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臥室,小柳紅坐在床上,先不說話,隻拿眼睛審視著世德,世德心裏就平和下來,剛才那些激 情,全都飛到了九霄雲外。


    “剛才你說的那些話,可都是真的?”小柳紅審視了一會兒,開口問道。


    世德笑了一下,說道,“聽年輕人一鼓動,我就有些衝 動,當時,還真是那麽想的呢。”


    “可是你想沒想過?你和他們不一樣。”小柳紅問道。


    “有什麽不一樣?”世德說道,“我們都是東北人。”


    “你是東北的日本逃犯,他們卻不是。”小柳紅直戳世德的要害,“你是從日本人的監獄裏逃出來的。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當初你家老爺子,把你從日本人的監獄裏弄出來時,曾經向幫忙的人保證過,讓你出去之後,永遠不得再迴老家。


    “現在你頭腦一熱,又要迴去,一旦讓日本人逮著,你們甄家人,會遭受到什麽樣的牽連,你想過嗎?”


    隻這一句,驚得世德脊梁骨裏冒出冷氣,咧著嘴巴,說不出話。


    小柳紅根本不給他多想的時間,跟著說道,“當初,你曾當著我的麵,向我起過誓,說要和我相依相隨,不離不棄。


    “可眼下咱們剛剛擔驚受怕的吃盡苦頭,攢下一點家業,你卻又要離我而去,叫我往後一個人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怎麽生活?


    “退一步說,就算我一個人能過得挺好,你也能如願地迴東北,找到馬占山的部隊,可是,那馬占山既然能歸順日本人一次,怎麽知道他就不會第二次、第三次地歸順日本人?到了那時,張還山他們還行,頂多不幹了,逃迴家中,躲藏起來就行了,可你將逃往哪裏?”


    小柳紅步步逼問,問得世德透不過氣兒,眨巴了一會眼珠子,淡咧咧地說道,“剛才,也隻是一時衝 動說的話,沒細想過,不過我看他們倆個,倒真像鐵了心了。”


    “他倆年輕,有衝勁兒,要迴老家抗日救國,是天大的好事,咱也不能攔著,還要幫助他們呢。”小柳紅說道。


    世德聽了,心裏輕鬆了不少,就著小柳紅的話說道,“我想買兩支匣子槍,送給他倆,也算咱們對抗日獻出一份力氣。”


    “你能買到嗎?”小柳紅問道。


    “差不多,”世德說,“早先魯菜館的王老板跟我說過,他的一個老鄉,早年在 上 海的紅 幫裏混過,後來火 並時,讓人打斷了一條腿,此後便金盆洗手,脫離紅 幫,自己開了一間浴池度日。王老板跟我說,那人有路子,能買到槍。”


    “那得多少錢?”小柳紅問道。


    “聽王老板說,一支鏡麵德國造二十響匣子槍,也就四百來塊。”世德說道。


    小柳紅見這價錢還可以,吐口說道,“那你去問問看,要是不難,咱們就送他倆兩支槍,也算還了他倆這陣子在這裏幫咱的一個人情。”


    “我還想,”世德又說,“把咱們前些日子募捐來的那些錢,交給他倆帶上,送給馬將軍,當初咱們,畢竟是打著馬將軍的旗號募來的。”


    眼見世德憨氣未改,小柳紅急得要死,正想發作,又怕傷著世德的自尊,在這節骨眼上惹出事端,可不是好玩的,隻好忍著氣,平了平心態,勸說道,“世德,你也看見了,他倆還隻是兩個孩子,涉世未深,眼下兵荒馬亂的,天下不太平,你把這麽一大筆巨款,交他二人帶著去東北,放心得下嗎?


    “再說了,那馬占山原本是胡子出身,多疑善變,他要是再次歸順了日本人,咱那筆巨款,豈不成了日本人的財富?


    “我知道,你是誠心想幫助抗日的隊伍,我看這抗日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的,等將來有一天,咱們真的認準了,哪支隊伍是豁出命來鐵杆抗日的,咱再把錢捐出,那時心裏也踏實。你說呢?”


    小柳紅一番開導,世德醒過 腔 來,不再提捐款的事,問道,“要是他倆迴來了,我怎麽跟他們講自己又反悔的事?”


    小柳紅知道世德是個愛麵子的人,這話有些張不開口,便說,“這話我替你說了,現在正好他倆不在,你到王老板那裏,看看能不能把槍買下,待會兒等他倆迴來了,我替你說就是了。”說著,小柳紅取出錢,交給世德。


    世德揣好錢,進城去了。


    到了魯菜館,天已過了晌,食客們離去,菜館裏清閑下來。


    王老板見了世德,先是一驚,隨後一把拉過,匆忙到了後屋,驚覷覷地對世德說道,“甄先生,你怎麽還敢到這裏來?警察正到處找你呢。”


    世德聽了,兩腿開始發酥,嘴上卻逞強,故作鎮靜地說道,“警察找我幹什麽?”


    “咳,”王老板說道,“早先我就跟你說過,那姓杜的,不是什麽好東西,可你偏不信,卻要和他開什麽報館。怎麽樣,到底出事了吧?前一陣子,警察三天兩頭來一趟。”


    “杜先生怎麽樣了?”世德驚問道。


    “聽說判了十年,現在正蹲笆籬呢。”王老板顯然怕沾上麻煩,不想讓世德在這裏呆下去,忙問道,“甄先生來,有事嗎?”


    世德問道,“早先你跟我說過,你的一個老鄉,手裏有匣子槍,現在還有貨嗎?”


    “我也老長時間沒去了,”王老板說,“甄先生想要?”


    “嗯,想買兩支。”世德說道,“一個朋友想用。”


    “這樣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這就帶你過去,到他那裏去問問,行不?”


    “行!”


    王老板領著世德從後門出去,到了街上,雇了車,二人行了一段路,在小西門的一家浴池外停下。


    王老板讓世德在外麵等著,獨自一人進到裏麵。一會兒又出來,問世德,“錢帶來了嗎?八百塊。”


    世德從包裏取出錢,交給王老板,王老板又迴身進去,一袋煙功夫,捧著一個盒子出來,低聲說道,“貨在裏麵,我就不留你吃飯了,這裏最好再別過來了,太危險。”


    世德道了謝,雇車迴去了。


    到了家,見桌上已擺好了酒菜,小柳紅正與張還山兄弟談得入港,世德猜想小柳紅已把話說開了,心情變得鬆快起來,見兄弟二人站起身來,便向二人使了個眼色,徑直帶二人上樓。


    到了二人的臥室,世德低聲對張還山說道,“把門插上。”


    張還山插了門,三人一道坐到床上,世德把懷裏的盒子放到床上,打開後,見裏麵是兩個小盒子,打開小盒子,見裏麵是紅綢子裹著的東西,打開紅綢子,烏黑錚亮的鏡麵匣子槍露了出來,看得兩個年輕人唿吸短 促 起來。


    世德望著匣子槍,嘴裏喃喃道,“哥不能隨你二人同行,就將這,當成禮物,送與兄弟二人,兄弟們心裏要是有哥哥,就用它狠揍那小日本兒,替哥哥出口惡氣。”


    “二哥放心好了,”張還山捧起匣子槍,拿眼仔細觀賞,“有了這東西,我兄弟二人就有了膽,哥就等著我兄弟的好消息吧。”


    當下,三人下樓,吃了餞行酒。


    第二天一早,小柳紅給二人裝好盤纏,晨光中,張還山兄弟二人離開了上海。


    送走張還山兄弟,世行心裏惶恐得厲害。一想到魯菜館王老板對他說的那些話,就緊張得直想 小 便。白天在客廳裏坐著坐著,別人隨便弄出一點什麽聲響,都能嚇他一跳,便是一點聲響沒有,他也會覺得,自己家四周布滿了警察,這會兒,正在暗地裏向他家裏張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往常,世德有一個習慣,午飯後總要小睡一會,而今這個習慣,在不經意間自消自滅了,不要說白天,就連夜裏的睡眠,也越來越少了;徹夜無眠,更是常有的事。


    讓他奇怪的是,即便夜裏失眠,早晨起來,卻並沒感到倦乏,雖說兩眼泛紅,臉色青黃,表明他嚴重睡眠不足,可隻要家裏弄出點什麽聲響,照舊能嚇他一哆 嗦,兩眼驚恐地循著聲音,向聲源處張望。


    這種失眠症,帶有明顯的傳染性,幾天以後,就傳染到小柳紅身上,盡管小柳紅不像世德那樣,失眠時,糾結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可聽她那輕微而均勻的唿吸聲,憑經驗,世德知道她也沒睡。


    “這兩年太張狂了,全沒把警察放在眼裏,”世德自說自話,也想用這種方法,試探一下他對小柳紅現在正處於失眠狀態的判斷是否正確,“現在想想,真是後怕。”


    “這兩年,咱們做的都是大單,動靜太大了,哪能不驚動警察?”小柳紅並不動彈,仍那麽躺著,死人一樣,輕聲說道。


    “我覺得,上海太不安全,咱是不是該換個地方了?”世德側過身來,問道。


    “我也這麽想,”小柳紅仍那麽躺著不動彈,輕聲說道,“這陣子清閑下來,我又想起小青妹妹了,好歹我們姐妹一場,這麽多年音信全無,實在放心不下,真想去找找她。”


    “那咱們現在就走吧,到武漢去找她,找到了,咱們把她贖了身,讓她天天和你呆在一塊兒,那多得勁兒?”世德慫恿道。


    “可是,眼下咱們這麽大的一個家業,身邊又沒有個可托底的人,咱倆一去,把東西隨身帶著吧,肯定會行動不便;要把東西留下來吧,交給誰?才能叫咱們放心?”小柳紅說完,就不再吱聲。


    世德夫婦徹底不再上街了,有事隻吩咐秀文去辦,外麵的事,也是從秀文的嘴裏探聽個大概。


    白天裏,二人坐在客廳裏喝茶,聽聽收音機,侍弄些花草,打發時光。


    最初的一個月,二人都憋得不行,快要瘋了,無奈警察的威懾,遠遠勝過上街玩耍的誘 惑,二人到底忍持下來。一個月後,漸漸適應了閑居生活。


    又過了一個月,二人就懶得上街了,完全適應了閑居。這無意中又節省了大量的開銷,人們甚至可以相信,如果不是戰爭的到來,這對江湖夫妻,從此將淡出江湖,安閑地隱居這裏,直到壽終正寢。


    戰爭顯然是無法迴避了。中央政府多年的強烈抗議,憤怒譴責,到底沒能嚇退日本人的貪欲,七月七日,日軍在中原發起攻勢,無奈之下,中央政府對日宣戰了。


    “盛世藏古董,亂世藏黃金。”小柳紅聽到戰爭爆發的消息,第一反應,就是讓世德趕緊把銀行的存款取出,兌換成黃金。


    世德用了一天的時間,清光了銀行的存單,兌成黃金,裝在家裏的皮箱裏,和另一隻裝珠寶的皮箱,並排放在床下,心裏才覺得踏實些。


    八月初,有傳言說,日軍要進攻上海了。城裏已有人開始向內地遷移。世德也想趁機離開上海。畢竟住在 上 海,天天擔驚受怕地過日子,不是長久之計。可小柳紅仍像平時那樣穩沉,說道,“不忙,等等再說。”


    直等到八月中旬,日本飛機開始轟炸上海。隆隆的爆炸聲不斷傳來,小柳紅才相信,上海這邊不安全了,和世德合計了一下,決定離開上海,去武漢。


    隻是日本軍艦這會兒已封鎖了海路,上海的航運停航了,隻好取道陸路,先到南京,再從南京乘船去武漢。


    一早起來,世德上街,見從城裏逃難出來的難民絡繹不絕,肩扛手提,攜妻帶子,向城外逃去。想找輛黃包車都成難事,更不消說雇到馬車。走了半上午,才在城邊的一條街上,攔住了輛馬車。


    “先生要去哪兒?”車夫問道。


    “想出趟遠門,到南京。”世德說道。


    “那可不行,”車夫說,“阿拉這輩子沒離開過上海,這麽遠的路,去不了。”


    “阿拉可以多給儂錢嘛。”世德說道,“保準比儂在 上 海賺得多。再說,上海正在打仗,哪裏還有生意?去南京那邊又安全,賺頭又多,比在 上 海強多了。”


    聽說賺頭大,車夫猶豫了一會兒,動了心,問道,“儂能給多少?”


    “儂開個價。”


    車夫又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照說呢,去趟南京,平日二十塊大洋足夠了,可眼下兵荒馬亂的,路上太危險,儂總得給個一百塊才成。”


    “成,走吧。”世德催促道。


    “不成,”車夫又說道,“阿拉走這麽遠的路,得迴家言語一聲,準備一下,中午動身,成嗎?”


    “成,不過你得告訴我,你住在哪裏,到時候我好去找你。”世德說。


    “不消了,”車夫說,“阿拉先到儂府上認一認門,迴家收拾一下,中午一準來接儂。”


    世德覺得這話在理,跳上車,帶著馬車迴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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