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日已高起,二人才起身。梳洗罷,敬小姐去補辦了到上海的船票。


    在江上又行了兩日,船到上海,二人離船登岸,找了一家旅店安頓下來,敬小姐叮囑世仁道,“在北平上學時,我看過不少寫上海灘的小說,報刊上也常有登載,說這上海灘,是冒險家的樂園,遍地都是拆白黨,痞子阿飛滿街亂躥,癟三、青紅 幫橫行無忌,你又剛從偏僻的小地方來,沒見過大世麵,到了這裏,不要外出亂走,當心碰上壞人,丟款破財倒是小事,搞不好,還會丟了性命的。”


    世仁聽敬小姐這樣叮囑他,暗自覺得好笑,表麵上卻裝著乖巧,好好是是地答應著。他原想借口外出會個朋友,迴到自己的同夥那裏去看看,順便找幾個同黨幫他一把,給敬小姐聯係個下家,時機方便的話,把敬小姐出手。


    現在聽敬小姐這樣叮囑他,擔心他一旦外出,會給敬小姐看出破綻,弄不好,反倒會砸了局;何況他現在已完全掌控了敬小姐,所需要的,隻是個時機的問題,一旦做成,這一大筆巨款,就不必與他人瓜分了。這樣想來,世仁便打算先聽敬小姐的吩咐,安穩她幾日,再伺機行事,不必匆忙。


    在旅店裏住了兩日,一天上午,敬小姐一邊梳妝,一邊和世仁商議道,“咱們要在這裏安家,整日呆在旅店裏,也不是長久之計,雖說咱們帶在身上的盤纏,足夠生活一陣子,可年輕輕的,就這樣坐吃山空,也非良策,如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或是一件什麽穩妥的生意來經營,那樣的話,平日咱們既有了進項,再尋間房子租住下來,才算真正安了家。


    “到那時,我再給家裏寫信,告知咱們的事情,心裏也就有了底氣。隻是這上海灘上五方雜處,壞人太多,如要做生意,一來咱們倆經驗不足;二來中國商人多奸詐,不好交流,我怕不待咱們把生意經營起來,就會蝕了本錢。


    “我看咱們倒不如到洋人的行商那裏去尋點事做,那洋人辦事,倒極是公正,講究一個信托責任,剛好我又是學英文的,與他們交流,沒有困難,我想到街上看看,找幾家洋人的商行試試,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一旦能成,我先去上班,你暫時照料家,待我在洋人商行裏混熟了,再相機替你某份工作,你看行嗎?”


    世仁巴不得敬小姐趕快走出屋去,他好趁機下手,聽完敬小姐的話,一口應承道,“太好啦,隻是辛苦了你,叫我心裏難過。”


    當下敬小姐又囑咐世仁一些要他留在屋裏、不要亂走的話,自己一人出門,乘車去了。


    見敬小姐走遠,世仁鬆了一口氣,心裏興奮起來,拎起敬小姐的行裝,掂了掂,覺得這些東西,現在都是自己的了。轉念又想,就這樣走掉,難免還要留下一些缺憾。


    在武漢時,因為慮事不周,讓陶小姐看破,結果局沒做利索,就倉皇走掉;現在手裏現成的一枝好花,又是在自己熟悉的上海,就這麽白白的放棄,未免可惜,不如尋個機會,將她出手,少說又可多賺幾千,到那時,再把這些行裝一塊兒帶走,那多酣暢痛快?


    想到這裏,世仁重新將敬小姐的行裝放好,躺在床上,等著敬小姐迴來。何況現在,敬小姐的行裝在他手裏,諒她是走不脫的。


    中午將過,敬小姐匆匆迴來。進門後一臉興奮,衝著世仁臉上戳了一口,高興地喊道,“成了,我找到工作啦!”


    敬小姐伸手摟住世仁的脖子,媚笑著對世仁說道,“是美國皇家武特棒商行。那是一家跨國大公司,他們說我的英語說得流利,人又伶俐,當時就敲定,聘我去做文案工作,待遇特好,月薪六百塊大洋,一當簽訂合同,就發放一千塊安家費。”


    說到這裏,敬小姐衝世仁皺了一下眉,為難地說道,“隻是洋人辦事有些古板,領安家費,非要家屬一道去簽字才行,我隻好迴來請你跟我迴去簽字呢。”


    世仁來上海的時間不短,各種世麵也都見過,隻是沒和洋人打過交道,聽敬小姐這樣說,雖不全信,卻也不能不信,這些日子和敬小姐相處,確曾看見敬小姐經常翻閱一本洋文書籍,嘴裏也不時蹦出幾句洋話,何況眼下又是跟敬小姐一同前往,諒也不會有什麽差馳,便穿好衣服,跟敬小姐到了街上,雇了輛車,二人乘上,往洋人商行去了。


    那家洋人商行在外灘,緊臨花旗銀行,對麵便是浦江碼頭。


    到了商行門外,二人下了車,走上台階,敬小姐讓世仁在大門外等著,她獨自一人走進裏邊。


    片刻之後,敬小姐就和一個洋人並肩走出。


    那洋人三十多歲,身材高大,絡腮胡子,手背長著長 毛。


    走到門口,敬小姐用洋話和那洋人嘀咕了幾句,那洋人就點著頭,在大門口停住。


    敬小姐轉身把世仁喊過來,那洋人就拿灰色的眼珠子盯著世仁,上下打量了一番,隨後轉頭和敬小姐說了幾句什麽,敬小姐也用洋文和他答對。世仁一邊聽著,像在動物園裏看動物間相互交流似的,不知二人在說什麽。


    “簽字吧。”敬小姐和那洋人說了一會兒話,轉頭對世仁說道。


    世仁見那洋人從一隻皮包裏抽出一張紙,上麵印著蚯蚓似的文字,在一麵洋文的下方,有一道黑杠,敬小姐指著黑杠上方的空白處,對世仁說道,“親愛的,就在這兒,把你的名字寫下。”


    世仁照著敬小姐說的,把自己的名字恭恭敬敬地寫在 上麵,擰好筆帽,把筆遞給那洋人。


    那洋人接過筆,別到公文包裏,又從公文包裏取出一疊美鈔,交到敬小姐手裏。


    敬小姐接過鈔票,快速清點了一遍,就將鈔票放進自己的挎包裏,滿臉不爽地抬頭對世仁說道,“這洋人辦事太死板,非得要我的學曆證件抵押不行,我跟他商量了半天,他才同意,讓你先留在這裏擔保,我迴去取證件。勞駕你先在這兒呆一會兒,我迴去取來證件給他,咱們就一塊去找房子把家安下。”


    世仁覺這事得合情合理,也沒多想,痛快地答應了敬小姐,獨自一人留了下來。


    敬小姐道了聲“拜拜!”跳上車,一溜煙去了。


    眼見敬小姐遠去了,忽聽身後那洋人向世仁吼了一聲,把世仁嚇了一跳。世仁轉身看時,見那洋人在朝他揮手,向大門裏指了指,示意世仁到大門裏麵去。


    世仁想,這洋人雖說長得人高馬大,做起事來,也忒小氣,一準是擔心他會溜掉,才讓他到大門裏去等待。世仁想說幾句帶刺兒的話,譏諷這洋人幾句,卻又一個洋文也不會說,便沒多想,跟著那洋人走進了大門。


    那洋人帶著世仁走過一段長廊,來到一間屋前,用鑰匙打開門,讓世仁進去。


    世仁剛想問問,有這個必要嘛?隻是留下來擔保一會兒,就要將他鎖進大門裏?


    不料那洋人不由分說,一隻大手,熊掌一樣抓住世仁的肩膀,向房間裏用力一推,就將世仁推 到裏麵。


    世仁被這洋人的舉動徹底激怒了,動起肝火兒,剛要向那洋人吼出聲來,卻見大門被“咣”的一聲關上了,接著聽見在門上加鎖的聲音。


    這間屋子挺寬敞,隻是采光不好,幸好點著電燈,將屋裏照得通明。房間裏不光世仁一人,還有很多漢子,胡亂地坐在幾條長條板凳上。見世仁進來,屋裏的漢子們紛紛圍攏過來,問他打哪兒來,是怎麽來的?


    “陪我愛人來取安家費,他們非得向我愛人要學曆證明,我愛人隻好把我留下,自己迴去拿證件了,這鱉犢子就把我領到這兒來了,大概是怕我跑掉。”世仁忿忿罵道。


    “安家費?”一個鄉下人裝束的漢子問道,“什麽安家費?”


    “是這麽迴事。”世仁解釋道,“我愛人應聘到他們這裏工作,他們要支付一筆安家費給我們,說是非得夫妻二人一塊兒來簽字支取才行。我愛人就領我來了。到了這裏,他們又要我愛人出示學曆證明,我愛人沒帶,好說歹說,他們才答應,讓我留下,讓我愛人取了錢,再迴去拿學曆證件。”


    “儂老兄的情況,和阿拉差不多。”聽完世仁的敘述,一個癟三上前來訴苦道,“阿拉就是讓一個小婊 子用這法子釣來的。”


    世仁一聽這話,覺著不對味兒,頭皮一陣發麻,忙問道,“你是說,這裏麵有詐?”


    “就是的嘛。”那癟三告訴世仁,“這裏就是‘販豬仔’的窩點嘛,啥公司呀?”


    世仁在 上 海混跡多年,對“販豬仔”的事,早有耳聞,一些外國公司,為獲取廉價動力,委托中國的蛇頭,拐騙身強力壯的男子去外國做工。


    隻是世仁做夢都沒想過,自己原本也是吃這路飯的,如今卻真的變成了“豬仔”,全怪自己太狠,上午本來可以輕易得手的生意,愣是白白放棄了,為的是把這單生意做得透徹,結果栽在敬小姐的手裏。


    “他們要把咱們怎麽樣?”世仁問道。


    “聽說,這一批,是去舊金山淘金的。”癟三說道。


    世仁聽罷,氣得兩眼發直,說不出話來。


    ……


    在約定的日子裏,沒收到世仁的來信,甄永信的心忽然像被一隻利爪死死地攥住,向上提起。


    最初,他還用可能是郵寄路途受阻之類的想法來寬慰自己,可是當時間延推 到下一個月應當收到世仁來信的日子,卻仍不見郵差到家裏來送信,甄永信就不得不想到他最不願想到的一點:世仁出事了。


    一想到這一點,甄永信立刻像一匹拉車的馬,瞬間的恐懼,嚇得它掙紮著,想脫開韁繩,逃離危險;直到感覺粗韌的韁繩,死死地束縛了它,才不得不放棄努力,聽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給命運安排。


    最初一時的衝 動,甄永信想再度離家,到上海去尋找兒子們,隻是一想到近期越來越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行走時,步履已遠不如早年那樣輕盈,才不得不放棄這種打算。


    的確,甄永信已明顯感覺到,衰老,正像一麵天網,全方位地向他撒過,而且網口越來越小。好在自己晚年的一個心願,寫完《詭道發凡》的願望,行將完成,隻差給書題一個跋,就可束之高閣了。


    如果不是兒子們突然失去聯係,甄永信的晚年,或許真的會像他所期望的那樣,不帶有任何遺憾地“迴去”。


    可是,這些天,不祥的征兆越來越多了:先是他寫字時,毛筆頭老是脫毛,必須不住地用手把脫毛剔除才行,因此耽誤了不少時間;接下來是門房的瓦脊上,每天總有兩隻烏鴉落在 上麵,衝著堂屋呱呱亂叫。


    一天早晨,他入廁時,發現東方的天空,濃雲低垂,一道霞光射向西天,光柱中閃著重疊的無數光圈,像出殯時串起的紙錢。他想喊過正在做飯的兒媳婦也來看看,又擔心年輕人不懂事,看不出名堂,反倒譏笑他老年多事。


    近來他的睡眠明顯增多了,雖說每一覺的時間並不長,斷斷續續的,卻也是不分晝夜,而且每當一覺睡醒後,第一感覺就是:還困,還想睡。


    中午睡覺前,看外麵的天放晴了,太陽正烈,他從櫃子裏把自己的書稿拿了出來。整個雨季裏,天氣太潮,書稿已經開始生出綠黴,散發出刺鼻子的黴味;一些小蟲子,正在紙頁間躥來躥去,舔舐著書稿。他打開包裹,把書稿拆開,拿到門外的石階上,整齊地晾曬在房簷下的石台上。


    迴到屋裏時,他覺著有些困乏,便躺到炕上睡下了。


    午睡醒來,甄永信覺著頭腦清醒了不少,想到正在起草《詭道發凡》的跋,還差一個結尾就完稿了,便端來筆硯,加水研墨,想趁現在頭腦清醒時,趕緊把結尾部分寫完。


    坐在炕桌前,他覺得屋裏光線不是太好,可午睡前,外麵明明是陽光燦爛,他還把已經寫好的書稿拿出去晾曬呢,此時怎麽會這麽昏暗?他開始對自己的眼睛不信任了。


    近來常常會這樣,本來是夜晚,他分明是閉著眼睛,卻又分明感覺眼前銀光四射,刺得他難以忍受;有時,明明是白天,外麵陽光明媚,他卻又感覺眼前一團漆黑,忽然看不見東西了。這種情形,特別是和世仁他們失去音信後,越發厲害了。


    甄永信往筆尖上蘸了點墨汁,昏暗中把筆尖擎到鼻尖上,以便能看清筆頭上的脫毛,拿指尖把它剔去。正當一根脫毛將要撚下時,突然一道強光,從窗外直貫室內,接著是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驚得甄永信懸在鼻尖上的毛筆掉落下去,隨後腦袋一沉,趴到炕桌上。


    ……


    兒媳婦是在午睡時,被雷聲驚醒的。醒來後,看見屋外已經大雨傾盆。她先想到上午洗過的衣服,正晾在院子的曬衣繩上,擔心剛洗過的衣服被雨淋濕,她披了件衣服,便衝出門外。剛到門口,卻看見中午公爹晾曬在石階上的書稿,此時在大雨滴的擊打下,已經變成了一堆泥漿。


    “我的天!”她驚叫了一聲,伸手抓了幾把,將已變成泥漿似的書稿捧迴家裏,跑到公爹炕前,想送給公爹看看。這時她才發現,公爹正趴在炕桌上,永遠不會再看他的書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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