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世德到街上找來一個彈棉花的,說是要把夥計們平日蓋的被褥拆翻一下,把舊棉花彈一彈,重新縫製被褥。


    米行夥計們的被褥太多,彈棉花的工匠要在院子裏幹活兒,小柳紅嫌在家裏彈棉花太髒,聲音又吵人,世德無奈,隻好出錢,讓彈棉花的到緊挨米行庫房的鄰家租來一間閑屋,把一堆破棉絮搬到那裏去彈。


    棉花剛彈了一天,夜裏刮起西風,半夜時分,彈花匠被一股濃煙嗆醒,睜開眼睛,兩眼熏得火 辣 辣痛,地上的破棉絮,這會兒像一個燒紅的大火球,灼烤得他渾身發燙。


    一時恐懼,彈花匠跳下床,破門而出。門開後,冷風灌進屋裏,刹那間,彈花匠身後像引爆的火藥,“撲”的一聲,大火躥出門窗。火借風勢,燃燒起來。


    彈花匠驚得兩腿發抖,以為自己闖下大禍,不等衣服穿好,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街坊鄰居被大火驚醒,帶妻攜子逃出家門,遠遠看著風卷火舌,吞噬著甄家米行,等救火隊趕來時,甄家米行已化成一堆焦土。


    第二天一早,世德灰頭土臉地到了洋和保險公司,申請火險理賠。


    保險公司派來夥計,勘察了火災現場,確信火災是米行隔壁彈棉花的引燃,彈花匠已經逃之夭夭,按照投保契約上的條款,符合理賠條件。當即給世德辦理了一應手續,發放了保險公司的理賠款。


    這一單做得驚心動魄,大火焚燒時,世德和小柳紅,心跳得都快從嗓眼兒裏吐出來了,直到大火撲滅好久,都沒能恢複平靜。


    可是看見眼下得到理賠的巨款,夫妻二人又覺得這一場驚嚇是值得的。這是一筆世德從未見過的外財,支票拿在手裏,身子都有些發抖,多虧小柳紅見過大世麵,損了世德幾句,才讓他心地平靜下來,忙著開始收拾東西。


    “你要幹嘛?”看著世德打包行裝,小柳紅問道。


    “走啊,”世德說道,“我覺得該換個地方了,帶著這些錢,守在這個亂地方,不踏實。”


    “不忙,”小柳紅說著,指了指臨街的一堆燒焦的瓦礫,對世德說,“你看這地角,多好哇,要是能把它清理一下,再造起來,少說也能賣個兩萬塊。我估摸著,連清理加造屋,有個三四千塊,就足夠了,就這麽不理不管的走了,多可惜呀?”


    小柳紅的沉著老練,讓世德感到慚愧,好歹自己也是個爺兒們,遇到事情,慌張浮躁,反倒不如一個纖弱女子。


    聽小柳紅說了話,世德也故意裝著穩沉,開口道,“要這樣的話,明天我就去找人,先把現場清理一下,這 糊 焦亂雜的,太紮眼,惹人議論。”


    “你看著辦吧,使錢的地方,就吱聲。”小柳紅吩咐道。


    隔天,世德上街雇來賣苦力的和馬車,一通揮鎬掄鍁,火災現場就清理幹淨了。


    春節過去,轉眼出了正月,世德上街采辦迴造房的材料,請來泥瓦匠,按照米行原先的規模布局,要建造新房。


    新房地基剛剛打好,一天下半晌,造屋工地上來一個年輕人,說是要找房屋的主人甄老板。那年輕人頭戴黑色禮帽,帽沿下架了副墨鏡,身著一件斜紋布馬褂。這人世德不認識,隻是來人點名要找他,隻好上前去應付。


    “聽說甄老板發了大財,今日見了,果然不假,瞧,連老朋友都不認得了。”年輕人一見麵,就呲著牙,滿口上海話,和世德調侃起來。


    這種說法更令世德糊塗,費力用心去迴憶,還是想不起眼前這年輕人是誰,隻是聽年輕人說是自己的老朋友,擔心果真那樣的話,現在卻一時想不起,會讓朋友生氣,便張著嘴巴,幹笑著拿眼看對方。


    年輕人看出世德的心思,伸出左手,摘下禮帽,右手摘掉墨鏡,世德這才看清,是春節前到店裏找過他的房先生。


    見是房先生,世德心髒一縮,不安起來,勉強裝出鎮靜的樣子,問道,“是房先生啊,找我有事嗎?”


    “那是當然。”房先生嬉皮笑臉地說道,“鳳凰不落無寶地,無事,怎麽會找甄老板呢?”


    看看身邊正在忙碌的泥瓦匠,世德害怕這“包放火”會說出難聽的,便向後院堂屋那邊指了指,領房先生過去了。


    走到門邊,世德大概猜出這姓房的現在找上門來的用意,無非是想趁火打劫,借機威脅他,詐點錢財罷了。如果這迴遂了他的心願,那便是不打自招。一旦在他麵前心虛,露出短來,往後讓他蹬鼻子上臉,可就是一貼有毒的狗皮膏藥,粘在身上,難以清除。


    何況這一單,是自己一個人幹的,前後設局,現在想來,可算是天衣無縫,憑什麽能由得眼下這無賴口中奪食?這樣一想,世德便壯了膽子,穩了穩神兒,冷下臉來,對年輕人說道,“房先生有事,但講無妨。”


    年輕人見世德開了口,詭笑了一笑,說道,“甄老板果然爽快,那小 弟就不客氣了。其實呢,小 弟也沒什麽大事,就是眼下手頭有點緊,想找甄老板借點錢使。”


    “借錢?”世德愣了一下,心想麻煩找上門來了,當初做了局要走,小柳紅卻打起燒焦米行的主意,結果現在就讓這癟三纏上,他哪裏是來借錢?分明是變著法要錢嘛。隻是事到如今,生氣埋怨已沒意義,隻能冷靜對待了,便板著臉問道,“借多少?”


    “不多,隻借這些。”年輕人說著,嬉笑著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世德問道。


    “哈哈,”年輕人大笑一聲,譏諷道,“甄老板真是有趣,要是三百,小 弟就不借了,幹脆往甄老板要好了。”


    “那是多少?”


    “後麵再加兩個圈圈。”


    “三萬?”


    “對頭。”


    世德眼裏露出慍色,沉靜了一會兒,說道,“房先生,你不是開玩笑吧?你也看見了,眼下我剛遭受災禍,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


    年輕人聽了,又笑出聲來,怪腔怪調地說道,“甄老板,咱們可都是江湖郎中,身上有什麽病,彼此都清楚著哪,用不著相互開方子,實話告訴儂吧,保險公司裏有阿拉的朋友,儂理賠的事,阿拉都問得清楚呢。”


    “你想訛我?”


    “哪裏哪裏,小 弟怎麽會訛甄老板呢?”年輕人仍舊嬉笑著說道,“隻是甄老板想過沒有?一旦有人向警方自首,說有人和他合夥秘謀放火燒了一家米行,合夥人趁機向保險公司騙保,發了大財,因為分贓不均,合夥人現在來告發了。甄老板想想,這事要是警察追究下來,後果會是什麽樣子?”


    這句話戳痛了世德的心病。早先在老家坐牢的經曆,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神經,一時想不出應對的話來。


    小柳紅在屋裏,世德和年輕人的談話,她已聽了七八分,眼見那癟三說的不是好話,見機推門出來,衝著癟三拋出一個飛眼,笑著問世德,“這位兄弟是誰呀?阿拉怎麽從未見過?”


    “一個朋友,房先生。”世德氣哼哼應了一聲。


    “喲,真是的,既然是朋友,來了怎麽不請到屋裏,卻站在外邊說話?”說著,側過身去,衝著年輕人說,“房先生快請進屋裏坐坐,屋裏雖簡陋,一杯茶水還是有的。”


    眼見這女主人當著丈夫的麵,竟敢和自己吊膀子,年輕人一時心裏有些發癢,何況女主人生得嫵媚動人,話音悅耳,聽說請他進屋坐坐,就跟閻王爺招喚小鬼似的,抬腿就跟著進去了。


    小柳紅給客人讓了座,又唿喚丫鬟送上茶來,嘴裏不住抱怨這場火災,把家裏弄得亂了套,越發不像過日子了。說著,就和年輕人嘮起了家常,套起近乎。


    這癟三雖行事狠辣,人情世故方麵,卻顯得青嫩,讓小柳紅一通迷魂湯灌下,心裏便有些把持不住,剛才在外麵和世德說的那些狠話,都給悶在肚子裏。


    看看火候已到,小柳紅收起笑臉,挑出正事,說道,“兄弟剛才在外麵和儂姐夫說的話,阿拉都聽明白了,姐姐一聽就知道,兄弟是道上的人。按說呢,做事分利,也是道上的規矩。雖說兄弟沒親手摻和,可是姐姐發了財,老話說得好,見麵分一半嘛。


    “要是擱在平日,別說兄弟要三萬,就是四五萬,送給兄弟,也是應該的。隻是儂姐夫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成了姐姐的現世報,一個無底洞。


    “天天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管不住他那雙手,嗜賭成性,家裏現成的一個好買賣做不成,一天到晚往賭局裏鑽,招惹債主們催命鬼似的,白天夜裏堵在門外,要打要殺的。


    “保險公司理賠的那一筆錢,剛拿到手裏,還沒熱乎呢,就讓債主收去了。兄弟想想,但凡現在手裏有了那些錢,阿拉哪裏會操心費力地去造這屋子呀?隻是沒有法子,才想把這屋子造起,便是賣掉,也可弄點錢來糊口。


    “兄弟今天來了,既然開了口,張嘴三分利,姐姐也知道,兄弟現在手頭必是有些緊,不然哪會看上姐姐這點亂錢?兄弟看這樣成不成?反正姐姐住在這裏,這房子又不是租來的,也是跑不掉的,等這房子造好了,反正儂姐夫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姐姐打算把它賣掉。


    “這臨街的好鋪麵,賣個兩萬不成問題,一等這房子出了手,從中拿出一萬給兄弟,這事姐姐做得了主,兄弟要是信不過,這些日子,幹脆就住姐姐家算了。兄弟看成不成?”


    見小柳紅把話說得實在,又覺得對自己有情有意,年輕人聽了舒服,就有些動心了,隻是看見世德岩石一樣的身軀,攥著的拳頭,像一把榔頭,才死了那分邪念,說了些客套話,答應以後會常來,出門告辭了。


    十幾天過去,眼看新房快要上梁,一天上午,年輕人又來看望小柳紅夫妻時,發現屋裏已經換了主人。細一打聽,才知道,這院落連同新建的房子,已經賣給了這新的主人。


    年輕人問這賣房子的老住戶哪裏去了?新主人不冷不熱說了句:“阿拉又不是包打聽,哪裏曉得?


    世德二人帶上婢女,在老北門外企安路上,租了間公館住下。新家的房子蠻氣派,隻是地角偏僻,租金也不太高,夫妻二人一連多日不再出門,有事隻吩咐丫鬟上街去辦。


    “這一單做得風聲太大,那姓房的不是善茬子,這陣子,咱們還是忍著點,在家躲著,免得行事不周,穿了邦,不是好耍的。”夜裏,小柳紅躺在床上,和世德商議。


    “要不,咱先到外地去住一陣子,躲躲風聲再說?”世德說道。


    “按說這法子挺好,隻是我在 上 海過慣了,到了別處不習慣,東北那邊你又迴不去,我看還是在這裏躲著吧,大不了少上街去招搖罷了。


    “現在咱們手上的東西,省著些用,十年八載是不愁的,何況我想,本來就不需十年八載的,等風聲過去了,咱就不需這麽躲著藏著了。”


    “唉,要是能找到世仁就好了,他的勢力大,能幫咱們擋不少風呢。”世德說道。


    “上海偌大的碼頭,他們又是遊在水上麵,哪裏找得到?”


    二人合計了一會兒,分頭睡下了。


    一晃半年過去,眼見風聲一天天消停下去,世德二人也漸漸放下戒心,開始到街上露麵了,隻是心裏還存著小心,便隻在家邊的街上走走,時常到四周的茶館酒樓喝茶吃飯。


    街對麵有家魯菜館,菜肴挺合世德的口味,掌櫃的姓王,膠東人,世德經常去那裏吃飯,時間長了,和掌櫃的熟絡起來,見了麵,相互甄老板王掌櫃的親熱叫著,客人少時,二人偶爾還一塊兒喝幾杯。


    一天午後,世德上街迴來,見魯菜館前聚了一堆人,菜館王老板正粗聲大氣地和一個人吵架.


    世德 生 性 愛熱鬧,湊上前去看時,見王老板正揪著一個人的領帶,牽狗似的向上提著,紅著臉大聲嚷著,要那人還錢。那人盡管身材矮小,卻不相讓,仰著臉,指著王老板大聲吵著,滿口說的是上海話,世德聽不大懂。


    這人世德認識,是隔壁住的杜先生,平日常打照麵,隻是沒交談過。


    世德原本愛熱鬧,見是鄰居吵架,便擠上前去,勸王老板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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