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宗和一連數日不來,甄永信料定他必是背著自己耍小聰明,私下自作主張做局,結果砸了局,沒臉來見他。心想年輕人自負,非得碰些釘子,才能慢慢熬成氣候,不走些彎路,總也長不了才智。


    這樣一想,心裏也就不生氣了,今天見那宗和又提著些好吃的來了,心裏挺高興,也不拿話戳穿他,裝著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嗔怪那宗和,又花錢買東西來,說這陣子,把他的嘴,都吃得沒味道了。


    那宗和也裝著沒事一樣,說是一個朋友,從冀東秦皇島來看他,這些日子,帶朋友在城裏玩耍了幾天,就沒空兒過來看望老叔。


    三個人坐著說了些閑話,那宗和就起身迴去了。


    一天下午,甄永信剛睡過午覺,那宗和又來了。這迴他懷裏捧著兩個盒子。盒子是錦緞裱裝的,卻已顯陳舊。


    甄永信見了,剛要嗔怪他又花錢給自己買東西,那宗和卻先笑著說道,“一個朋友,剛弄了兩件東西,我怕放在我那兒不保險,想放到您老這兒。我們那院子,人多眼雜,太亂。”


    “什麽東西?”甄永信問道。


    “兩件瓷器。”那宗和說,“都是老貨,何希珪給看過了,隻是一時不好出手,先放一陣子再說。”


    “你那朋友從哪弄的?”琪友問道。


    “咳,他能從哪兒弄?還不是從主人那兒搗騰出來的?”那宗和說,“那小子一小就在永貝勒福上當差,永貝勒這陣子快不行了,幾個兒子正變著法兒,從老爺子屋裏往外搗騰東西,我那朋友看準時機,自己也搗騰了幾件。”


    “何三爺看過,怎麽說的?”甄永信問道。


    “他說這件小的,是鈞窯明萬曆青花碗,那件大的,是清乾隆時期景德鎮仿元青花觚。”


    “你那朋友是什麽意思?”甄永信問。


    “他交給我,像往常那樣,找個合適的茬兒,把貨出了就行。”那宗和一邊應著,一邊把盒蓋兒打開,取出兩件瓷器,遞給甄永信把玩。


    甄永信對古玩不在行,差不多是個門外漢,瓷器拿在手裏,也就是一件瓷器罷了,看不出個子午卯酉。把玩了一會兒,重新裝起,讓琪友搬到裏屋收好。


    “現時古玩行裏,什麽瓷器最下貨?”甄永信問那宗和。


    “將軍罐!”那宗和說,“清早期以前的將軍罐,隻要是官窯的,就要幾千塊現大洋,總有玩家上手。”


    “將軍罐裏,有沒有仿品?”甄永信問。


    “咋沒有呢?”那宗和揮手劃拉了一下,說道,“你到琉璃廠的地攤上轉一轉,滿市場的將軍罐,沒有一個是真的。高仿的,一兩塊大洋就能買下,低仿的,幾個銅子兒就成。”


    “那就不能和真的混在一塊兒,辨不來了?”甄永信問道。


    “一般不會,”那宗和瞪著眼睛說道,“行家的眼力,毒著哪,真的假的,差不多一眼就能分出。”


    “那些玩古董的裏麵,就沒有一些‘二世祖’一類的秧子?”甄永信又問道。


    “咳,怎麽還有一些呢?差不多大半都是那路的貨色。”那宗和說,“這些人,一生嬌生慣養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做不了什麽正經的生意,就打起了古董的主意。仗著祖上傳下的一些破爛玩藝,一知半解地學些古玩知識,就跑到市麵上蒙市,相互間你蒙我,我坑你的,老想著能揀到大漏,一 夜暴富。真的行家,誰肯成天到晚的溜街?”


    “一旦他們淘到了真貨,他們怎麽能知道是真貨呢?”甄永信問。


    “花錢找人做鑒定呀。”那宗和說,“一些小東西,他們就找何希珪這類拉邦套的人鑒定,淘到了大貨,他們就要出大價錢,去找京城裏的名家鑒定。”


    “照這麽說,這古玩界,倒是滿有意思的。”甄永信歎了一聲氣,轉頭對琪友說,“琪友啊,取十塊大洋給宗和,趕明兒個,讓宗和到琉璃廠那兒,買件高仿的將軍罐迴來,我倒要領教領教個中的奧妙。”


    琪友剛要起身,被那宗和一把摁住,“看您老說的,一個仿冒將軍罐,能值幾個錢?還要您老給我錢。明兒個我給您老帶來一個就是了。”說完,起身走了。


    過了一天,那宗和果真帶來一個仿明朝官窯將軍罐。甄永信抱在懷裏,翻看起來,卻也看不出名堂,隻覺著是個瓷罐子罷了。看了一會兒,放在桌上,轉頭問那宗和,“你常去琉璃廠出貨,遇沒遇見過這類玩家? 他們家道挺厚實,在古玩方麵還是半瓶子醋,是個空子,卻對淘貨走火入魔。”


    那宗和聽了,翻了幾下眼珠子,說道,“這個,我倒沒怎麽留意。”停了停,又說,“不過何希珪能知道,他天天泡在市場,什麽樣的人都接觸,等我去問問他。”


    “問可以,但要講究策略,”甄永信囑咐道,“不能讓他介紹給你,更不能讓那人知道你和何三爺認識,一旦漏了,事情就不好辦了。”


    “您老又有想法啦?”那宗和聽甄永信這樣吩咐,猜出甄永信又有了做局的想法,不隔己,興衝衝地開口問道。


    “有個想法。”甄永信一邊摸著將軍罐,一邊嘀咕道,“就看你能不能找準人呢。”


    “您老放心,”那宗和拍著胸 脯說,“這事包在小侄身上了。”說完,起身迴去了。


    那宗和來到琉璃廠,找到何希珪,何希珪伸著刀螂頭,鬼鬼祟祟問道,“有貨要出?”


    “沒有,”那宗和說,“今兒個閑著,隨便過來走走,”


    “這幾天,要做一單?”何希珪又問。


    “做什麽呀,上次讓你搞了一次,現在睡覺還做惡夢呢。還好意思說呢。”


    “那能怪我嗎?”何希珪爭辯道,眼見他還要往下說,那宗和打斷他,說道,“行了,行了,不怪你,怪我,成了吧?哎,我問一下,現在像明朝官窯將軍罐這類東西,走得快嗎?”


    “那要看品相了,”何希珪歪著刀螂頭說,“要是品相好的,走得風快。”


    “價位怎麽樣?”


    “不低,”何希珪說,“像我剛才說的,要是品相好,五六千是常見的價。怎麽?手頭有貨。”


    “沒有。”那宗和說。


    “那你問這幹什麽?”何希珪叮著問。


    “噢,一個朋友,看見主人家有這麽件東西,想運出來,卻不知市麵上價錢怎麽樣,又不知走得快不快,特地托我來問問。”那宗和信口說道。


    “你讓他運出來唄,我保準讓他走得快,走得好。”


    “又吹了吧?”那宗和激他一句,“這麽大的價錢,吃貨的人那麽好找?”


    “看你不信呢,”何希珪說,“這樣的人,我手裏有一打,東安的三麻子,西單的劉五爺,北海的王少爺……”


    “你在蒙我吧,你說的這些人,都住在天上吧?和你結識了這麽多年,愣是沒見過一個你剛才提過的人。”那宗和嘲諷道。


    “蒙你幹啥?人家平時在行裏淘貨,沒事也不到我這兒來,你怎麽會認識?”何希珪爭辯道。


    “那也不至於一個也沒見過吧?”那宗和說。


    “你不信我,是吧?”何希珪抬起刀螂頭,說道,“那好,我現在就從行中喊過幾個,讓你認識認識。”


    “別介,人家正忙著呢,喊過來怎麽跟人家交待?你隨便指幾個給我看吧。”那宗和說。


    “也行,”何希珪往人群裏望了一會兒,指著一個頭戴瓜皮帽,帽子前沿鑲著綠寶石的人說,“瞧,那是白四爺,專玩金石的。”


    看了一會兒,又指著一個上了年歲的人說,那是鄭三爺,早先在京城開米行,現在交給兒子打理,自己天天到這裏淘貨,他專玩字畫。


    他身旁那個胖子,是胡二爺,咱京城裏有名的花爺兒,祖上在城裏開有三家館子,到了他手裏,經營不善,全兌了出去,現時在琉璃廠玩古董,什麽都淘,吃貨也大氣,半年功夫,已吃了十幾萬的貨,你還別說,傻人也有天助,前些天,淘了一塊古玉,揀了個大漏,一轉手,聽說賺了大一萬呢。“


    見何希珪還要介紹這位胡三爺,那宗和打斷說,“你別老講他,再給我說幾個別的。”


    何希珪聽了,又指了幾個,那宗和心不在焉地聽著,兩眼卻緊盯著胡二爺不放。聽何希珪絮叨了一會兒,那宗和說,“行了,我迴去跟朋友說一聲,他要是能運出來,就拜托你幫著給出了。”


    說完,告辭迴去了。


    那宗和徑直找到甄永信,把經過說了一遍。


    甄永信仔細聽著,偶爾問一兩句,待那宗和說完,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看行。這樣吧,明天咱們到琉璃廠去一趟,在那跟前兒租一處房子,在那裏做局也方便。等租好了房子,宗和再到琉璃廠那邊買些高仿古玩,在租房裏陳列著,盡量要顯出家道中衰的大戶人家的樣子……”


    三人一邊合計,一邊吃了晚飯,直到半夜,看看時間太晚,甄永信留那宗和住下。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三人上街吃了早飯,雇車往琉璃廠那裏去。


    在琉璃廠南街的一條胡同裏,尋得一家獨門獨戶的四合院租了下來。


    按照甄永信的想法,琪友上街雇來兩個打零工的老媽子,把房屋裏裏外外打掃幹淨。那宗和又買迴幾件高仿古玩,陳列到櫥櫃裏。一番收拾之後,就有了家道中衰的大戶人家的模樣。


    下半晌,三人到街上吃了飯,迴來後又把做局的事合計了一遍,當晚,三人就在新租的房裏住下。


    第二天一早,那宗和帶著琪友,懷揣前些日子朋友求他出貨的明代鈞窯青瓷碗,也不掏出問價,隻在人群中尋求何希珪指點給他的胡二爺。眼看天色快晌了,還沒找到胡二爺。琪友低聲問那宗和,“他今天會不會不來了?”


    “難說。”那宗和說,“再找找看,實在不行,下午咱們再來,幫我看著點,小心別讓何希珪看見了。“


    兩人說話不及,那宗和看見琉璃廠西邊出口處,一個胖子正背著手,要走出市場。


    “在那兒。”那宗和說著,拉過琪友,向那胖子努了努嘴,隨後急走幾步,追了上去。琪友也跟在後麵,晃了過去。


    那宗和追上胡二爺時,胡二爺已出了琉璃廠。那宗和快走幾步,在胡二爺要經過的地方,站了下來,掏出懷裏的小盒子,打開蓋子,露出裏邊的瓷碗。見胡二爺到了跟前,便遞上去問道,“這位爺,要不要鈞窯的東西?”


    胡二爺見問,停了腳步,取出那隻碗,端詳了一會兒,說道,“鈞窯的?準成嗎?”


    “一百個準成,”那宗和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我爹說,這是明代官窯的東西,現在家裏等著用錢,才拿出來賣的。”


    “你爹說的?你爹是幹什麽的?”胡二爺邊翻看瓷碗,邊問。


    “什麽也不幹,就在家裏呆著。”那宗和說。


    “他自己怎麽不出來賣呀?”胡二爺跟著問道。


    “他怕丟人。”那宗和囁嚅道。


    “丟人?”胡二爺看了那宗和一眼,沒吱聲,又端詳一會瓷碗,問道,“你爹說,這隻瓷碗,要賣多少錢啊?”


    “我爹說,要價八百,最低也不能少了六百。”那宗和直耿耿說道。


    胡二爺聽了,冷笑了一聲,又看了看賣瓷碗的年輕人,呆頭呆腦的,雖說不像傻子,猜想這年輕人也是大戶人家嬌生慣養出的荒料,不諳世務,便動了心思,開口道,“你爹整天呆在家裏,不知道行市,你這隻碗,頂多隻值二百,怎麽樣?成交不?”


    “二百?”旁邊裝成看熱鬧的琪友聽過,驚叫了一聲,搶插嘴說道,“昨天我看見一隻類似的碗,還不如這隻呢,最後是一千塊現大洋成交的……”


    聽琪友說話一口東北口音,眼瞅著要壞了自己的好事,胡二爺惱怒起來,瞪著琪友罵道,“哪兒來的蠻子?嘴上沒毛,就敢在這裏信口胡唚!一千塊現大洋?賣給你吧,來,你拿一千塊現大洋來,我做主了,賣給你,拿錢來呀!”


    琪友給罵了個大紅臉,淡溜溜地走開了,身後又聽胡二爺還在罵,“看你個窮樣兒……”罵了一會,又轉頭問那宗和,“怎麽樣?小夥子,二百塊錢,幹不幹?”


    “這個我做不了主,你得跟我爹說,他交待過的價錢,我不敢隨便改。”那宗和翻了幾下眼珠子,囁嚅著。


    胡二爺猜想,這家的父子,必是大戶人家的膏粱豎子,荒料無能,不善經營,敗壞了祖業,家道衰落,眼下正靠變賣祖宗留下的家產度日。要是這樣的話,想這年輕人的父親,也不會精明到哪兒去,何不乘此機會,揀他個大漏?這樣一想,便問道,“你家住哪兒?能不能帶我去拜見令尊大人?”


    那宗和見說,也不推辭,告訴胡二爺,“就住南街,離這兒不遠,爺要是願意,跟我來就是了。”


    胡二爺見說,抬腳跟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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