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見世德過來勸架,看在老主顧的麵上,鬆開杜先生,嘴上卻不依不饒地逼著杜先生還賬。


    “欠你多少?”世德問王老板。


    “總數都記不住了,他一次次說先欠著,卻總也不還,我今天隻往他要十塊大洋,他卻翻臉不認賬了,嘴裏還沒有好話呢。”王老板忿忿說道。


    杜先生抻著脖子,上海話一急,像說外國語似的,世德一句也聽不懂了。


    “行了,鄰鄰居居的,別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世德邊說,邊從兜裏摸出十塊大洋,遞給王老板,說道,“王老板,買我個麵子,這十塊大洋,我先替杜先生墊上,有什麽事,咱們慢慢再說,別在這兒吵吵巴火的,讓人笑話。”


    這錢王老板哪裏肯收?推開世德,仍衝著杜先生要錢。


    那杜先生也不甘示弱,擋住世德,堅持不讓他替還。


    眼見二人又要撕 扯起來,世德伸手將杜先生推開,勸道,“你聽哥一句勸,先迴家消消氣,有什麽話,等消了氣,再跟哥說,行不?”


    杜先生身材瘦小,又自知理虧,世德一把推過,借勢下了台階,罵罵咧咧地走出人群,迴家去了。


    這邊王老板仍舊不依不饒,正要追上去拽住他,給世德一把擋住了,推推搡搡把王老板推迴菜館。


    見世德要將十塊大洋揣進他兜裏,王老板死活不肯收,掙持了一會兒,世德見王老板誠心不要,便拉他坐在桌邊,對店夥說道,“去弄兩個好菜,我要和你們老板喝幾盅。今兒個,我請客。”


    王老板見再鬧騰下去,就沒麵子了,跟著坐了下去,恨恨地罵道,“這癟三,真他 媽 的不是東西!”


    “到底為什麽?”世德問道。


    “說起來,真叫窩囊,”王老板歎了一聲氣,說道,“那癟三是兩年前搬來的,平日在我這兒吃飯,吃完付錢,倒也規矩。聽他能說會道,像是有學問的人,又聽說他在一家報館工作,原本高看他一眼。


    “半年前,有一天,這癟三匆匆拿一封 舉 報信來找我,說是有 讀 者向他們報館投訴,舉報我家菜館用死豬肉以次充好,蒙騙顧客,他們報館的編輯本來要登報的,因為他認識我,便把這封投訴信給截了下來,說是需要打點他們編輯,要我出二十塊大洋。


    “當時我也慌了神,這些年也常聽說過,一些店鋪被報紙登載讀 者投 訴信給攪黃了,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破財免災,遇上鄰裏抬舉,原本是好事,得謝謝人家才是,也沒和他計較,就給了他二十塊大洋。


    “沒成想,這一遷就不要緊,反倒粘上了賴皮膏藥,打那兒以後,這癟三就時常來我這裏白吃白喝了。最初吃過飯,還裝模作樣的要付錢,聽我客套幾句,他還真就不給錢了,等到了後來,他倒做得幹脆,吃了飯,一拍屁股走人,應當應分似的。


    “甄老板,你也知道,我這是小本生意,哪裏禁得起他這麽糾纏呀?實在熬不過了,我就到他們報館去,想找他的頭目說說,誰知去了一打聽,你猜怎麽著?早在一年前,他就被報館炒了魷魚,犯的事,和在我這裏的一樣,敲詐勒索,讓人給告發了。


    “心裏有了底,我就不再對他客氣,先前欠的帳,我認了,往後每迴來了,我就開口要了。可每迴他都推托說先欠著,過些日子再給,過些日子再給,這一推,又是兩個月,我實在忍耐不住,今兒個才和他撕破臉皮。”


    世德是江湖上闖蕩的人,哪裏肯聽一麵之詞,就下口臧否人物?聽王老板把杜先生說得一文不值,隻是順口說些勸慰的話,當下二人說說喝喝,直吃到天黑,才散席離去。


    迴到家中,小柳紅正坐在堂屋等他吃飯,世德見了,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坐在桌邊,把下午和王老板喝酒的事說了一遍。


    小柳紅原是場麵上人,夫妻二人又相互知底兒,平日這種事又見慣了,哪裏會為這點小事去怪罪世德?聽世德帶著酒意說吃過了,隻淡然一笑,說了句,“那我自己吃了。”


    說完,喊過丫鬟,吩咐開飯,絲毫不像一般人家的主婦,見了這種事,總要婆婆媽媽地絮叨個沒完。


    小柳紅吃飯時,世德坐在一邊喝茶,見桌下放了一籃水果,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見世德問起果籃,小柳紅才想起什麽,停了筷子,告訴世德,“傍晚,隔壁的杜先生來過,送來一個果籃,還帶來十塊大洋,說是白天借你的,見你沒在家,隻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見是你們男人之間的事,不好細問,隻和他應付幾句。”


    世德聽過,大為意外,忙問道,“錢呢?”


    “杜先生走後,我給收起來了。”小柳紅說道。


    “不成,趕快給我,我得還給人家。”世德說著,站起身來,看樣子就要出門。


    小柳紅把碗放下,勸道,“你先坐下嘛,不就十塊錢嗎?什麽大不了的事,看把你慌成這樣,再說,天又晚了,你又醉成這樣,話都說不順溜,到人家裏,能辦成什麽事?還不白白讓人家笑話?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做起事來,還這麽毛手毛腳的。”


    經小柳紅一通數落,世德也覺得剛才有些輕浮,笑了笑,重新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把下半晌王老板和杜先生吵架的事說了一遍。


    說話間,小柳紅吃完飯,放下碗筷,漱了口,對於世德說道,“要是這樣的話,這十塊大洋,咱還真得還給那姓杜的。


    “上海灘是大都市,什麽樣的人都有,水渾得很,咱們做的生意雖不地道,卻是需要地道的人氣兒的,別為了這丁點蠅頭小利,害了咱們的人氣兒。”


    “我正是這麽想的。”世德說道。


    “天不早了,等明天吧,黑燈瞎火的,別為這點小事,弄得大驚小怪的。”小柳紅說著,吩咐丫鬟給世德端洗 腳水。


    二人收拾停當,上床睡了。


    昨兒個稍稍有些過量,這一 夜世德睡得實沉,第二天起得挺晚。洗漱後吃了早飯,太陽已上三竿,世德揣上那十塊大洋,到了隔壁杜先生家。


    到了門口,世德敲了幾下門,一個女人出來開門。這女人三十多歲,臉色灰黃,平日和世德照過麵,隻是不熟,沒交過話兒,見了世德,不冷不熱地問道,“甄先生要找哪個?”


    世德誤認為這女人是杜先生的內眷,沒多想,開口問道,“你先生在家嗎?”


    那女人聽了,倒吸一口冷氣,拉下臉來,沒好氣地反問道,“甄先生也活得膩了?急著要走?”


    世德聽這女主人說出難聽的話來,知道自己剛才言語不當,冒犯了人家,剛要探問清楚,那女人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硬,迴嗔作嘻,淡笑了一下,接著說道,“阿拉那個,已走了兩年了,甄先生在這裏,恐怕再也找不到他了。”


    世德心裏一涼,覺得剛才的話,說得著實冒昧,起緊改口道,“對不起,我是來問住在這裏的杜先生。”


    “儂是問杜先生呀?”那女人臉上立時露出幾分不屑,冷言道,“他是阿拉的房客,一早出去了。”


    “杜先生什麽時間能迴來?”世德又問。


    “這個,阿拉可說不準,”女人說道,“他這人,怪怪的,有時幾天不出門,一個人悶在 閣 樓裏;有時幾天不迴來;有時天不亮就出門;有時半夜才迴來,哪裏說得準?”


    “噢,要是杜先生迴來,請轉告他,請他到我家坐坐,我有事要找他呢。”世德囑托道。


    女房東答應一聲,迴身掩了門。世德也不多言,轉身迴家去了。


    中午吃過晌飯,世德正要躺下歇晌,丫鬟來說,隔壁的杜先生來了,正在客廳等著呢。


    世德忙穿好衣服,迎了出去。


    杜先生在客廳裏背著手站著,四下看著客廳的布局,見了世德,忙拱手道,“有勞甄先生惠顧,不巧我出去了,迴來後聽房東傳話兒,很是過意不去,就趕緊過來領教。不知甄先生有何教誨?”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與世德。


    世德接過看時,見上麵寫著:《民聲報》特約記者 獨立撰稿人 杜研奇。


    世德想起,昨天和王老板喝酒時,曾聽王老板講過這人的身世,盡管王老板的話裏肯定有不少的水份,世德對杜研奇的身份,還是大致有些了解,看過名片,故作剛剛知曉的樣子,略顯誇張地驚歎道,“喲,原來杜先生是文化人,欽佩!欽佩!”


    說著,便給杜研奇讓座,隨後吩咐丫鬟上茶。


    杜研奇也不客氣,就勢坐下,把二郎腿蹺起。


    世德看他的裝束,還和昨天一樣,銀灰色的西裝,腳著白漆皮鞋,仔細看時,鞋尖已掉過漆,經過很好的修整,才勉強保持了原樣;頭戴一頂淡紫色的花格紋鴨舌帽,鼻梁上架著鍍金框眼鏡,鏡片下是一雙機警的眼睛,看人時習慣和你對視,盯著你看,讓人心裏不舒服。


    這人上牙床前凸,讓人聯想到他太能言善辯,以至於出口成章的珠璣言辭,從口中向外湧出時,把那牙床擁擠得變了形。


    這杜研奇身材偏矮,平時習慣地仰著臉,背又駝,腦袋和脊部,以頸椎為折點,形成了一個折角。


    隻這第一眼印象,世德便覺此人絕非善良之輩,雖不全信王老板的評價,卻又不能不信其中必有真言。


    便放了小心,和他應酬道,“久仰先生風範,有心巴結,卻無機緣,幸好昨日迴家,聽內人說先生造訪,心裏誠惶誠恐,今天一早登門拜訪,不料先生公幹去了,又聽房東說,先生日常公務繁忙,難以拜會,便不揣冒昧,求房東傳言,邀先生來寒舍小敘。”


    世德平日疏於詩書,雖經父親嚴格調 教,畢竟內心厭學,胸無錦繡,這些待客的辭令,都是在家時,聽父親招待客人時學的。


    不想杜研奇聽過,卻大覺意外,心想這平日在街上大 大咧咧逛遊的北方漢子,也能說出這等斯文言辭,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恭敬,收起狂傲,笑了笑,說道,“小 弟也是運交華蓋,八字兒不平,雖說整日忙忙碌碌,實屬空忙,自是不比甄兄這般逍遙自在。”


    眼見杜研奇隻說些牙外話,不肯交心,世德怕這樣空談下去,會露出詩文的底細,便接過話頭,轉入正題,“昨天我把對麵的王老板擋了迴去,又勸說他半天。都是街坊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哪能為了些許小事,就撕破臉皮?讓外人看了笑話。


    “經我一番勸導,王老板也有些後悔,哪裏還肯再要我替杜先生墊付錢款?昨晚從王老板那裏迴來,聽內人說,杜先生登門造訪,還給我帶來禮物,又送來十塊大洋,這叫我如何是好?鬧騰得我一宿沒睡好覺,這要是傳揚出去,叫鄰裏們如何看我?好像我甄某人,就是一個兩頭說事的掮客。


    “今天一早,我就帶上錢去找杜先生,不料杜先生不在,才托房東傳話,再勞大駕屈尊,來寒舍一趟,一來是想趁機和杜先生交結,二來這十塊大洋,杜先生務必收迴,不然,真的叫甄某不好做人呀。”說著,從懷裏摸出十塊大洋,遞與杜研奇。


    杜研奇哪裏肯接這錢?二人就此推讓起來。


    杜研奇情知不是世德的對手,忙著求饒道,“甄兄先放下,聽阿拉把話講完,再做決斷不遲。”


    世德見說,果真收住手,將錢放到桌上,聽杜研奇講明原委。


    杜研奇呷了口茶,潤過喉嚨,眼睛盯著世德開了口,“那個憨阿給,是外碼頭來的,弗講道理。早先阿拉在《民聲報》供職時,曾去他那裏吃過幾次飯,就熟絡起來。


    “一日,編輯交給阿拉一封讀 者 投 訴信,要阿拉去查明真相,阿拉看過,才知是投訴他的,信中舉報他用死豬肉冒充好豬肉,以次充好,坑騙顧客。


    “阿拉念他小本經營,商人嘛,無奸不商,搞點小明堂,也在情理之中,便找到了他,把事說給他聽,要他往後小心點。


    “他自知遇上了麻煩,要知道,這等事,一旦登報披露出去,他那小店就得忽浴,上海每年這種事例,也是蠻多的。那阿給倒也識相,忙給阿拉磕頭作揖,千央萬求,要阿拉幫他疏通。這事是編輯交阿拉辦的,阿拉得有個交待。


    “他聽阿拉這樣說了,就交給阿拉二十塊大洋,求阿拉幫他碼平這事。阿拉看是鄰居份上,答應了他,迴去請編輯去大世界吃了頓大餐,玩樂一場,阿拉格外又搭進一些錢呢,對編輯謊稱,是一個癟三要訛那飯店老板,沒能遂意,就寫了投訴信去誣告店主,其實那家店鋪,倒蠻誠信的。


    “這事就這樣平息下去。打那以後,那憨子阿給再見到阿拉,就像遇見了祖宗,有事沒事就拖阿拉去吃飯。誰料他狗眼看人低,得知阿拉從《民聲報》離職了,忽啦一下翻了臉,卻向阿拉討起飯錢,說阿拉先前在他家吃的飯,都是賒賬的,真是氣死了人。


    “阿拉也上了倔脾氣,儂越是混帳,阿拉偏不買儂的賬,就這樣僵持起來,看他能奈阿拉幾何?不想甄先生仗義,半路殺出,替阿拉付了,阿拉心裏哪裏過意得去?這才把錢還給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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