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甄永信帶了幾樣禮,去找盛世飛。


    甄永信素常從不到盛世飛家,如今卻拎著禮來,料想一定是有事求他。盛世飛嘴上客氣迎客,心裏明白,卻裝糊塗,不肯往正事上扯。一會兒叫人沏菜,一會兒叫人遞煙,一會兒又說要請甄永信外出赴局。


    直逼得甄永信隻好把來意說了出來,盛世飛才眨巴著眼睛,說道,“甄兄慣常劍走偏鋒,不願按套路出牌,是不是這筆買賣賺頭大呀?”


    甄永信心裏清楚,盛世飛這是在探他的底細,看他自己能分多少好處,便苦笑了一下,說道,“世飛兄趕快死了這份心吧,這次兄弟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徹底的幫忙。”


    接下來,甄永信就把今天遇到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說道,“你想,他隻為了四百塊大洋打官司,能有什麽油水?我隻是可憐他,要替他出口惡氣,哪裏曾想賺他的銀子?何況他又不是大戶人家,耗子尾巴上的瘡,有膿也不多,我勸世飛兄也別惦記著那點兒好處了,你我權當行了善事,積了陰德,你看中不?”


    盛世飛幹笑了一聲,紅了一下臉,閃瞬間又恢複了平靜,撇清道,“瞧甄兄說哪兒去了,別說甄兄隻是要做好事,即便甄兄真有油水,小 弟難道還非要從甄兄碗裏搶肉吃不成?”


    “瞧兄弟越說越離譜了。”甄永信正了臉色,說道,“在兄弟眼裏,愚兄隻配在這等生意上費心思了?”


    看甄永信認真起來,盛世飛就不敢再往歪裏想,忙著改口道,“瞧,說句笑話,甄兄倒認真起來。”頓了頓,又說,“隻是這事兒,還真的不好辦。你想,那普蘭店不在金寧府的治下,他們自己有法庭,按大日本帝國的法律規定,案發地審理,金寧府還真無法越權審理。”


    “咳,你們這些法官,都成了被法律條文束縛住的繭蛹了,不,還不如繭蛹呢!繭蛹孵到一定的時候,還會破繭斷絲,化蝶而出,你們卻隻能被這法律條文給活活纏死。法律?法律是個什麽東西?法律隻不過是強 盜懷裏摟 著的一個婊 子,惡棍手裏的一根棍棒!什麽法律?這是咱中國的地盤,現在卻在執行日本人的法律,你說法律是個什麽東西?”


    甄永信瞬間失控,說出了平日憋在肚子裏的氣話,噎得盛世飛臉色發紫,卻又不便發作。畢竟日常自己玩弄法律的那些事,甄永信大多知道。


    眼看盛飛臉色青紫,甄永信覺得肚子裏的氣也出得差不多,便緩了口氣,說道,“這孩子實在憋屈得慌,跟哥從前的遭遇挺像的,哥就是氣不過,想替他出了這口惡氣。你幫著給辦了,哥請你吃魚翅湯,怎麽樣?”


    盛世飛見甄永信給他台階下,也不好發作,畢竟平日有事求人家,便平了平心氣,替自己開脫道,“不是我推辭,甄兄,金寧府的法庭,還真就審不了在普蘭店犯的案子。”盛世飛大搖其頭,歎氣道。


    “瞧,你又來了不是?”見甄永信又沉了臉色,盛世飛心裏跟著開始緊張起來。“我問你,”甄永信指著盛世飛的鼻子問道,“要是普蘭店人在金寧府犯了事兒,你金寧府的法院審得?審不得?”


    “當然審得!”盛世飛說。


    “這不就結了嗎?我就說嘛,法律條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律就像婊 子那玩意似的,想撐多大,都能撐多大,滿身都是窟窿,就怕你不會鑽漏洞。”


    說著,甄永信點化盛世飛道,“你現在就發一道公函,給普蘭店的法院,就說金寧府近日捕得慣盜一人,正在法院審理,據竊犯交待,所盜大洋四百塊,藏匿於普蘭店嶽父劉某家中,讓普蘭店法庭協助把同案犯劉某和贓物,一並起解押送交金寧府聽候審理……”


    不等甄永信把話說完,盛世飛一拍腦門兒,哀歎了一聲,“咳,我怎麽這麽笨呢?審了這麽多年案子,怎麽就想不出這麽個法子?”心裏越發對甄永信敬重起來。


    第二天上午,盛世飛開具一道公函,派兩名法警,帶著公函,到普蘭店公幹。得到普蘭店警署的協助,很快拿下嫌犯,起了贓物,當天趕迴金寧府。


    傍晚到衙門裏交了差。盛世飛審明嫌犯身份,查明贓物,封存入庫,把嫌犯關押進看守所,隻等明天一早開庭審理。


    過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盛世飛開庭審案,傳法警押上被告,驗明身份。看那劉姓嫌犯一臉的迷惑,盛世飛信口編出盜犯的姓名,問嫌犯和他們是什麽關係。劉姓嫌犯見問,眨巴一會兒眼睛,開口說不認識。


    “噢?”盛世飛聽罷,故作納罕,說道,“既然你與盜犯素不相識,為什麽盜犯交待說,把所盜大洋四百快,匿贓於你家,如今人贓具在,分明是你想抵賴,看來不用重刑,你是不肯招供。”說罷,就命法警帶下用刑。


    那劉姓嫌犯聽過,兩腿發顫,跪倒在地,嘴裏連喊冤枉。“實在冤枉啊,大人,小人確實不認得盜犯,這四百塊大洋,確是小婿外出幫工所得,隻是他妻子年幼,他怕放在家中不安全,就寄存於我家,我隻是替他保管的,小婿為人忠厚本分,絕不會幹出剪徑穿窬的勾當。”


    “空口無憑,你能拿出證據,來證明你剛才說的話嗎?”聽過劉姓嫌犯的供述,盛世飛得意地闔上眼睛,稍停片刻,又問道。


    “把小婿叫來便知。”嫌犯哀求道。


    “要是把你女婿叫來,隻怕你又要反悔了吧?”盛世飛見嫌犯說出這話,忍不住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


    “唉,大人,你這是什麽地兒呀?小人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耍笑大人呀。”嫌犯裝出一副可憐相,苦苦哀求著。


    盛世飛哂笑一聲,“諒你不敢,好了,你女婿現在,就在外麵候著哪,我這就叫他進來。”說著,衝法警遞了個眼色,法警就出去,帶著年輕人進來。待年輕人在證人席站好,盛世飛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劉姓嫌犯,問年輕人,“這人,你認得嗎?”


    “認得。”年輕人迴話,“是俺的老泰山。”


    盛世飛指了指案上擺放的四百塊大洋,又問,“你嶽父說,這四百塊大洋,是你寄存在他家的,此話當真?”


    “真的。”年輕人說,“這是俺外出兩年打工的辛苦錢。”


    “噢,原來還真是這樣。”盛世飛故作沉吟,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既然是你的錢,那你眼下打算怎麽處置呢?”


    “俺想拿這錢先去置辦一間房產,安個家,剩餘部分,當作本錢,做點小買賣,也好養家糊口。”年輕人說道。


    “噢,還真是個本分人。”問完年輕人,盛世飛轉過身去,問跪在地上的嫌犯,“你女婿的話,可都聽清了?”


    “聽清了。”嫌犯迴答。


    “你還有話要說?”盛世飛又問。


    那老丈人隻巴望能讓他趕緊站起來,快點離開這裏,這會兒,即便叫他倒貼些錢都行,哪裏還敢有什麽想法,一迭聲說道,“聽小婿的,隨他怎麽都行。”


    “那這錢,就讓你女婿收下?”盛世飛故意又問道。


    “收下,收下!”那劉姓嫌犯跪在地上,一迭聲應答著。


    說著,盛世飛把四百塊大洋交還給年輕人,迴頭衝著嫌犯道,“你也站起來吧,既然案情已明了,證明你是清白的,那你翁婿二人,就趕快迴去吧。隻是臨走前,我還有一句話要送你:人心不可貪,天心不可欺。這一貪一欺,就滋生了許多事端。”


    翁婿二人連連稱是,道了謝,轉身離去。


    天將晌午,年輕人出了法院,又來到甄家大院。看他手裏提著包裹,甄永信就知道案子已經了結。年輕人直接到了堂屋,見了甄永信,納頭便拜,起身後,把包裹放到炕上,從一封大洋裏,點出四十塊,推 到甄永信麵前,說道,“這些錢,先生別嫌少。”


    “這是為什麽?”甄永信沉著臉問道。


    “知恩不報非君子,”年輕人慷慨說道,“俺與甄先生素未平生,如今甄先生幫俺討迴了自己的錢,替俺出了口惡氣,俺要是不報答,那豈不成了小人?”


    甄永信板著臉,生氣地說道,“早知這樣,就不該幫你!”


    年輕人愣了一下,眨巴著眼睛,問道,“怎麽?莫非甄先生嫌少?那俺就再添些。”說著,又要去拆封。


    “慢著,”甄永信喝斥道,“我甄某人愛財不假,可並不是什麽錢都賺的,早知你是這等無情無義、不通情理的小人,就不該幫你。也難怪你嶽父會對你黑下心來。”


    “甄先生這是在罵俺?”年輕人越發糊塗,“俺可是從沒幹過缺德事啊。”


    “沒幹過缺德事?”甄永信反問道。


    “是啊,不信,甄先生可到普蘭店打聽打聽,俺可是個本分人。”年輕人瞪著眼睛發誓道。


    見年輕人直愣愣的傻相,甄永信有些哭笑不得,隻好強忍著笑,勸導他說,“你想想,你嶽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兒養大成人,嫁給了你,你心中非但沒有一絲感激,隻因嶽父一時貪心,想黑下你四百塊大洋,你就心痛了。而我,隻是幫你打贏了一場官司,幫你整治了你老丈人,你就要給我錢,卻一點也不心痛,你說,你還有良心沒有?”


    “我……”年輕人張了幾下嘴,卻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


    “你今天要是不來,我倒差點兒把這事兒給忘了,幹出一件喪天害理的缺德的事。既然你來了,我倒要好好問問你,你今後打算怎麽對待你嶽父母?”甄永信追問年輕人。


    “離他們遠一點兒,不沾邊兒。”年輕人直耿耿說道。


    “混帳!”甄永信跳到地上,指著年輕人的鼻子罵道,“要果真是這樣,你小子聽著,我早晚會讓你的這些錢,再重新迴到你老丈人手裏。”


    “甄先生,俺老丈人真的太不丈義,我真的不敢再靠他邊兒了。”年輕人一臉委屈地說道。


    甄永信看眼前的年輕人,這會兒鑽進了牛角尖裏,一時轉不開向,便打算好好開導開導他,問道,“那好,我問你,今後你打算把妻子怎麽樣?”


    “一塊兒好好過日子唄。”年輕人隨口說道。


    “你想過嗎?親不親,娘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甄永信又開導他說,“你一個當女婿的,連老丈人的邊兒都不沾,還怎麽和妻子好好過日子?”


    聽完這句話,年輕人眨巴著眼睛,沒了主意。甄永信緊跟著又說,“人,都有犯傻的時候,他為人性貪,你知道了,往後在錢財上,防著他些,不就結了?要是就為了這件事兒,和嶽父一家反目成仇,你讓妻子多為難呀?妻子整天犯難,這日子還能過好嗎?”


    “照先生看來,那俺該咋辦呢?”年輕人低頭尋思了一會兒,抬頭又問道。


    “那還不簡單,去給老丈人賠個不是,認個錯,重歸於好,也就相安無事了。”甄永信勸道。


    “認錯?可是俺沒錯呀。”年輕人擰著脖子強嘴。


    “難道還要讓你嶽父向你認錯不成?”甄永信輕拍了年輕腦袋一下,訓斥道,“傻子,你總得給老丈人一個台階下吧?這叫人情世故,往後留心學著點兒,就不會這麽毛手毛腳地惹事端了。”


    年輕人似乎開了竅,點著頭,把包係好,拎起來要走。甄永信把四十塊大洋推過去,說道,“別忙,把這錢都裝好,再走。”


    “甄先生真的不收?”


    “真的不收,我甄某人雖愛財,但離間人家骨肉的錢財,分文不收。”停了停,又說,“時候不早了,我就不留你吃飯啦。中午十二點,有一趟北去的火車,你現在趕到火車站,興許還能碰見你老丈人,你們父子可以一道迴家。還有一件頂要緊的事,你要記住,這次打官司的事,從今以後,你不得再向外人張揚,不然的話,勢必會和你嶽父結下梁子。懂嗎?”


    年輕人點點頭,又跪下給甄永信磕了頭,把錢裝好,提著包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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