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丈夫和年輕人說話的功夫,一旁聽話的玻璃花兒眼,幾次暗示丈夫把錢收下,見丈夫無動於衷,急得出出進進,在堂屋轉了幾圈。


    最後見丈夫果真不收錢,送走了年輕人,玻璃花兒眼就犯了老毛病,氣急敗壞地數落起丈夫,“大小也是個買賣,錢抓在手裏,也不燙手,何況他還在咱家吃了兩頓飯,都是我好酒好菜侍候著,就這麽一拍屁股走人了,算哪門子事?敢情咱家是開旅館的?真沒見過這種事。想行善,你到花子房去呀,拉人到家裏救濟,算什麽能耐?”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甄永信望著門外年輕人遠去的背影,像似自言自語,“不仁不義的錢財,雖鋪於道,甄某人不取也。”


    “少給我來酸溜溜的這一套。什麽甄某人假某人的,自己也不掂量著點兒,飽飯才吃了幾天?就忘了當初落難的日子了?”玻璃花兒眼情急之下,說出難聽的話來。


    “沒忘!”甄永信黑起臉來,恨恨地說道,“更沒忘當初遭受的那些欺辱。當年你把我家房子賣了,搬到你娘家去住的那些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這句話像根刺,直戳玻璃花兒眼的心尖子,滿嘴現成的刻薄話,還沒來得及吐出,就被噎了迴去,漲紅了臉,淡溜溜地迴到了廚房。


    傍晚,盛世飛來了。甄永信知道他是來討邀功酒的,便搶先一步,拿話迎他,“你真是福人,會趕飯碗,來來來,你嫂 子今天買了幾條二斤重的開淩梭魚,是澄沙河河口的貨。今晚咱哥兒倆好好喝一喝。”


    “是嗎?我說這麽香呢,”盛世飛也不推辭,脫了鞋,上炕坐好,嘴上不住地跟著奉承道,“梭魚頭,鮁魚尾,刀魚肚子,扁扁嘴。我可是好幾年沒吃開淩梭啦。”


    玻璃花兒眼把酒溫好,二人斟了酒,動起筷子。經過長時間文火慢燉,開淩梭肉嫩味鮮,香氣沁體。一壇米酒,不過一個時辰就見了底。甄永信又讓玻璃花兒眼再溫一壇。盛世飛卻起身下地,堅持說不能再喝了。


    知道盛世飛在酒桌上是從不謙讓的,甄永信便喊迴玻璃花兒眼,“算了,世義他媽,今兒個就到這兒吧。”


    聽了吩咐,玻璃花兒眼巴不得借坡下驢,沏上茶來,開始收拾碗筷。甄永信就給盛世飛倒茶。其實二人心裏都清楚,他們都沒醉,隻是留有餘量,還有事要商量呢。


    果然,喝過一杯茶,盛世飛幹咳了一聲,開始說到正事,“甄兄,你 見 天在家閑著,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何不出來尋點事做?一來呢,可以有些進項;二來也可消遣解悶兒。”


    “噢?還有這等好事?”甄永信知道,盛世飛又要拉他去做訴訟的爛事,此前,他曾提過幾次了,甄永信都婉拒了。


    “小 弟自打去了法院,律師執照一直閑放著,我端詳了一下周圍的人,除了甄兄,還真沒有別人能攬起這個營生。甄兄要是願意,不妨把這個營生攬過去,法院這邊兒,有我,何患不上生意?”


    甄永信聽罷,臉上微笑,隻是不表態,心想這盛世飛的心,真是越來越黑了,原告被告通吃,已填不飽他的肚子,如今竟要把一應訟事兜攬過去,居然雇起了幫工。


    見甄永信不說話,盛世飛心裏沒有譜,問道,“怎麽?甄兄不願意?”


    甄永信還是那麽微笑著,直笑得盛世飛心裏發慌,逼著他說,“你倒是說話呀?”


    甄永信又停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是法官,又是執業律師,這個,法律條文上允許嗎?”


    盛世飛臉上覺著發脹,知道甄永信是借機嘲笑他。前兩天為了年輕人討錢的事,他曾拿這些話,向甄永信打過官腔。


    好在現在兩人都喝了酒,麵紅耳赤的,脖子發脹,也不需要刻意掩飾,盛世飛便故作鎮靜地說道,“這好辦呀,你隻要參加一個律師資格考試,領了執業資格證,我就能想法兒,把我的執照過戶給你。”


    “那得多少錢?”甄永信問道。


    “咳,咱倆誰跟誰,還談什麽錢不錢的?”盛世飛故作大方地說道。


    甄永信還是那麽微笑著,看著盛世飛說,“人過四十不學藝,我都有一大把年紀了,眼下又吃喝不愁,何苦為這麽一件事,把自己搞得頭昏腦脹的;再說了,我也是自由慣了,冷丁有件事綁著,也不舒服。”


    “咳,這事兒哪裏會束縛住你?對甄兄而言,做起這事,就跟閉門捉雞一般,再輕巧不過的了。”盛世飛上趕子勸說。


    看盛世飛執意要做成這事,甄永信也不好生硬迴絕,馬上想起老大世義,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


    老大的腿腳又不好,找事不宜,要是能當個律師,有他和盛世飛幫襯著,也不失為一個體麵的營生,就接過話茬兒,說道,“承蒙世飛兄美意,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家世義眼瞅要畢業了,眼下也沒個著落,世飛兄看在我的麵上,幫他考個律師資格,再弄個執業執照,平日我可幫襯幫襯,法院裏又有你照應,私下裏算你半個幹股,這麽一來,凡事叫他出麵,你我兩下方便,你看中不?”


    盛世飛想了想,覺得這辦法挺好,其實也跟甄永信親自出馬是一樣的,就裝著生氣的樣子說道,“甄兄,看你說的,開口閉口,錢、錢的,好像我來,就是和你談生意的。什麽幹股濕股的,我就是覺著你這麽在家閑著,太可惜了,想幫你找點事做。就這麽著吧,我看行。趕明兒個,我送幾本法學方麵的書來,讓賢侄閑著翻翻,多暫有律師考試,我會來告訴的。”


    說完,起身離去。


    五月裏,老大世義通過了律師考試。盛世飛一番周旋,幫他拿到了律師執照。在法院東街對過,租了間門麵,開辦了自己的世義律師事務所。


    業務大多由盛世飛兜攬,審案也由盛世飛定奪,遇有難處,就迴家請教父親,平日裏世義隻幫著盛世飛整理卷宗,起草訴狀,記錄收支帳目。每有結案,都嚴格按照五五分成,將錢送到盛世飛家。兩家人配合默契,天衣無縫。甄永信也了卻了一塊兒心病。


    早年為訓練老大,引誘他上房撤梯,摔斷兒子的腿後,甄永信嘴上不說,心裏卻一直自責,每每替兒子的前程擔憂。現今見兒子有了一個體麵的營生,當爹的心裏,多少也覺得寬慰。


    眼下叫甄永信操心的,是老 二世德。這孩子一小就毛手毛腳的,做事不計後果,一個愣頭青。雖長了一身彪形,平日裏也好鬥鬥心眼兒,幹點坑蒙拐騙的蠢事,無奈長期厭惡學習,智慧不濟,胸中沒有底蘊,所幹之事,輕易就露出馬腳,毫無權謀可言,隻白白讓人送了個“甄騙子”的綽號,實則一個混混、無賴,成了爹媽頗傷腦筋的一個心事。


    剛迴家時,玻璃花兒眼曾向甄永信抱怨過,勸他有空管管老 二,隻是後來亂事太多,就把這事耽擱下來。眼下甄永信清閑在家,就有了訓導老 二世德的打算。隻是想想多年以前,他曾在教子方麵動過心思,又弄斷了老大世義的一條腿,但教子效果卻不明顯,後來靜下心來琢磨,確信是操之過急所致。


    這迴他打算自己先沉住氣,編製一套縝密的教案,從平日的操行入手,循序漸進,通過生活中的點滴,如沐春風,教導感化老 二世德。


    閑來無事,甄永信又翻閱了一些典籍,以便收集更多的案例,移植到自己的教案中,逢上機會,就開導影響老 二世德。


    入伏那天上午,妻子上街買菜迴來,一進院裏,就罵罵咧咧的。


    日常都是這樣,因為輕易不再敢向丈夫發 泄心裏的怨氣,生性潑辣的玻璃花兒眼,就經常在外麵找一些發火兒的由頭,有時實在找不著,甚至會對家中的器物生氣發火。


    一次做午飯時,要到廚櫃中取一勺五香粉,為了快捷,她少走了一步道兒,從灶台拐角處伸出胳膊去開櫥櫃的門,結果就讓灶台角硌痛了她的大腿。一時心中火起,她抬腿踢了一腳灶台角,就把大腳趾磕破了一塊皮,痛得他潑罵了半個時辰,一瘸一拐的,半個月後,傷口才痊愈。


    現在,如果家裏人半夜被叫罵聲吵醒,誰都不會覺得意外,因為家裏人都知道,那是玻璃花兒眼在夢中和人吵架所致。


    玻璃花兒眼這種無端起事的脾性,全家人早已習以為常,所以當甄永信憋著一泡尿,急急越過灶前,往廁所去時,並沒理會妻子在櫥房裏潑罵。隻是妻子擋住他的去路時,甄永信才冷冰冰地問了一句,“又怎麽啦?”


    玻璃花兒眼瞪眼巴皮地衝著丈夫,手指指向大門口,尖聲尖氣地吼道,“那小雜種,欺負我老了,竟敢耍笑老娘,要是擱在二十年前,老娘幾步追上他,非扇糊了他的臉不可。”


    “誰家的孩子?”丈夫問道。


    “誰知從哪裏鑽出的小雜種?”玻璃花兒眼氣急敗壞地罵道,“竟敢當著我的麵兒,直喊你的名字,還滿嘴胡唚,說你是他的親爹,氣得我要上前抽他,他撒腿跑掉了。還罵我是老後 媽,你說氣不氣死人?”


    甄永信聽過,心裏咯噔一下,多少年來他一直惦記著、卻又常常不敢想的一樁事兒,猛然間躥到上頭。他沒搭理妻子,匆匆奔往茅房,排泄完小 便,來到街門口,果然,門洞下的門墩上,坐了一個小叫花子。


    這孩子十二三歲,身穿一件對襟家織布藍馬褂,髒汙得快要看不出原樣兒,腳上的圓口布鞋,已被大腳趾頂出了兩個破洞,頭發散亂,顯然多少天沒洗過的臉,汙跡斑斑,像個花臉兒狼。隻在眉宇間,透出幾分英俊,甄永信似乎在哪兒見過。


    “你坐在這兒等誰?孩子。”甄永信放緩了聲調問道,生怕嚇著這孩子。


    “等我爹。”那孩子看了甄永信一眼,堅定地說道。


    “你爹是誰?他在哪兒?”甄永信這樣問時,心裏有些害怕,卻說不清自己到底怕什麽。


    “就住這院裏,他叫甄永信。”孩子向甄家大院裏指了指,語氣堅定地說著,說完,又拿袖頭擦了下已經淌到嘴唇上的鼻涕。


    隻在這一瞬間,甄永信從孩子的眼裏,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幾乎不再懷疑,這就是自己心裏常常掛念、卻又生死未明的孩子。眼下他要做的事兒,就是從孩子的嘴裏,去印證這種判斷。


    甄永信像一個賬房先生翻查舊帳一樣,問了孩子一個又個問題,孩子不容置疑地一一作了迴答,結果全都在甄永信的記憶中,找到了對接點。“你叫什麽?”甄永信最後問道。


    “甄世仁。”孩子迴答道。


    甄永信清楚地記得,這是當初自己給孩子起的名,當時他給還在寧氏腹中的孩子,起了兩個名字,要是男孩兒,就叫甄世仁,丫頭,就叫甄鳳儀。


    “你媽呢?”甄永信緊著問道。


    “死了。”這孩子脫口說道。


    甄永信聽後,心裏一陣發痛,再也忍不住,淚流如注,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哽哽咽咽地問道,“你媽多暫走的?”


    “卻年冬天。”孩子冷冷地說道。


    “那你現在,跟誰過活?”甄永信又問道。


    “舅舅。”


    “你老爺老娘呢?”


    “都死了。”


    “你怎麽現在才想到來找爹呢?”


    “舅母不待見俺,”孩子挺著脖子說道,“她老罵我野種,不許我出門和小朋友們玩,說我給他們家丟人現眼。”


    “你走的時候,沒告訴他們一聲?”


    “懶得去理他們,”孩子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說道,“我在舅媽的雪花膏裏撒了泡尿,又在她粉盒裏拉了屎,就跑了。”


    “你是怎麽來的?”


    “老大教我的,”孩子又擦了把鼻涕,“爬大輪兒來的。”


    “老大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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