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爺見說,抬腳跟著去了。


    拐過兩個街區,到了甄永信他們新租的房子。果不其然,胡二爺所料正是,一進家門,一眼就能看出,這戶人家,正在衰落。


    主人甄永信,見裝扮成兒子的那宗和把生人領進家裏,一臉的不悅,厲聲訓斥道,“誰讓你把客人領迴家的?我不是說過了嗎,交易不成,就算了,誰讓你領人迴家的?”


    “老兄息怒,”胡二爺見主人動了肝火,厲聲訓斥著兒子,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幹笑著說道,“其實是我自己要來的,與令公子無幹。”


    頓了一下,又說,“我實在是看中你這件瓷碗,想做成交易,隻是令公子報價太高,又不敢自作主張,我便跟著來了,想和老兄討個公道價錢,不想觸犯了老兄。還望老兄原諒小弟魯莽,紓心息怒才好。”


    甄永信聞言,也覺自己剛才的火兒,發得有些過頭,緩下臉來,解釋道,“其實我並不是對先生的,隻是犬子太不爭氣,讓我心中鬱悶。


    “你看,今年眼瞅著都二十了,成天躲在家裏,三門不出四戶的,養了這種兒子,怎麽還敢指望他能養老送終?我是要鍛煉他,才讓他帶著點家傳的東西到市麵上曆練曆練的,不成想,這麽好的寶物,在他手裏,愣是賣不出一個好價錢,你說氣人不氣人?”


    胡二爺聽出,這家主人,隻是在為自己剛才發火失禮找由頭,其實也並不見得比他兒子強多少。


    聽過之後,便接過話頭,拉入正題,歎口氣,說道,“咳,我看老兄是多慮了,古人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樹大自然直嘛,什麽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什麽都會的,我看令公子就不二五眼,說不準,將來還會雛鳳清於老鳳聲呢,會幹出一番大事情。


    “其實,依我看,這事也真的不能全怪令公子,老兄也確實把這件東西的價格,訂得過高了些。也難怪,老兄不熟悉眼下的行情,說實話,這隻盤子,按現在的行市,能賣上四百塊大洋,那就算燒高香了。


    “隻是我就是喜歡這東西,即使貴些,也想留下。老兄你看這樣成不成?你再給讓一讓,我呢,再給你漲一漲,咱們就來個折中價,五百塊成交,怎麽樣?”


    甄永信聽了,顯得有些為難,悶坐了一會兒,開口道,“不怕先生笑話,今天賣祖上傳下來的家業,也屬被逼無奈。其實我心裏也有數,這件東西,要是擱在好人手裏,賣個千兒八百的,是輕輕鬆鬆的事,無奈養兒不肖,眼下正等著這筆錢派用場,隻能依著先生了。聽說先生喜歡,也算是我替這件東西找個好人家收著。”


    說完,連打幾個嗬欠,臉上露出難受相,從袖頭裏掏出一方手帕,在眼角輕拭幾下,眼淚就滾落下來。


    胡二爺自己也有抽大煙這口癮,能體會到主人這會兒難受的滋味,趕緊把錢付了。


    主人收了錢,留出一枚,把剩餘的鎖進櫃中,囑咐兒子說,“把青花觚先收起來吧。眼下別急著賣。你先陪胡先生坐會兒,我上街有點事兒,一會兒就迴來。”邊說,邊匆匆出了門。


    胡二爺知道主人要去哪兒,也不急著離開,聽主人吩咐兒子把桌上放的青花觚收好,又來了興趣,不等年輕人搬走,自己搶先端起翻看,見落款是清乾隆年間官窯出品,款式新穎,釉色清亮,心裏喜歡,剛要探尋價錢,年輕人伸手從他手裏把東西取過來,說了句,“我爹讓我把東西放下。”便將青花觚裝進盒裏,放進櫥櫃。


    胡二爺大為掃興,訕笑著說了幾句淡話,帶上剛買下的青花碗,告辭離去。


    實際上,胡二爺對瓷器,也隻是粗知皮毛,買這件東西,除了貨色養眼,一看就知是老東西,碗底又有年份落款,更多是因為看人下菜碟,先是這家兒子,在琉璃廠那幅呆頭呆腦的蠢相;接著是到他家裏,看見敗落的家道;跟 著 又看見這家主人被煙癮折磨的窘相,才下了定心。


    隻是貨到手後,心裏還是有些不托底,又迴到琉璃廠,找玩家甄別。連看了兩個人,都嘖嘖稱讚,問了價錢,也都豔羨他又撿了漏。


    一連幾天,胡二爺對琉璃廠失去了興趣,心裏老惦記著那家破落戶的青花觚,反複琢磨著如何才能上手。


    想來想去,最後打定主意,交結!


    做出這種決定,主要是基於兩點考慮:其一,這戶人家的主人,對眼下古玩的行市,並不外行,又守在琉璃廠邊兒上,要糊弄他,實屬不易;其二,這家主人隻有當家裏的錢花幹了,煙癮發作時,才能殺下價來。可他上次出貨,得了五百,父子倆仔細地花,估計也得半年才能花完。


    也就是說,下次出現最好的殺價時機,至少要等半年以後,而半年以後,前來殺價的,又難保隻有他一人。所以現在要把貨搞定,隻有一條道兒:攻心。破費點小錢,去和他交結。


    主意打定,胡二爺上街,買來四樣下酒菜,提了一壇好酒,在城裏人家做午飯前,來到破落戶家,敲了幾下門,年輕人出來看門,見是胡二爺,傻裏傻氣地問道,“又來買東西啦?我爹說了,什麽也不賣。”


    “這孩子,怎麽說話呢?”胡二爺笑了笑,說道,“買什麽呀?什麽也不買,今兒個來,就是想和你爹說說話,喝點酒。你爹在家嗎?”


    年輕人看胡二爺手裏拿的好吃的,肚裏的饞蟲就活動了,禁不住誘 惑,閃身放客人進來。


    進了堂室,主人正在喝茶,看胡二爺進來,麵露驚訝,起身問道,“先生有事嗎?”


    “沒事,沒事,就是來坐坐。”胡二爺笑著說道,嘴裏一聲一聲“老哥老哥”叫著,把手裏的東西放到桌上,坐下 身來,媚著臉對主人說道,“是這麽迴事,上次從老哥您這兒淘了件東西,我心裏樂呀,天天捧著寶貝玩看,越看越是喜歡,越喜歡就越睡不著覺,越睡不著覺就越想找人聊聊。可這北京城裏,我找誰說去?誰真正懂這件寶貝呀?想來想去,隻有老哥您懂,這不,我就來了,想和您嘮扯嘮扯。”


    “您該不是奔著我家別的東西來的吧?”主人冷冷問了一句,抬眼向櫃櫥中陳列的瓷器掃了一眼。


    “瞧您說的,”胡二爺紅了臉,訕笑著說道,“您老兄可真逗。也難怪,您老兄還不熟識我呢,我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兒呀。我那兩個鼻疙瘩,哪裏敢打您老兄的主意?真的。今天來,就是心裏高興,想和您老說說話。來來來,喝上,喝上。”說著,把帶來的酒菜擺上,讓年輕人添兩雙筷子,不請自坐,端起酒杯吃喝起來。


    主人顯然存了戒心,小口慢喝,見兒子大筷子夾菜,大口喝酒,嗔斥道,“你小子是餓死鬼托生的?沒見過酒席,這般丟人現眼的吃相?老子還指望你將來當家守業呢。”


    年輕人聽了,愣了一會兒,推說自己吃飽了,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酒桌。


    胡二爺見主人訓斥兒子,臉上也有些掛不住,淡溜溜地沒話找話,一邊不住地勸酒勸菜。二人又接著喝了一會兒,直到壇子見底,才停歇下來。


    以後每隔幾天,胡二爺都要帶著酒菜來,或中午,或晚上,總要趕在主人家做飯之前。


    這破落戶的主人,也比先前熱情了許多,話也多了不少,時不時把年輕時寶馬香車,風 流倜儻地大把花錢的舊事,在酒桌上向客人吐露一番。半個月後,竟成莫逆。


    一天酒後,當胡二爺突然提起那件青花觚時,主人醉眼朦朧地拿手點著胡二爺的眉心,舌 頭倒板地罵道,“你小子真狠,專往我心尖子上捅刀,最後一次了,記住沒有?哥這東西,拿到市麵上,少說也得八百塊,得,誰叫咱們是兄弟啦,你就給個三百吧,意思意思得了。”


    胡二爺聽了,樂得渾身發抖,當下從懷裏掏出錢來,點出三百,推給主人。主人摟過錢,也不清點,叫兒子把青花觚連盒子一塊端給胡二爺。


    胡二爺也大方,並不打開查看,借著酒勁兒,得龍望蜀,纏著主的道,“哥,兄弟還有一個願望,就想見識見識您櫃子裏擺設的青花將軍罐。”


    “好小子,眼夠毒的,”主人又拿手指彈了一下胡二爺的腦袋,“你知道那是什麽將軍罐嗎?是元青花將軍罐!元大德六年景德鎮出的,是特地為太子大婚燒製的,一共燒了三十二件,賞賜給皇親國戚的,傳到今天,世間隻剩下三件了,紫禁城裏有一件,倫敦大英博物館裏陳列了一件,民間就隻我這一件了。


    “是我爺爺在道光二十八年,趁長 毛子起事,花了三百兩黃金,從寧王府裏弄出來的。我自個兒都不知道,它到底該是個什麽價。”


    胡二爺走到近處,小心地托起將軍罐,翻看了落款,和主人說的一點不差。再端詳釉麵,果真是流光溢彩,悅目怡心。把玩了一會兒,放迴櫃中,帶上青花觚迴去。


    迴到家裏,胡二爺心裏卻不踏實,照舊找玩家看了,都驚羨他接二連三地撿了大漏。


    胡二爺興奮過度,相信自己找到了金礦,心裏打起了那件元青花將軍罐的主意。到玩家那裏探聽一下行情,玩家們聽了,都不以為然,紛紛說道,現在哪裏能淘到真品?那可是價值連城的東西,果真要是正品,幾十萬、上百萬都是可能的。


    胡二爺連連在那破落戶淘到正品,便不再疑心,按耐不住,心裏打起了如意算盤。幾經合計,打算先把平日裏淘來的東西出掉一些,湊足錢數,再伺機買下那將軍罐。


    這一段時間裏,胡二爺一邊忙著到琉璃廠出貨,一邊每天帶著酒菜,到那家破落戶去吃酒。破落戶的主人似乎覺察到什麽,胡二爺再去時,見櫥櫃裏的一些瓷器,已收了下去。


    胡二爺現在已是走火入魔,心裏隻有那件元青花將軍罐了,明知破落戶已有所警惕,卻一如往常,時不時帶著酒菜來,去巴結破落戶的主人。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總算湊足了三萬塊現大洋,心裏過於焦急,一天,正在吃酒時,胡二爺管不住嘴巴,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沒料到,主人聽了,並沒像他想像的那樣,一口否決,隻是沉下臉來,神色暗淡,從袖口掏出一方手帕,擦拭幾下眼角,眼淚就簌簌滾落了下來,歎息道,“胡老弟,你這是把我往懸崖下麵推呀!”


    “瞧哥您說的,一件古玩嘛,哪裏就到了哥哥說的那等地步?”胡二爺涎著臉說道。


    “兄弟不知,一旦此物出手,哥就等於賣了祖宗啊!”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拿手抹了下嘴角,又拿手帕擦拭幾下眼睛,哽咽道,“也罷,天要滅我,如之奈何?老弟你也看到了,犬子不肖,豈是守業之輩?諒這個家,早晚要敗在他的手上,這尊將軍罐,遲早要易主的,與其讓他敗壞了,倒不如趁我氣息尚存,替它尋得一個好的主人,隻是我有一個條件,不知老弟肯不肯答應我?”


    “什麽條件,老哥但講無妨,我胡某指天發誓,一旦背約,天殺雷殛。”胡二爺瞪圓雙眼,滿臉脹紅,指天發誓。


    “這件東西到你手上,定要世代收 藏,不可上市交易。”破落戶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這個何消老哥吩咐?小 弟正是這麽打算的。”胡二錚錚誓言。


    見胡二爺起了誓,主人沉吟了片刻,突然問道,“你現在手上現款有多少?”


    “大洋三萬。”


    主人聽了,頷首不語,思忖良久,說道,“罷了,反正我不願擔著出賣祖宗的惡名,這件東西,權當兄弟我贈與你了。隻是你切不可負了我的一片心意。這件東西,照現在市麵上的價錢,至少也不該低於百萬,準備一下,你把它帶去吧。”說完,轉頭對兒子說,“你到庫房裏,把它搬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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