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聽了,站在那裏沒動彈,直耿耿地數落他父親道,“爹,您喝大了吧?上個月賣的幾百塊錢,都讓你糟蹋光了,今天早晨,我往你要錢買米,您說讓我等等,可等到現在,也沒見您拿出一個銅子兒。您對外人卻大方,這成千累萬的寶物,說送人就送人了啦?”


    “混賬!”主人猛一拍桌,唾口罵道,“你小子無能,不能安身立命,卻要靠變賣祖業過活,將來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士死知己,天經地義,我將此寶贈與胡老弟,也算是物得其人了。男子漢大丈夫,豈可靠變賣祖業過日子?”


    “您說的話,句句在理兒,隻是您老肯把大煙戒了,我就是上街出苦力,也夠咱們一家過活了,不需要變賣祖業了。”兒子反唇相譏道。


    “你!”主人兩眼泛紅,站起身來,舉手要打。


    胡二爺見狀,攔在中間,托著主人坐下,不停地安慰道,“老哥您消消氣,消消氣,別跟孩子一般見識。其實吧,大侄子剛才說的,也有道理。人嘛,終究是要吃飯的,要不,神仙可就要滿天飛了。


    “大侄子剛才說得對,這麽貴重的東西,我怎麽好平白得來呢?多少也得給您老些補償。您瞧,眼下,我隻湊足了三萬,這錢您老先收下,貨我先取走,等我攢足了錢,再給您老補上,行不?”


    “養兒不肖,丟人現眼啊。老弟,你也看見了,”主人指了指年輕人,手指氣得直哆 嗦,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胡二爺笑著從懷裏取出一張支票,遞給年輕人,說道,“收下,孩子,匯豐銀行的,隨時都可取兌。”


    年輕人沒了主意,望著老子發愣,主人悶聲悶氣地吼了一聲,“收著吧,快去把將軍罐搬來。”


    一會功夫,年輕人捧著一個精製的盒子出來,將軍罐就存放在盒中。走到酒桌跟前,年輕人打開盒蓋,讓客人看了看,又把盒蓋蓋上,轉身出去了。


    這邊主人酒興頗好,一杯跟著一杯,也沒忘記勸客人喝酒。大約喝到日已偏西,胡二爺開始兩眼發直,嘴唇發木,才搖搖晃晃抱著將軍罐,到街上雇了輛車,迴家去了。


    主人送走胡二爺,迴屋簡單收拾一下,鎖上門,雇車迴到東四的住處。


    迴到住處,那宗和已帶著琪友,把三萬大洋取了迴來,足足盛了三隻箱子。見甄永信平安迴來,二人才放下心來。


    甄永信見琪友已把酒菜準備好,說道,“你倆喝點吧,我和那胡二爺剛剛喝完,不想再吃了。”


    二人聽了,也不客氣,大筷子夾菜,大口喝酒,吃了一會兒,那宗和放下酒杯,轉身問甄永信,“老叔,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懂。”


    “哪件事?”甄永信問道。


    那宗和問道,“就是您老袖口裏揣的那個方手帕,是什麽材料做的?怎麽我看您老一拿它擦拭眼睛,您眼裏就流眼淚呢?”


    “這有什麽呀?”甄永信笑道,“拿生薑水浸泡一下,就是了。”說著,掏出手帕,遞給那宗和,讓他試試。


    那宗和拿起手帕,擦拭了一下眼睛,兩眼立馬火 辣難耐,眼淚簌簌落下。


    琪友見了,覺得有趣,拿過來試了一下,也是淚流滿麵,幾個人相互看看,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那宗和兀然想起,平日逛窯 子時,但凡常去的窯 子,和一個婊 子交結幾次,再分手時,那婊 子就裝著一往情深,繾綣纏 綿,手持方帕,不住拭淚,結果往往是越拭眼淚越多,淚流漣漣,搞得人心裏難受,不忍舍棄。


    現在看來,那些婊 子,必是用了這套把戲。如此一想,那宗和才恍然醒悟,眼前這位權術高人,原來也是花下老手。


    令那宗和納悶的隻有一點,便是甄永信來京城已久,那宗和幾乎每日和他相處,卻從未見他去過煙花場所,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呢?是年老情衰,在一次徹底的發 泄後,清光了身上所有情 欲?還是別有隱情,約束著他不敢放蕩?


    一個想法沒解 開,就看見甄永信指了指地上的箱子問道,“這裏麵,都裝均勻了?”


    “均勻了。”那宗和說,“每箱裏麵一萬。”那宗和搶著說。


    “那好,每人一箱子,自己取走吧。”甄永信吩咐道。


    “姑父的怎麽辦?”琪友問道,“還是兌成黃貨,隨身帶著?”


    不等甄永信表態,那宗和搶著說,“那有多別扭呀?擱在身上太沉不說,行動也不方便。”


    “還有什麽好辦法?”甄永信問道。


    “當然有啊。”那宗和說,“您老可以存到銀行呀。那樣既便捷,又可以獲些利息,身上隻揣一張存折就行。”


    “以前的錢莊,到了外地,可以拿著他們家分號的票號去兌現,現在的銀行能行嗎?”甄永信問道。


    “當然可以,不光同一家銀行可以,就是不同銀行間,也可以辦理匯兌。您隻要拿著匯票,到指定銀行去辦理就行。”


    “這倒不錯,”甄永信聽了,心裏鬆快下來,說道,“那趕明兒個,你倆去幫我辦了吧。我也不願把貨帶在身上了。”


    吃過飯,三人說了會兒閑話,那宗和帶上錢迴去了。


    ……


    卻說胡二爺醉眼朦朧,抱著將軍罐迴到家裏,家裏人問他抱著什麽東西?胡二爺舌頭倒板,說話不便,心裏卻明明白白,也不言語,隻是癡癡地傻笑,摟著將軍罐上了床。


    一覺醒來,日已高起,胡二爺看見枕頭邊的將軍罐,心裏又得意起來,盤坐在被窩裏,打開盒蓋,取出罐子把玩不已。


    胡二爺對古玩本不在行,又加上這是高仿品,他那雙拙眼,如何分辨得出?把玩了一會兒,滿心歡喜地裝進盒子,匆匆吃了早飯,讓老婆取來一塊大紅錦緞包裹皮,把將軍罐包上,雇了輛車,直往琉璃廠北街的顧三爺家去了。


    顧三爺是京城裏的老玩家,年輕時,成天泡在琉璃廠,靠撿漏為業;上了年歲後,便躲在家中,靠著江湖的名氣,專門給人鑒定古玩,抽點彩頭。


    這些年名氣大了,幹脆拿捏起來,不再看小件了,抽的彩頭也越來越高,看一迴,至少大洋十塊。京城的玩家,大凡要進大件的貨,不找顧三爺把握,心裏就不托底,不敢輕易地接手。即使偶然吃進一件大貨,不找顧三爺看看,心裏也不踏實。


    胡二爺到時,顧三爺正坐在院子裏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翻看一張京城晨報。椅邊茶幾上的茶杯正冒著白氣,看樣子是剛剛斟上的。


    胡二爺進院,先按老規矩,在地上給顧三爺跪了安,起身後把裝將軍罐的盒子抱在懷裏,走近身來。


    “二爺又淘到什麽啦?”顧三爺扔下手裏的報紙,躺在椅子上沒動,望著胡二爺問道。


    胡二爺得話,把盒子放到茶幾上,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將軍罐,一臉得意洋洋地說道,“昨兒個淘了個大件,一個元青花將軍罐。”邊說邊捧在手裏,要遞給顧三爺看。


    顧三爺隻聽得元青花將軍罐幾個字,嘴角就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根本不伸手去接那玩藝,隻瞥過一眼,當即斷定,“高仿!”


    胡二爺覺得兩手像猝然被燙著了,哆 嗦一下,將軍罐跌落下去,“叭”的一聲,摔成碎片。


    胡二爺剛要彎腰去拾掇,顧三爺開口道,“不用了。二爺,您看那胎質,分明是蒼山高陵土做的嘛,元青花的胎質,是從波斯進口的波斯高陵土燒製的,東西老、透、滑、韌,打碎之後,胎質的斷麵就像煮熟的鴨蛋清一樣。再看看您這碎片,多糙呀!”


    看胡二爺臉色煞白,額角直冒虛汗,兩腿觳觫,顧三爺知道他吃了人家的局,便安慰道,“老 二 呀,淘這種大件,事先您得多打聽打聽,元青花將軍罐,早年聽說宮裏隻存一件,幾個老前輩見過,還心存疑慮,說它的釉色不大對勁兒。這種東西,眼瞅就要絕世了,怎麽會淘到您手裏?


    ”退一步說,要是真到了您手上,您拿得起嗎?行了,吃一塹,長一智,往後再遇上這類東西,不找三個玩家看過,您就別碰它;三個人看過,其中隻要有一人質疑它,您也別碰,這是規矩。


    “您也是上了年歲的人了,遇事要先穩住神兒才行。咱們玩手,最忌諱的,就是誌在必得,要不怎麽把咱們這一行叫玩家呢?一旦您誌在必得,那就離吃局不遠了。怎麽樣?這次吃得狠嗎?”


    “噢,沒多少,沒多少……”胡二爺結結巴巴地應著。


    “還沒多少呢,”顧三爺不依不饒,說道,“看您那頭汗,就知不是個小數目。”頓了會兒,又寬慰道,“行了,權當破財免災了,往後,小心些就是了。這迴算是我幫您,十塊大洋就免了吧。”


    顧三爺一句話,提醒了胡二爺,氣得兩眼直冒火,說了句,“我找那混蛋去!”


    “嘿,又來了,您找得著嗎?”顧三爺勸他。


    胡二爺這會兒哪裏聽得進去?說了句,“我知道他住在哪兒。”便轉身衝了出去,唿嗤唿嗤一口氣跑到琉璃廠南街,拐過兩個街口,找到那家破落戶,揮起老拳,“哐、哐”鑿門,卻不見裏邊有人來開門,反倒是驚動了左右鄰居,紛紛從家裏出來,驚覷覷地圍觀過來,問道,“您要找誰呀?”


    “姓甄的破落戶,那光棍,我找他算賬!”胡二爺瞪著兩眼吼叫。


    “什麽姓甄的破落戶?”鄰居們說,“這房子的主人姓王,這房子常年出租,隔些日子就換一家房客。”


    胡二爺聽了,一肚子氣,不知該朝誰撒,狠踹了幾腳大門,噙著眼淚迴去了。


    琪友領著那宗和,從銀行辦完存款迴來,一臉喜慶地進了屋,把存折交給甄永信,說道,“姑父,晚上有大席啦!”


    甄永信接過存折,仔細翻看上麵的格式,問了句,“什麽大席?誰請?”


    “銀行櫃上的經理。”琪友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甄永信。


    接過名片,甄永信看那彩印的卡片,背景上印了幾行黑體字:亞東銀行櫃前經理屠友虛。卡片上圖案精美,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比一般大戶人家的門貼還靈光。


    “他幹嘛要請咱們吃飯?”甄永信問道。


    “他說,這是銀行的規矩,每年年底,都要請一些大客戶們吃飯。他們行大客戶的標準,是存款一萬塊以上,咱們仨剛好符合他們行的標準,今天又是他當班,這筆攬儲的業績,就記到他的賬上,於是他就定下,今天晚上請咱們。”琪友說。


    “在哪兒吃?”甄永信問。


    “北京飯店。”琪友說,“今晚六點半,在二樓的中餐廳。”


    “好事。”甄永信也有些得意,說道,“不花錢,還能到那種地方吃飯,挺好。”


    看看時間還早,甄永信收起存折,和琪友、那宗和吃起茶來。


    幾個人直吃到太陽偏西,大約五點鍾光景,三人整肅一下衣裝,鎖上門,上街雇了車,直往北京飯店去了。


    北京飯店是京城最壯觀的建築,比紫禁城偉岸,就座落在紫禁城旁邊的長安街上。別看名字叫飯店,卻不是一般食客們登堂入室的地方,單是那台階上雄偉大氣的門廳,就足以把一般食客嚇得退避三舍。


    進入正堂,華燈高懸,裝飾華貴,富麗堂皇,讓如臨仙境,感覺來這裏,不是為了吃一頓飯,而是來參加皇帝的登基大典。


    在旋轉的大門外,門童問明三人來由,便把大門推開,側身抬手,引領一行人到電梯口等候。按了電紐,把三人送進電梯,升至二樓,一直把客人送到要去的座間,才轉身離去。


    座間已有一位年輕人坐著,見三人到來,忙站起身來,伸出右手,走上前來,和琪友、那宗和握手寒暄。


    甄永信向那人看去,隻見此人三十上下,西裝革履,油頭粉麵,發間的發蠟,揮發出濃烈的化學合成劑的怪香味。甄永信猜測,這人就該是屠友虛了。


    琪友和那人握完手後,轉身向屠友虛介紹說,“這是我姑父。”


    屠友虛不等琪友介紹完,舉手過來,握住甄永信的手,使勁兒攥在手裏抖動著,眉眼綻笑,嘴裏不停地客套,“是甄先生吧,久仰久仰。”那熱情勁兒,遠遠勝過久別重逢的好友。


    招待來客入了座,年輕人向門外站著的侍應生打了個梆子。侍應生聽了,會意地轉身下去,一會兒功夫,便將餐具端上,一一擺好。接著就有另一個侍應生過來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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