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妻子又跑迴家裏嚷嚷,說她惡心得不想吃飯了。


    母親在炕上斜眼瞅了她一眼,問道,“又有啦?”


    玻璃花眼見她媽問出這話,就不高興了,“啥又有了?我剛才去看熱鬧,看過了,就開始惡心,那徐半仙的棺材縫裏,直往下流水,臭得嗆人,蒼蠅成群地圍著棺材。聽說濟世堂邵掌櫃的,昨天剛放了迴來,今天又被日本憲兵帶走了,聽說這迴,是大連衙門裏派人來捉走的,金寧府衙門的法官也被撤了職,聽說徐二把金寧府衙門一塊兒給告了,說他們收邵家的賄賂,貪贓枉法,草薦人命。濟世堂的大門都關了,夥計也不知躲哪去啦?”


    甄永信聽了一會兒,覺著沒意思,又開始睡覺。


    又過了一周,一天傍晚,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人來找甄永信,說有要事相商。


    玻璃花兒眼把客人讓進裏屋,轉身推醒丈夫,說有客人來了。


    甄永信起 身,睜眼看時,見此人中等身材,偏瘦,已剪了辮子,頭發從中間刀劈一樣向兩邊分開,宛若從中間翻開的一本書,頭上像抹了豬油,煜煜閃亮,散發出一種蔫萎的花香味,玻璃鏡片後,是一雙稍稍凸起的眼睛,白眼球大,黑眼球小,尖瘦的下巴,下巴下麵的白襯衫上打著領結,一身青色西裝,像秋天裏羽毛豐 滿的烏鴉。


    此人姓盛,名世飛,是金寧城裏有名的訟棍,常年在官司人和衙門之間混飯吃。


    甄永信認得他,隻是不曾結交過,今天第一眼看到他,心裏就大致猜出他的來意,卻故意裝著不認識,轉臉問妻子,“這位……”


    來人貼著炕沿坐下,搶著迴答道,“小人盛世飛,城裏貴和訴訟師事務所執業訴訟師,這是我的名片。”說著,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張印製精美的名片,雙手遞給主人。


    甄永信接過名片,剛看過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臉色先是一驚,接著馬上變得熱情起來。


    “噢,原來是盛訟師,慚愧,慚愧。不知道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甚是冒昧,還望兄台見諒。”甄永信一邊拱手,一邊客氣,一邊要下炕穿鞋施禮。


    盛世飛看出甄永信正在他麵前演戲,不等他把一通酸話說完,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把甄永信摁在炕上,嘴角現出一絲冷笑,說道,“甄兄太客氣了吧,小 弟何等人物,敢承受仁兄如此重禮?”


    “哪裏,哪裏,盛兄大名,在金寧衛可算是如雷貫耳,今日屈尊光臨,蓬蓽生輝,實乃三生有幸啊!”甄永信仍舊酸溜溜地說著浪話。


    “兄台再要這樣說話,小 弟可真要找個耗子洞鑽進去了。”盛世飛打斷甄永信,直截了當,挑明來意,“小 弟今天來,實有一事相求。”


    甄永信沒料到盛世飛能把事兒挑明得這麽快,心裏缺乏必要的準備,愣了一下,把已到嘴邊的一大堆客套的話,又吞迴了肚裏,眨巴了兩下眼皮,裝作糊塗,兩眼懵懂地問道,“仁兄搞錯了吧?小 弟實屬一介書生,能幫上仁兄什麽忙?倒煩盛兄屈尊來求?”


    一番口舌,盛世飛領教了甄永信的厲害。


    盛世飛原想先拿大話嚇他一嚇,迫使他就範,現在看來,這一招,不一定好使,就臨時改了口,直奔主題,說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盛世飛鄭了鄭臉色,接著說道,“那徐二大鬧濟世堂,是甄兄在背後作的法吧?”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甄永信聽盛世飛說出這話,一臉驚駭,滿眼受委屈的樣子,生起氣來,把屁股向盛世飛挪了挪,嘴角噴味地解釋道,“世飛兄,人命關天,豈可兒戲?小 弟縱然無知,也不至於糊塗到這等地步,去幹涉人家的命案!”


    “你看看,”盛世飛麵帶幹笑,直截了當打開天窗說亮話,“甄兄把我當阿鬥了不是?也太小看兄弟了吧?可甄兄別忘了,兄弟我也是金寧城土生土長的坐地戶呢,好歹也在衙門裏混跡多年,那徐二遞到衙門裏的訴狀,筆鋒老辣,辯詞淩厲,若非甄兄老筆,金寧衛何人能成?實話說了吧,甄兄,這迴,若不是仁兄代筆的這篇訴狀,法官田本先生很容易就判徐二一個刁民滋事,一頓棍杖驅散了事。隻是田本先生這迴自作聰明,仗著自己能說幾句中國話,看過訴狀,大加讚賞,硬是把邵掌櫃的抓了起來,破費了邵家一大筆銀子,用來撈人。那邵家原想花點銀子了事,不想仁兄卻不依不饒,又把這事捅到大連的衙門裏去了,田本先生也就此丟了職,被遣返日本。昨天,我去了大連,托朋友幫忙撈人,得知這迴起作用的,還是仁兄的訴狀,不得已,隻好來求甄兄,好歹看在鄉鄰麵子上,高抬貴手,放邵家一碼。”


    甄永信看已被戳穿了窗戶紙,再抵賴下去,也就沒味了,歎了口氣,沉著臉說道,“唉!兄弟我也是仗義而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行啦!”盛世飛見甄永信吐露真言,才放下心來,笑了笑,勸說道,“邵家人這幾天,可是腸子都悔青了,口口聲聲埋怨自己不該貪圖小利,在房價上勒你太狠,這不,今天他們讓我來,就是來求你,那貴府的老宅,這迴他們原價還你,也望仁兄抬抬手,放他一馬,幫著了結了這樁官司。”


    甄永信閉上眼睛,低頭合計了一下,又抬頭看著盛世飛,說道,“這房子,已讓邵家住過幾年了,現在我原價贖迴,是不是太貴了?你看這樣成不成?世飛兄,你迴去跟邵家商量商量,讓他們把折舊給算進去。”


    “那按甄兄的意思,該出多少?”盛世飛問道。


    甄永信伸出五個手指,在盛世飛麵前晃了晃,盛世飛看了,點了下頭,說道,“好,我這就去和他家老爺子商量,馬上就給你個迴話。”


    “等等,”甄永信又喊住盛世飛,說道,“徐二那邊兒,也得打點,不打點,他要是硬撐下去,我也奈何他不得,你說是吧?世飛兄。”


    “這是自然,”盛世飛說完,又問道,“照甄兄的意思,徐二那頭兒,給多少合適?”


    “怎麽也得這個數。”甄永信伸出右手,做出個“八”字形。盛世飛看過,也不還價,起身迴去了。


    一切都進展得順利。下午,甄永信和邵掌櫃的父親,分別在買房契約上簽了字,雙方交割過銀子,甄家的老宅出手幾年後,又迴歸了甄家名下。


    當天晚上,徐二又來找甄永信,商量接下來的事。甄永信問道,“邵家的銀子,交割了?”


    徐二說交割了,跟著又問甄永信,濟世堂前的靈堂,現在是不是該撤了?


    甄永信覺得,事情的進展,已經完全符合他的預期,再僵持下去,弄不好會生變故,還是見好就收吧。思量了片刻,對徐二說道,“撤了吧,一便就出殯吧,你爹也好早點入土為安。”


    徐二聽甄永信這樣說,也覺得挺合自己的心意,點頭答應下來。


    臨走,徐二掏出二百兩銀子,放到甄永信的炕上。


    一見到白晃晃的銀子,甄永信像受了一驚,厲聲喝斥道,“徐二!這是你爹的命換來的,誰讓你隨便就給人了?記著,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它!”停了停,又說,“明兒個,你把喪事辦完,趁早去走正道兒,找個正經事幹,別再到街上鬼混了,要不,以後我可幫不了你什麽忙了。”


    徐二見甄永信說出這話,感激涕零,連連稱是,揣起銀子迴去了。


    玻璃花兒眼見徐二走了,就沒停過對丈夫的數落,隻是聲音比早先要小一些。


    丈夫不知該怎麽跟愚頑無知的妻子講道理,過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地歎了一聲,“天下銀子無數,不是什麽銀子都能花的。”


    六月初六,是皇道吉日,宜喬遷。一大早,甄永信就雇來兩輛馬車,把值錢的家當裝上車,搬迴修繕一新的甄家大院。之前,他花了不少的銀子,把他記憶中甄家鼎盛時期的家中陳設,重新置辦上來。


    搬家的馬車到時,大門邊兒點起兩掛鞭炮,劇烈的炸響,驚得轅馬差點尥了蹶子。好在這會兒,需要搬動的東西不多,簡單的一些行李抬進屋後,前來賀喜的人,就在院中擺開的席桌邊坐下。從福興樓雇來的廚師,在耳房的灶台上煎炒烹炸。灑席上,水陸雜陳,觥籌交錯,盛世飛也來道了喜。


    盛世飛是甄永信新交的朋友,兩人達成默契,往後甄永信每接到別人求寫訴狀時,都要事先和盛世飛打聲招唿;而盛世飛攬到大案時,一定求甄永信給寫訴狀,這樣一來,甄永信雖無訴訟師營業執照,平日裏卻也能在別人的訴訟裏討得一杯羹。


    贖房、喬遷的這段日子,甄永信幾乎每天都要迴家開箱取銀子,很快,第一箱銀子就見了底兒。


    玻璃花兒眼雖說心裏老大不樂意,可銀子畢竟是丈夫帶迴來的,再說花的錢,也都是有帳可據的,眼下也隻好把老大的不快,憋在心裏。隻是當年賣房時的窘迫,至今還在玻璃花兒眼心裏揮之不去,所以當看見丈夫打開第二個銀箱時,玻璃花兒眼就實在憋不住了。她先是趁第一箱銀子花光後,丈夫不顧家中已買迴的家具,又買迴兩件紫檀衣櫃,玻璃花兒眼就開始指摘丈夫不會過日子,枉花錢,把一箱銀子,稀裏糊塗地花完;接著,她又為丈夫亂花錢的毛病,找到了根源,說是丈夫的家族,就存有這種毛病,是根兒的事兒,並舉出丈夫的父親為例,隻幾年工夫,就把若大的一個家業給敗壞光了;最後,她就借口中國人的傳統是男主外、女主內,把剩下的銀箱的鑰匙,從丈夫手裏收了過來。


    失去了財政支配權,做為丈夫,甄永信在家裏慢慢的也就失去了尊嚴;而玻璃花兒眼妻子呢,恰恰相反,由於重新奪迴了家庭財政支配權,從前管束丈夫的習慣,慢慢地就恢複了,開始不斷地否定丈夫一項項的預算支出。


    她先否定的,是丈夫要給公爹墳前立碑的事。


    這可是丈夫很久以前向父親許的願,答應要在父親墳前,立一塊比爺爺 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從前他力不從心,一直耽擱了,如今有了實力,就想了卻這個心願。


    妻子卻說,“還是先管活人吧!別看家裏現在有幾兩銀子,可錢越來越不當錢了,這點錢兒,算啥?要想花,幾天就能花光,花光了,以後怎麽辦?再典當?再賣房子?總不至於把你爹的墓碑也拿去賣了吧?”玻璃不管不顧地數落著丈夫。


    甄永信被妻子的話噎得透不過氣兒,卻又不敢發作,隻好忍氣把這事兒先放下,心裏卻不免思念起天津的妹妹,幻想要是和妹妹在一起,妹妹絕不會像玻璃花兒眼現在這樣對待他,隻是不知妹妹現在在哪?過得咋樣?


    因為囊中羞澀,丈夫慢慢的減少了出門兒的次數。道理很簡單,一出門,就有人請吃請喝,吃喝之後,迴到家裏,又申請不到迴請人家的銀子,時間一長,甄永信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索性待在家裏,倒也免去了不少尷尬。


    妻子對丈夫這種三門不出四戶的行為,也變得不能忍受了,開始還是比較含蓄地抱怨,說金山銀山,坐吃山空;家存萬貫,不如日進寸金,一大家子人,要是沒個像樣的營生,遲早要坐吃山空的,最後敗了家,還要從這座院子搬出去。


    說完這話,看看丈夫還沒理喻,玻璃花兒眼就失去了耐心,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告訴丈夫,說趁孩子現在還小,自己的身子還年輕,得出去幹點什麽營生才是,像現在這麽年紀輕輕的悶在家裏,多暫是個頭兒?


    這種啟發有了成效,丈夫也覺著,成天待在家裏太憋悶,早就想擺脫妻子的絮叨了,一段時間裏,他甚至曾發狠要離家出走,再闖江湖。隻是那段時間,晚上睡覺時常做惡夢,心裏有所顧忌,才打消了出走的念頭。現在聽妻子一天緊似一天地嘮叨,他就想起了師傅走後,留下的卦攤,一直空閑在那兒,想想現在已今非昔比,飲食無憂地坐在那裏消磨時光,也是一件逍遙快事。


    這樣打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甄永信就提了把扇子,到了師傅家。


    徐二自打發送了父親,對甄永信的話是言聽計從,見了麵,哥長哥短的不敢怠慢。前些日子,又用邵家給的安撫錢,買了輛馬車,幹起了拉腳的生意,天天也能弄個溫飽。今天早晨,剛要套車出門,見甄永信來了,就迎上前去招唿。


    甄永信開口問道,“老二,師傅卦攤上的東西,還在嗎?”


    “在。”徐二說著,就進裏屋,把父親留下的那堆東西搬了出來。一幅八卦圖和小卦桌已落滿塵埃,在院子抖了抖,又拿抹布擦拭一番,就有了原樣。


    徐二幫著把卦桌搬到街上,放在早先徐半仙坐攤的地方,甄永信在桌後支起一把交椅,斜依著在椅子上坐下,徐半仙生前的事業,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甄永信成天到晚,坐在一把交椅上,雲山霧罩地搬弄口舌,言語比早先油滑順溜了許多,每天也能弄上幾枚銅板。


    玻璃花兒眼見錢兒就樂,甄永信耳邊也少了不少聒噪,日子就又恢複了平靜。


    一天上半晌,卦攤前圍了不少人,甄永信正神定氣閑地給一個老太太解夢。老太太昨天晚上在夢裏讓狗攆了,驚得她半宿沒睡。


    甄永信叫老太太把夢的脈絡,從頭到尾講一遍。老太太就把能想起的夢境絮叨出來。


    甄永信斜依在太師椅子裏,麻達著兩眼,有一打無一打地聽著老太太絮叨,一邊心裏合計著,該怎麽把這饒舌的老太太打發走。


    正這功夫,忽然覺得雙腿突然被人用力抱住,甄永信吃了一驚。睜眼看時,一個黑臉漢子,正跪在他身前,眼裏噙著淚水,搖動他的雙腿,嘴裏一迭聲喊著,“活神仙呀,俺可找到你啦!”


    此人五短身材,麵相兇惡,說話粗聲大氣。甄永信隱約覺得在哪兒見過這人,隻是這些年在江湖闖蕩,閱人太多,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漢子看出甄永信的疑惑,趕緊提醒他道,“甄神仙呀,當年,你在俺村裏給俺算命,說俺有刑獄之災,俺不光不信,還打了你,結果當天就被關進了老毛子的監獄,今年春天,小鼻子趕跑了老毛子,才把俺從監獄裏放了出來。俺一出來,就到處打聽你,尋找你,知道你是城裏人,隔三差五,俺就到卦攤這塊兒轉悠,今兒個,可算找到你了,甄神仙呀!”


    甄永信明顯鹹到自己的兩腿在顫抖,兩顆烤瓷門牙,也開始隱隱作痛。他霍然記起,此人正是他初入江湖第一天,在夏家店碰上的第一個主顧,當時因言語不得體,一言不合,挨這漢子一頓胖捧,打掉了自己的兩顆門牙。眼下此人又找來了,雖說早已時過境遷,卻不知他現在究竟要幹什麽?也就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個主兒。甄永信心裏突突亂跳起來,愣了半天,才囁嚅著說道,“江湖語言,何必當真?也怪我當時不會說話……”


    “不的!先生,你算得太準了!你真是活神仙啊!你說得太準了!一點兒都有不差!那天,你跑了,俺就把氣兒出在了同伴鐵頭的身上,一鐵鍁劈下去,鐵頭就倒下了,這一鍁下手太狠,把他頭劈開了,還好,人沒死。可是人家裏的人就告了狀,當天老毛子警察,就把俺捉起來了。”黑臉漢子一口氣兒,把當年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確信眼前這漢子暫時沒有暴力傾向,甄永信心裏稍微安穩了些,壯著膽子,問道,“你那叫鐵頭的同伴,現在怎麽樣了?”


    “咳,癱了!”黑臉漢子歎息道,“俺這心裏,難受啊!從監獄出來後,俺除了幫他家幹活,也不知有什麽好法子,幫俺贖一贖罪過,俺這才到處找你,求你給俺想個法兒,讓俺後半生能過個舒坦的日子。”


    聽到這裏,甄永信完全放下心來,心裏隱隱也有一絲兒自責,閉眼想了一會兒,拿出一張紙兒,恭恭敬敬,用正楷寫了兩行小字兒,“不發火,多行善。”寫完,遞給那漢子,告訴他說,“迴家,把這個貼到炕頭,天天沒事就看幾眼,時間長了,就好了。”


    那漢子得了字條,如獲神明,跪到地上給甄永信磕了兩個響頭,起身要去褡褳裏摸錢。甄永信趕忙站起身來阻止他,勸說道,“別掏錢,掏錢就不靈啦。”


    那漢子在甄永信麵前,一時沒了頭腦,乖順地聽了勸,嘴裏不住地嘟囔著,“真神仙,真神仙啊!”


    從這一天起,甄神仙的說法,就在城裏傳開了。


    此後甄神仙就忙得沒功夫睡覺了,卦攤每天被圍得水泄不通,問卦、算命、相麵、看手相、扶乩、解夢、擇吉日、看風水、寫訴狀打官司,搞得甄永信成天焦頭爛額,常常把李四的讖語,錯安在了張三身上;把周五八字,當了成王二麻子的。城裏的一些無賴,甚至利用了這種忙亂,趁機耍賴,偷逃了算命錢,讓甄永信迴家後,經常在玻璃花兒眼那裏交不上賬,遭到玻璃花兒眼的訓斥。


    九月初三,傍晚,甄永信給最後一個問卦的人批完了流年大運,打算收攤兒,忽然覺得身後有個人影在晃動。這人的身影在這兒晃了挺長一段時間,好像半下午時就在這晃著,隻是因為太忙,甄永信沒功夫去搭理,直到這會兒,才有了空閑,轉身朝那人看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甄永信心裏著實吃了一驚,倏地站了起來,喊了一聲,“慕仙賢弟?”說著,兩手搭在賈南鎮的肩上使勁兒晃了起來。


    “甄兄!”賈南鎮一把抓過甄永信的手,兄弟二人相視而立,好生激動了一會兒。


    “什麽時候到的?”過了一會兒,甄永信才問道。


    “半下晌。”賈南鎮應聲道。


    “幹嘛不喊我呢?”


    “看你太忙,怕害了你的生意。”


    “咳,哪兒的話?愚兄在此設攤兒,純屬消遣時光,豈是靠此為生?走,迴家去。”甄永信說罷,匆匆收了攤兒,把案幾椅子搬到徐二那裏,領著賈南鎮迴家去了。


    一進甄家大院,看是三進的庭院,賈南鎮先自矮了三分,再看看正堂雕梁畫棟,陳設華麗,更是自歎慚愧。


    甄永信把賈南鎮讓到裏屋炕上,喊過玻璃花兒眼,相互介紹一番,又把懷裏的銅板掏出,遞給玻璃花兒眼,吩咐道,“今晚別做飯了,到飯館訂一桌,給我兄弟接風。”


    自打丈夫日日有了進項,玻璃花兒眼就收了性子,對丈夫也客氣了一些,聽丈夫吩咐,也不像往常那般生氣,挺給麵子,接過錢出去辦置了。


    趁這工夫,甄永信和賈南鎮開始敘起舊來。賈南鎮問道,“哥哥不是把房子賣了嗎?這房子……”


    “這就是愚兄家的老宅,”甄永信得意地說道,“今年迴家後,重新買了迴來。”


    賈南鎮聽過,吃了一驚,脫口說道,“這麽說,自鮁魚圈別後,哥一定是發達了?”


    “發達談不上,倒是小賺了一筆。”甄永信掩飾不住內心的展樣兒,得意地隨口說道。


    “這些年,哥哥做的是什麽生意?”賈南鎮瞪著眼睛問道。


    “一言難盡啊,”甄永信歎了口氣,把離開鮁魚圈後經曆,半真半假地簡單敘述了一遍,“自賢弟別去不久,皇上就下了詔書,科舉廢棄,那趙家子弟原本不願讀書,又是科舉無望,就有了撤館的意思,我借機就結了賬離開。當時本想到蓋州尋找兄弟,可追到蓋州後,又聽說你去了奉天,我隨著又追到奉天,尋了幾天,也沒找到兄弟,就在奉天督統衙門謀了個差事,積攢了點錢,又辭了差,在京津之間跑起了生意,藥材、綢緞都曾販過,賺了點銀子,後來聽說小鼻子把老毛子趕出了遼南,就收了業,迴家了。”


    “哥哥真是天人,凡事總有天助,左右逢源,叫人豔羨。”賈南鎮聽過,極是仰慕,順口誇讚道。


    “什麽天人?隻是運氣略好而已,”甄永信心裏得意,嘴上卻客套道,“這些年江湖闖蕩,哥心裏所掛念的,隻有賢弟一人,每到一處,都格外留心,期望與賢弟不期而遇。不知賢弟這些年,在何處闖蕩?”


    賈南鎮雖不十分相信甄永信的這些話,聽了心裏卻舒坦,覺得如今有了可以交心的人,多年的苦衷,就一口氣倒了出來,“唉,不堪迴首啊,”賈南鎮歎了口氣,苦笑了一下,悲歎道,“自鮁魚圈別兄而去,到蓋州待了幾天,就去了奉天,不想在那裏並不如意,大城市人,太奸猾,不好忽悠,我又一直北去,到了齊齊哈爾,本想賺夠五百兩銀子,就迴家置辦些田產,成家立業,過個安穩日子,不想正應了那句老話,‘窮不走南,富不走北。’在齊齊哈爾遇上胡子打劫,把這些年的積蓄,打掃得幹幹淨淨;無奈隻好從頭再來,動身去了牡丹江,可是在牡丹江又讓胡子打劫了,隻得再從頭來;誰知十天前,在開源又遭了胡子,這迴更慘,連我的賣藥道具,都給劫去了。我就死了心,相信自己命中無財,不想再幹了,打算取道旅順,坐船南下迴家。今天中午到了金寧府,聽說老毛子跑了,估計哥哥該迴家了吧,就在這兒歇了腳,打算進城看看,指望能碰上哥哥。果不其然,真的找到了哥哥。你看,哥,我早就說過嘛,咱們兄弟情緣未盡吧?”


    說到這裏,二人高興地笑了一會兒,甄永信又問道,“賢弟此去,有何打算?”


    賈南鎮聽罷,又歎了一聲,說道,“實不相瞞,小 弟現在實屬厚顏過江東,已是山窮水盡,哪裏還敢奢談什麽打算?”


    甄永信聽後,心裏也有一絲傷感,沉吟片刻,抬頭看了一眼賈南鎮,說道,“要是這樣的話,愚兄倒有個主意,不知合不合賢弟的心思?”


    “哥哥但講無妨,小 弟一向敬佩哥哥,但有見教,必是生門。”見甄永信說出這話,賈南甄緊著巴結道。


    甄永信就勢說道,“下午你也看見了,哥現在實在太忙,抽不出身,好多需要外出去做的大生意,都耽誤了。要是賢弟不嫌棄,肯留下幫哥做些事,哥就可以騰出手來,出去做些大生意,這樣一來,你我兄弟二人,各有營生,互相幫襯,又互不相妨,豈不兩全齊美?”


    聽甄永信說出這話,賈南鎮略顯為難,囁嚅道,“這樣,好是好,隻是小 弟對八字算命的套路,一竅不通,怎能頂得起哥的生意?”


    “這有何難?江湖把戲,見機行事而已,”甄永信見賈南鎮有些為難,趁機勸說道,“憑賢弟的天分,我敢保證,不出半個月,定能駕輕就熟。我這兒有幾本書,賢弟可拿去翻翻,這幾天你先跟著我學做,等上了道兒,就以我徒弟的名份坐攤兒。這樣,就免去獨創名號的艱難,也會給賢弟省去一番周折。”


    “這樣固然好了小 弟,可哥哥怎麽辦?”賈南鎮心裏得意,嘴上卻客氣道。


    “實不相瞞,兄弟,愚兄現在即便不在這裏坐攤兒,光是上門的生意,也夠忙活啦;另外,賢弟坐攤兒時,如遇有大的生意,感覺自己難以應付,不也妨推薦給哥,咱倆合做,那樣一來,咱兄弟二人兵合一處,將打一家,還怕銀子不往咱兄弟的兜裏跑?”甄永信說道。


    “那是自然,這個,哥不消叮囑。”


    二人又說了一陣,甄永信臉上略顯出一些為難,頓了頓,說道,“賢弟此來,哥的屋舍又寬裕,按說留賢弟在此吃住,不在話下,可是有一點,兄弟恐怕還不清楚,那什麽,就是你嫂子這個人,性情暴烈,不能容人,時間一長,必生事端,一旦那樣,反倒傷了你我兄弟的和氣。我看這樣吧,今天你先在這兒住一夜,她還不便發作,往後你就住在平日存放桌案的徐二那裏,他是我師傅的兒子,從前是個街頭潑賴,現在已改邪歸正,極好相處,你也不必付房費,日常得便,買些灑菜,相互酬謝一下就行。”


    說話間,玻璃花兒眼叫的酒菜送來,兄弟二人推杯換盞,直吃到深夜方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騙子世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浪船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浪船夫並收藏騙子世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