“這是好事,嫂 子讚成你們,隻是不管怎麽急,一頓餞行的酒,嫂 子還是要送給你們的。


    “你二哥平日,就愛喝洋河大曲,嫂 子勞駕你二位,到複興路上的東來福酒家,去買兩瓶洋河大曲。


    “那家酒館做東北菜,往常,你二哥常帶我去那裏吃過,你倆順便在那裏要一盤醬肘子,一盤叉子肉,一盤紅燒豬肚兒,打包帶迴來。我這裏還有些體己話兒,要和你二哥說說。”


    張還山兄弟知道,女主人是要打發他們出去,和丈夫說些私房話,便機靈地接了錢,出門去了。


    見張還山兄弟二人出去了,小柳紅向世德遞了個眼色,世德會心地起身,跟小柳紅進了臥室。


    世德已猜出小柳紅的態度,剛才身上的熱度,先是消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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