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世德站在一隻船上,航行在一條河裏。


    河麵不寬,兩岸人家清晰可見,經過一戶人家門前時,世德看見這戶人家門前站了一群人,手裏舉著旌幡,好像正在出殯,仔細看時,有人從大門裏抬出一口漆黑的棺材,一個瘦削的男人,扛著棺材頭,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麵,看上去挺好笑的。


    世德正要樂出聲來,仔細看時,覺著那人挺像自己的哥哥世義,心裏倏的一悸栗,驚出一身冷汗,從夢中醒來,心髒還在怦怦亂跳。


    停了片刻,世德平靜下來,見小柳紅在身邊發出均勻的酣聲,才相信剛才做了場惡夢。隻是夢中的事情有些蹊蹺,攪得世德無法入睡,心裏不住地思量,今晚怎麽會唿嘍巴做出這樣一場惡夢?


    天將亮時,小柳紅停了酣聲,翻了下 身,見世德已經醒了,問道,“現在幾點了?”


    “大概五點了吧。”世德隨口應了一聲,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半夜做了一個惡夢,在一條船上,看人家出殯,可是看那肩扛棺材頭的人,卻是我哥……”


    “夢是日裏想,噴嚏鼻子癢。你大概是想家了,才做出這種夢來,別多想了。”小柳紅嘟囔了一句,翻了下 身,又睡了。


    世德他們是在半年前來到梓墟鎮的。


    這梓墟鎮位於天目山下的梓墟溪邊,是一個不大的小鎮,鎮上隻有二百多戶人家,挨著溪邊居住著。鎮上的人家大多以務農為生。


    多年以前那個夏日,父親帶小柳紅走了一天的山路,下半晌,才到了梓墟鎮。那會兒她都快餓暈了。父親一路上不住地告訴她,說到了梓墟鎮,到了姑姑家,就能吃上五香粽子了。


    父親說的姑姑,小柳紅從來沒見過,可為了快些吃上五香粽子,小柳紅還是咬著牙,渾身冒著冷汗,跟著父親,一步一步走著山路。


    到梓墟鎮時,她都累得邁不動步了,忘記了來梓墟鎮是為了吃五香粽子。父親說,“跪一會兒吧,跪著歇歇腳。”


    小柳紅聽話地跪在街邊,父親在她頭上插了棵草棍。


    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在小柳紅身前停了腳,打量她一會兒。小柳紅想,這人該是姑姑吧。可那女人並沒像一般人家的親人見麵時那樣,和他們父女親熱地搭話,隻是看了她一會兒,就和父親悄聲嘀咕起來,隨後,從兜裏掏出二十塊大洋交給了父親。


    父親接過大洋,數了數,手裏留下一枚,把剩餘的揣進兜裏,對那女人說道,“你等一等,我馬上就來。”


    父親說完,走進一家飯館,出來時,手裏攥著一個五香粽子,一邊走,一邊給粽子剝了皮,交給小柳紅,說道,“吃下吧,丫丫。”


    小柳紅接過粽子,咬了一口,滿口流香,覺得一生從來沒吃過這麽香甜的好東西,隻幾口,就把一個粽子吞了下去。


    見女兒把粽子吃完,父親才說,“爸還有些事兒要辦,你跟姑姑在這裏呆一會兒。”說完,轉身就走了,直到天黑也沒迴來。


    那女人就說要帶她去找爸爸,領她上了船,在船上航行了幾天,到了上海,小柳紅才知道,自己是讓父親給賣了。


    長大後,童年的事,小柳紅差不多快忘光了,隻是梓墟鎮上吃過的那個五香粽子,小柳紅卻總也忘不掉,盡管後來吃遍了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可她總覺得,什麽都比不上她在梓墟鎮吃過的那個五香粽子。


    正是由於這一點,當世德提議要迴她老家安居時,小柳紅就決定,到梓墟鎮上來。


    二人在鎮北買了一塊空地,從杭州請來設計師,按上海富室人家公館的樣式,蓋起一幢梓墟鎮上最漂亮的小樓,而後又在鎮上雇來男仆女婢,年紀輕輕,就過起了寓公的生活。


    鎮上人很快就知道了,鎮北來了一戶從上海遷來的人家,賦閑的阿公姓甄。以後見了麵,就甄老爺甄太太叫著。


    鄉下人窮慣了,偶爾給仆人們些賞賜,就把仆人們樂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覺得自己發了大財。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十裏八鄉的人,都把能到甄家打工,看作是一件發財的買賣;會投機鑽營,削尖了腦袋,要到甄家當仆人。


    鎮上一些無 良之徒,也油嘴滑舌地找機會巴結世德,為了世德能賞賜他們一頓酒吃。世德也樂得大家這麽敬他,漸漸的,甄府便日日高朋滿座,酒席上唿五吆六的劃拳聲,不時從堂上傳出。


    世德和小柳紅二人遊手好閑慣了,根本不懂得經營,高價買下的一些薄田,租給別人耕種,一年下來,收上的租子,勉強能夠一大家子人的夥食,其餘的開銷,隻好從上海帶來的積蓄中支取。


    坐吃山空,不上兩年,家底兒就吃得差不多了。


    一天,小柳紅打開皮箱,見箱底隻剩一副金手鐲和一隻翡翠扁簪,另外還有幾個戒指耳環之類的小件,心裏不禁吃了一驚。


    夜裏躺在床上,她把這事告訴了世德。世德也驚憂起來,感歎道,“可不是嗎?咱們已經幾年沒有進項了。”


    “得想辦法了,這麽下去可不行。”小柳紅說道。


    “是該想想辦法了,”世德翻了下 身,說道,“來這裏兩年多了,我也呆得有些膩了,看來,咱們得快些離開這裏。這窮鄉僻壤的,做什麽都不方便,要做得好生意,還得去大都市才行。”


    “那是。”小柳紅說,“隻是咱們在這兒住了兩年多,好容易攏絡一些人氣兒,就這麽輕易放過,太可惜了。”


    “你是說,在這裏做一單再走?”


    “可不是嗎。”


    “可是這十裏八鄉的,你看看,哪有什麽像樣的富室?針頭削鐵,燕口奪泥,哪裏下得去手?”世德抱怨道。


    “依我看,還是咱們的思路出了問題。”小柳紅說,“通常,咱們總以為,做局,隻有在富人身上打主意,才有彩頭;在窮人身上打主意,隻能獲取蠅頭小利,這是觀念上的一種誤區。


    “其實,隻要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有生意的存在,要大要小,就看你怎麽把握了。


    “你看咱們中國,到處都是窮人,富人很少,可是你再看帝王將相們,賺得又都是窮人的錢,你看那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們的家裏,個個都富得流油,為什麽?還不是他們薄利眾收嗎?


    “你別看老百姓們都窮,可每家每戶都刮取他們一點,積少成多,積小勝為大勝,聚沙成塔,最後那數目,可就大得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世德問道,“咱們要像官吏們刮地皮那樣,從這十裏八鄉的百姓們手中收取錢財?”


    “正是嘛。”


    “這我倒不明白了,”世德納起悶來,問道,“咱們既不是官府的公差,又不是稱霸一方的山大王,如何能讓百姓們向咱們交錢呢?”


    “你還是思路上有問題,沒想明白。”小柳紅說,“吃咱們這碗飯的,自然不能像官府那樣巧立名目,拿苛捐雜稅去刮地皮;也不能像綠林好漢那樣強取豪奪,咱們可以讓人心甘情願地把錢送給咱們呀。”


    “送給咱們?”世德笑了笑,說道,“你該不是想錢想癡了,在這裏白日做夢吧?”


    “瞧你說的,什麽叫夢話呀?”小柳紅嗔怪世德道,“你也是三十歲的人了,又從北方來,就沒聽說過會道門的教主們斂財的事?就算沒聽說過,你也該知道,信佛的人往廟裏進香許願捐錢的事吧?”


    “這倒是聽說過。”


    “那些信徒們,憑什麽把錢送進廟裏呀?還不是他們相信佛能賜福保佑他?”小柳紅開導世德說,“這人呐,一旦要是信了一件事,上了道兒,他就會心甘情願地把錢交出來。”


    “可咱們平時也不信佛呀。”世德傻愣愣說道。


    聽世德說出這話,小柳紅笑出聲來,笑過之後,譏諷道,“虧你還是江湖中人呢,現在卻變得像個傻瓜。”


    經小柳紅這麽一笑,世德恍然明白了什麽。


    這一 夜,夫妻二人合計到深夜,把一應的事情商量穩妥,才分頭睡下。


    ……


    下個星期三,世德去了杭州,在一個街攤上,買了一尊鎏金銅佛,外加一隻木製佛龕。迴到家中,將銅佛用紅綢裹上,放到佛龕裏,供奉在堂屋的北牆邊的供桌上,隨後又到離家一百多裏的法惠寺,以給銅佛開光的名義,請來兩位和尚。


    和尚進鎮時,世德招搖地領著兩位師傅,在鎮中環繞一周,才迴到家中。


    此後,梓墟鎮上就傳開了,說是從上海來這裏定居的甄老爺,小時體弱多病,曾被家裏寄養在寺院裏,長大後才還俗迴家。


    一天夜裏,世德懷揣銅佛,躲開鎮上人的眼睛,帶上一把鎬頭,獨自一人來到鎮子西邊溪岸上的一棵老柳樹下,刨出一個小坑,將銅佛安放坑裏,而後培土埋好,又在新土上撒了泡尿。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隱秘地潛迴家中,將堂屋的佛龕重新收好。


    以後的日子,甄府又像往常一樣,招待一群鎮上的二流子們來家飲酒品茶,談天說地。隻是在神侃時,男主人往往會提起他廣有佛緣的一些傳奇。


    時間大約又過了兩個月,一天飲酒後,男主人鄭重地向一群二流子宣布,說梓墟鎮西溪穀那邊,最近一段時間,每天夜裏有佛光出現。根據他對佛的禪悟,梓墟鎮一帶,近期將有聖佛出世。


    二流子們聽過,個個驚得麵麵相覷,酒都醒了一半。


    鎮靜了片刻,一個膽大的二流子抻頭兒問道,“甄老爺,你剛才說的那佛光,是個啥樣子的?”


    世德看了那二流子一眼,一臉威嚴地說道,“那是一種神光,是聖佛出世前的朕兆,一般的肉眼凡胎,是看不見的,就像嬰兒出世前見紅是一個道理。”


    “那您老就把那種光的樣子,說給阿拉聽聽唄,也好讓阿拉長長見識。”一群二流子央求道。


    眼見一群二流子迫切想知道佛光的樣子,世德壓低了聲音,叫一圈人圍攏過來,差不多是頭碰頭合成一圈,聽世德神兮兮地描述佛光。


    “彩虹見過了嗎?”世德問二流子們。


    “見過。”一群二流子齊聲迴答。


    “佛光就跟彩虹差不多,也是半圓環形的,隻是沒有彩虹的七種顏色,它隻有金黃色的一種顏色。


    “彩虹懸在天空,是不動的,佛光卻不然,它是運動的,開始隻是一個小亮點,像蘑菇,而後由小變大,就像水裏投進一隻石子,小波紋由小變大地向四周擴展開去,擴展開去,佛光一直向空中擴展開去,直當你看不見了,新的一圈,又像蘑菇一樣從地下冒起,又向空中擴展開去……”


    “哈,有意思,幹脆,今兒晚上,咱就別走了,讓甄老爺教咱看佛光吧。”一個二流子興奮異常,打斷了世德的描述。


    “咄,豬玀腦子!”這二流子話沒落地,就遭另一個二流子的戲弄,“剛才你沒聽甄老爺說什麽啦?得有佛緣的人,才能看得見,你以為睜開你那雙豬玀眼,就什麽都看得見啦?”


    一群人聽了,哈哈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又都為自己沒有佛緣歎惋不已。


    當有人問世德,這即將出世的聖佛會是什麽樣子時,世德麵色沉重起來,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難說,也許是一尊石身佛像,也許是一尊金身佛像,也許是一尊木身佛像,也許就是一個聖嬰從地下誕生。”


    二流子們個個聽得毛骨悚然,直當聽世德說,聖佛出世,就是要保這一方平安的,這些二流子心裏,才寬慰下來。跟著又來了興致,焦急地問道,“那聖佛什麽時候才能出世呢?”


    世德見問,一臉焦慮地說道,“按說見了佛光,聖佛就該出世了,聖佛顯出佛光,為的就是讓人幫他一把,就像孫悟空給壓在大山下,需要唐僧幫他一把才行。”


    二流子們聽了,自告奮勇地央求世德,趕快帶他們去幫聖佛一把。


    “不忙,不忙,”世德說,“現在黑燈瞎火的,行動不便,大家先分頭迴去準備一下,順便再多找些人,人多力量大,明兒個一早,咱們就到西山穀裏去尋找聖佛。”


    當有人問世德該帶什麽工具時,世德說,“鎬頭、鋤頭、鐵鍁,什麽都行,隻要能刨土翻地就行。”


    二流子們得話,紛紛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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