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幫弟兄,”孩子得意地說道,“都是花子房裏的,還有一個師傅,平日裏教我光著手,從開水裏往外夾銅板,從爐子裏往外夾煤球,做不好就打。老大見我長得小,可憐我,就教我爬大輪兒來找爹。我就爬了一列拉玉米的火車來了。”


    甄永信抓過孩子的手,仔細看了看,看見孩子食指和中指尖,果然有燙傷的痕跡,心裏越發酸痛,又摸著孩子的頭,把孩子攬入懷中,淚水就滴到了孩子的頭上,哽咽著說道,“好了,孩子,到爹這裏,什麽都好了,再也不用到處亂跑了。你媽的墳在哪兒?你知道嗎?”


    “知道,在哈爾濱西郊的亂葬崗。”


    “你去過嗎?”


    “去過,想媽的時候,去過。”


    “好了,孩子,”甄永信哽咽著說道,“現在,這兒,就是你的家,你還有兩個哥哥,你就和他們一塊兒住。隻是,這裏的新媽,脾氣不好,往後你防著點兒,別招惹她,有事跟爹說。記住了嗎?”


    孩子不懂甄永信的話,眨了眨眼睛,問眼前這個把他摟在懷裏的男人,“那你是誰呀?”


    甄永信這才想起,忘了告訴該子,自己就是孩子的親爹,便說道,“我就是你要找的爹呀。”


    “甄永信?”孩子瞪大了眼睛,問道。


    甄永信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麽,這個,你認得嗎?”說著,孩子解 開衣扣,從胸襟處撕開縫在裏邊的一塊補丁,從中拿出一隻金手鐲,問甄永信,“這個,你認得?”


    甄永信當然認得,這是早年他在老隆昌分號,給寧氏訂製的金手鐲,上麵還刻有他和寧氏的名字和生辰。便問道,“認得,那一隻呢?”


    孩子這才相信,眼前這個中年男人,正是他的生父,眼淚跟著從眼角流了出來,說了一聲,“那一隻,讓媽帶走了。這一隻,是媽病重時,給我縫在衣服裏麵的,她讓我將來帶著它找你。”


    甄永信聽過,差點兒哭出聲來,又把孩子攬進懷裏。


    丈夫解手,長時間不迴來,玻璃花兒眼就起了疑心。把灶堂裏的火收拾利索,出門去尋丈夫。她先去了茅房,沒有;出了茅房,尋到街門,看見丈夫正摟著一個孩子,渾身抽 動著哭泣。


    玻璃花兒眼見過,心裏納起悶來,不知丈夫又在搞什麽名堂。上前想聽聽仔細,卻發現一老一少這會兒並不說話,隻嚶嚶地抽泣著,玻璃花兒眼便沉不住氣,厲聲嗬問丈夫,“你在給誰哭喪?”


    甄永信嚇了一跳,放開孩子,轉身看時,是妻子在問他,一時不知怎麽跟妻子解釋。兩人四目對視著。


    馬上,玻璃花眼就發現,丈夫懷裏摟著的,正是剛才惹她生氣的小叫花子,眼裏就露出兇相,嗬問丈夫,“他是誰?這小雜種!”


    “我兒子!”甄永信這會兒,一點兒也沒猶豫,堅定地告訴妻子,說這孩子,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倒是玻璃花兒眼,這時一頭霧水,厲聲問道,“哪來的?”


    “從哈爾濱來的,找我的!”丈夫說道。


    玻璃花兒眼猛然記起,十二年前,就是自己把丈夫逼成公山羊的那年,丈夫確實在城南養過一個偏房。當時她還有一把子力氣,想去撕了那婊 子,不想讓她腿腳利索,跑掉了,這才惹惱了她,把氣撒到了丈夫身上,結果就把丈夫逼成了一隻公山羊。


    這麽說,眼前這小雜種,就是丈夫當初撒下的野種?


    一想到這兒,妒火就直燎玻璃花兒眼的腦門兒,撲上來要收拾這小野種。甄永信眼疾手快,閃身把孩子擋在了身後,護犢子的本性,增加了他的膽量,幾十年來,頭一迴敢逼視著玻璃花兒眼,吼了一聲,“你想幹什麽?”


    畢竟是頭一次看見丈夫發火兒,玻璃花兒眼愣了一下,消了一些火氣,煞下了一些威風,收住了剛要伸出的手爪子,嘴上卻忿忿不平地斥問丈夫,“你要把他怎樣?”


    “世義他們怎麽樣,他就怎麽樣。他們都一樣,都是我的兒子!”說著,甄永信扯過世仁往院裏走。


    “可是,他是野種,是不是你的種,還說不準,你就拿他當親兒子啦?”玻璃花兒眼跟在後麵,緊著爭辯道。


    “你等著!”小兒子世仁,是門洞裏的家雀——驚嚇出來了,聽玻璃花兒眼罵他,也不甘示弱,迴頭向玻璃花眼示 威道。


    玻璃花兒眼哪裏受得這等委屈?放起潑來,扯著娘兒們嗓子,不知羞臊地開始在院子裏潑罵起來,“天殺的,他甄家哪一輩兒缺了大德?叫我跟著遭受這等報應呀,平白就往家裏弄來個雜種,來氣我呀,這日子可怎麽過呀?”


    甄永信也不理會,迴家拿過臉盆,舀了些水,先讓世仁洗了臉,梳了頭,瞬間,一張白淨秀氣的孩子臉蛋兒,就露了出來,從這張臉上,甄永信馬上看見了一個麗人的影子,身穿綠錦紅邊兒旗袍,在他身邊晃悠,心中不免泛起一絲懷舊的喜悅。


    討厭的是,玻璃花兒眼這會兒緊跟在他的身後,門裏門外的嚎叫潑罵聲,破壞了丈夫懷舊的心情,丈夫終於忍耐不住,眼裏顯露出兇光,站在玻璃花眼跟前,厲聲告訴妻子,“兩條道兒,你選!容下他,”他指了指小兒子世仁,說道,“我就容下你,容不下他,我就休了你!”


    這一句話那麽厲害,玻璃花兒眼立時嚇得喘不上氣兒,止住了潑罵,驚駭地張著嘴巴,兩眼遲疑地望著丈夫,半天,才緩過神兒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兩腿叉 開,拍腿蹬地嚎天野娘地扯起娘兒們嗓子,天一句,地一句地數落起丈夫。


    “天殺的,喪盡天良啊,現今有兩個鼻疙瘩,翅膀硬了,敢奓翅了,他媽了個巴子。我打二十歲嫁到他們甄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盡心費力地操持這個家,好不容易弄得像個樣了,他就生了外心,成天五馬六混,沾花惹草,在外麵養婊 子,如今又要趕我走,我這輩子過得冤啊,簡直像個寡 婦……”


    自知理虧,聽著妻子的數落,甄永信也奈何她不得,過了一會兒,聽妻子哭鬧累了,間歇的功夫,甄永信又對妻子說道,“要麽我走吧,我帶著他走。”他拉過小兒子,告訴玻璃花兒眼,“你和世義、世德在這兒過。”


    聽丈夫說話的聲音,有些像羊叫,玻璃花兒眼就想起,早先為了管教這色鬼,就曾把他逼成公山羊,眼下再這麽吵鬧,說不定又會把他重新逼成公羊,何況這會兒賈南鎮又不在跟前,萬一他要是真的重新變成的公山羊,那可咋整呀?


    這樣一想,心裏不免有些害怕,自然又想起賈南鎮當初曾告訴過她,說公主嶺曾有一個後娘,虐 待後窩兒孩子,最終變成母驢的事。


    想到這裏,玻璃花兒眼隻好忍著性子,收起了哭聲,從地上爬起來,哭哭啼啼地對丈夫說道,“既然都到這份兒上了,好歹咱們家也不多他一雙筷子,我也不圖他叫我一聲媽,隻是你得管住了他,往後別惹出事端才好。”


    見妻子已經鬆了口,甄永信心裏也透了亮,放下心來,轉過頭對世仁說道,“以後這就是你家,不要到處亂跑了,記住了?”


    世仁望著眼前陌生的父親,點了點頭。


    甄永信又指了指玻璃花兒眼,囑咐世仁道,“這就是你媽,往後,你要叫她媽,記住了?”


    世仁望了望玻璃花兒眼,眨巴了幾下眼睛,搖了搖頭,說道,“她不是我媽,我媽死了。她罵我是野種。”


    甄永信臉色不爽,擔心該子的話,又要惹起事端,就嗔怪世仁,“在爹跟前,不許無理,要聽爹的話,這麽任性不中。”


    倒是玻璃花兒眼這會兒大度起來,岔過話頭兒,說道,“什麽叫不叫媽的,你別逼他了,隻要他往後不惹事就行。”說完,打開衣櫃,從裏麵找出兒子們早先穿過的衣服,拿出一件,讓世仁換上。


    一場尷尬,就此化解 開了。隻是世仁的心裏,私生子的身份,一直叫他耿耿於懷。和這個新家,總有些格格不入。


    其實,真正把世仁拴在這個新家的,不是父親甄永信,而是二哥世德。兄弟二人一見如故,親性得不得了,無論是言談行事,都那麽投緣,親密程度,遠遠超出了世德和世義。


    世義已經工作,迴家後第一眼見到私生子弟弟,首先想到的是,將來父母不在時,自己將要和這個野種弟弟分家析產。


    日常裏他授理的訟案,多半是這一類,兄弟姐妹為多分一點父母的遺產而反目成仇,已是司空見慣。所以當父親把野種弟弟介紹給他時,他像接待一個當事人一樣,冷冰冰地端詳了弟弟一會兒,嘴裏隻“唔、唔”了幾聲,就不再搭理。


    而老 二世德卻不同,一當得知父親身邊的小男孩兒,是自己的親弟弟,立即拉過弟弟到街上玩,二人很快有了共同語言,日常裏幹起壞事,總能狼狽為奸,相互幫襯。甚至於,弟弟在母親身上使了奸,世德也能偏袒弟弟,幫他蒙混過關。


    那會兒玻璃花兒眼正在灶上做晚飯,因為擔心鍋裏的粥會糊在鍋底,玻璃花兒眼就起身在鍋上,拿著飯勺在鍋底攪粥。正這功夫,世德領著世仁從街上迴來。


    在經過灶前時,世仁拿腳輕輕將平時玻璃花兒眼坐著的小板凳,撥移到旁邊,世德眼看著弟弟的鬼把戲,卻不及時製止,還向弟弟做了個鬼臉兒。


    結果,過了一會兒,當玻璃花兒眼攪完了粥,要重新坐下時,便跌了個仰巴叉。


    玻璃花兒眼從地上爬起來後發現,小板凳分明被人移動過,而在她從小板凳上起身,到跌倒這段時間裏,隻有世德和世仁從她身後走過。世德已經長大,而且以前,他從沒敢這樣放肆過,疑點最後就落在了世仁身上。


    一時氣衝腦門兒,玻璃花兒眼顧不上多想,操起燒火棍,潑罵著,就撲到炕前,“小野雜種,我大米幹飯養出賊來了,一天到晚,三頓飽飯侍候著你,漿漿洗洗,縫縫連連,半路撿了個碾砣子背著,到如今,你卻來作賤老娘。”


    世仁聽到罵聲,條件反射地躥到了炕上,閃身躲在甄永信的背後。而哥哥世德卻裝彪賣傻,一邊抱住玻璃花兒眼,阻止她下手,一邊明知故問,“媽,你這是怎麽啦?”


    “這小雜種要害死我呀,”玻璃花兒眼高聲叫罵道,“媽了巴子,他把我的小板凳挪走了,跌了我一跤。我這半片腚,都不敢動了!”


    甄永信那會兒,正在翻看一本《三國演義》,聽到叫罵聲,停了下來,把書放下。他並不懷疑妻子的話,卻沒露出同情和鼓勵,望了望身後的小兒子,這會兒像受了驚的小兔子,趴在他背上瑟瑟發抖;又拿冷眼掃了一下地上潑罵的妻子,已被老 二世德死死抱住,就向老 二遞了個眼色,世德會意,便把母親往外推,一邊替弟弟蒙混,說弟弟真的什麽也沒幹,實在是冤枉的。


    一場風波,好歹平息下去。兄弟的情誼,此後越發加深起來。


    甄永信很快就發現,已經過了發蒙年齡的世仁,實際上還是一個文盲,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心裏就有些害怕,擔心照此下去,世代官宦書香之家,會因為世仁的文盲,傷了門風。


    下個星期一,甄永信叫小兒子背上老大世義曾經用過的書包,帶他去日本人開辦的公學堂。


    自從日本人占領後,家鄉隻有日本人辦的公學,實行著殖民教育,孩子要上學,隻有這一個選擇。


    校長是一個叫騰野村夫的中年男人。騰野村夫看了看已到青春期的世仁,頗覺為難。


    如果把他放在一年級呢,這學生的身高,其實已和一年級的老師一樣高了,一年級的同學,僅僅才到他胸 部;要是把他放到二年級呢,卻又不知他的學業能否跟得上。


    無奈,校長打算先測試他一下,再做決定。


    測試是先從簡單的算術開始的。騰野村夫校長,在一張紙上寫了一道題,問他一加一等於幾?世仁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想了想,說道,“兩根棍兒!”


    校長就此決定,先把他放在一年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騙子世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浪船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浪船夫並收藏騙子世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