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風塵,晝行夜宿,四月初二,甄永信到了天津,在確信身後沒有跟蹤後,就讓車夫在東門口找了一家客棧,要了一間單人客房,招唿客棧的夥計,把行李搬了進去,隨後打發了車夫,多日懸著的心,這才慢慢落了下來,額角也漸漸消了汗。


    待一切安頓妥當,甄永信在客房裏要了幾個菜,多少天來,頭一迴吃了頓像樣的飽飯,而後反插了房門,倒頭睡下。


    這些天盡忙著趕路,甄永信幾乎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隻在顛簸中偶爾打了幾個盹兒。


    一路上,他不時地要轉迴身去,往後麵張望,看是否有人馬追來;要不時地警惕著路邊的動靜,看是否有剪徑的閃現;要不時拿眼瞄著馬車夫的眼神兒,觀察馬夫是否心懷鬼胎。每到一家大車店,他都像獵犬一樣,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特別是大車店裏的夥計,看他們是否老盯著他裝銀子的箱子;一到夜裏,更是不敢闔 眼。


    大車店裏車來車往,極其雜亂,甄永信一刻都不敢離開銀箱。隻幾天工夫,人就瘦了一圈,又變得跟在家鄉打卦算命那會兒差不多了。


    在客棧裏一連睡了兩天,覺得精神氣兒恢複了不少,渾身也輕鬆了許多,白天,甄永信就把房門鎖上,到街上轉轉。


    天津是個大埠市,物產阜盛,閭閻鋪地;街市兩旁,商號林立,望眼而不能窮其極;特色小吃,不勝枚舉,風味佳肴,香飄四溢;花街柳巷,麗 影如織;人言甘甜,可心而悅耳者,自不待言。


    隻逛了一天工夫,甄永信就覺得,自己來這裏太晚了,要是能在此地安身,亦不枉人生一世。不滿意的隻有一點,就是覺著現在住的這家客棧,不夠安全,每天一迴到客棧,他都能發現,客棧掌櫃的在看他時,眼裏閃著一種可疑的神情。有時掌櫃的衝他笑,他就覺著,這笑意的背後,隱含著某種邪惡的東西;有時掌櫃的和他說話,他就覺著,掌櫃的話裏隱含著某種邪惡的東西;有時掌櫃的見了他,愛搭不理的,隻顧忙著自己的事兒,他就覺著,掌櫃的麵若無事的表情裏,隱藏著某種邪惡的東西。而這家客棧的夥計,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天到晚從他的門前走來走去,兩眼卻不住地打量他房間裏裝銀子的箱子;客棧裏的客人呢,都不像是房客,倒像是掌櫃的親戚或朋友,一天到晚和掌櫃的說說笑笑,擠眉弄眼,說話時還不忘拿眼瞄著他房間裏箱子。


    沒過幾天,甄永信就斷定,這是一家黑店,便借口事已辦完,要離開天津,雇了輛馬車,裝上行李,又換了一家客棧。


    但情況依舊並沒好到哪兒去。


    又過了幾天,他就又換了一家。直到有一次,馬車夫在幫他搬箱子時扭了腰,發牢騷說,現在的客商,像他這樣帶著這種重裝的真是少見,人家都是把銀子兌成號票,揣在身上又輕便又安全。甄永信這才開了竅,找了一家錢莊,把銀子兌成號票,在運河碼頭邊上重新找了家客棧,這迴才覺著安全了。


    品嚐了各色小吃,又把天津有名的飯莊吃了一圈,甄永信的臉色又滋潤了。從前在四空寺吃牛肉後的感覺,就又躁 動起來。好在今非昔比,不光是還了俗,更主要的是,他現在身上有銀子了,天津又是個繁華地界,這種需要就容易滿足了。很快,甄永信就在六合春包了個妹妹。雖說不是大院子裏的花魁,卻也細皮嫩 肉,小鳥依人,說著一口流利的津腔,句句都可甄永信的心思,床上的本事也甚是了得,隻幾天工夫,就弄得甄永信魂不守舍,一刻了也離不開這心上的妹妹,就連身上得了某種怪病,也沒怪責妹妹一句。


    甄永信是一周後,才發現身上不大對勁兒的。開始隻是覺著身上某個部位發癢,還以為是自己長時間沒洗澡,身上髒了,便不住地把手伸進裏邊去撓。


    第二天早晨小 便時,發現那地方凸起小米粒大小的皰疹,撓破後,滲出黃色的膿水,那玩藝的頂部,已經開始泛紅,小 解也開始不暢。


    迴到屋裏,他說身上某個部位挺不舒服,一邊把褲子脫下,坐在床上指給妹妹看,說自己現在挺難受。


    妹妹看了看,也像挺吃驚,問他在哪兒整的?


    甄永信聽過,搖搖頭,說自己也說不清。妹妹就責怪他太不小心,說這天津衛的花街柳巷,多半野雞暗娼,身上髒得厲害,一些男人就是太貪色,管不住自己,往往就沾上了這種病。妹妹邊說,邊從梳妝台的小抽屜裏,拿出一個小瓶子,打開橡皮瓶蓋,屋裏就彌散著嗆鼻子的氣味。小妹妹異常老練地拿棉球,蘸著瓶子裏的紫色藥水,富有經驗地塗抹到他那玩藝上,一會兒功夫,就把他那玩藝塗得像個紫茄子。蓋上瓶蓋後,妹妹說過一兩天就好了。


    可是,又過兩天,那地方還不見好轉,反倒腫脹起來,小 解更加不暢,站在茅房,痛得渾身流汗,頭抵著茅廁的牆壁,半天才能擠出一點兒,走路也挺吃力,一不小心,那地方就會痛疼。


    甄永信有些害怕了,白天叉 開兩腿,像一個吃得過飽的醉漢,小步在街上轉悠,指望能找到專治這種病的郎中。


    在菜市場上,甄永信遇見了一個正在叫賣萬能靈藥的江湖郎中,此人身穿道袍,尖著野雞嗓子,正在叫賣他用祖傳秘方配製的藥水。藥水盛在一個壇子裏,裏麵浸泡著毒蛇、蛤蜊、吳蚣和海馬一類的東西,如果相信郞中的說法,此藥能包醫百病。甄永信看過,總覺得這郞中和早年用神佛賣藥的把戲差不多,便有些瞧他不起。隻是有病亂投醫,心裏的自尊,到底沒能抵擋住病痛的折磨,在賣藥攤前轉悠了兩圈,甄永信調整一下心緒,大膽地湊上前去,在江湖郎中跟前,避重就輕,轉彎磨角、遮遮掩掩地把自己的病情說了一遍。


    不料這郎中對他的敘述根本不感興趣,沒等甄永信把病情講完,就拍著胸 脯說道,“放心吧,老弟!保準管用!兄弟這個藥,是嘛病都能治的!”


    說完,賣藥的就搬起藥壇子,給甄永信倒了一小瓶,叮囑他一天敷抹兩次,早晚各一次,不出三天,保證藥到病除。


    眼下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甄永信隻好交了銀子,把一小瓶藥水帶迴來。


    過了兩天,證明這種藥水沒用。


    眼看甄永信都快起不了床了,妹妹就攛掇他,到洋人辦的西醫院裏去試試,說那些洋大夫,有時還真有些真本事。


    經過小妹妹的攛掇,無奈之下,甄永信隻好答應。


    妹妹親自把他扶上馬車,去了領事街外的菲利浦醫院。


    這是一家荷蘭人開辦的醫院。一個大個子的外國大夫,一身孝服打扮,毛絨絨的手,拿著一麵小鼓一樣的放大鏡,在他那地方看了又看,而後就在一個白色擋瓷盆裏,調兌了小半盆藥水,戴上橡皮手套,給他清先了患處;又拿出一個玻璃針管,針管前頭帶著鋼針,從一個大瓶子裏抽出一些蒸餾水,再紮進一個裝有白色粉末的小瓶子裏,先把蒸餾水頂進小藥瓶裏,拔出針頭,拿著小藥瓶搖了搖,把小藥瓶裏粉末狀的藥粉溶解,調和均勻,待粉末瞬間溶解成透明的無色藥水,大夫再次把針頭紮進小藥瓶裏,抽幹小瓶子裏的藥水,拔出針頭,針尖向上,排出玻璃針管裏的空氣,又拿酒精棉球,在甄永信半褪了褲子的屁股上擦拭幾下,就把鋼針紮進屁股,甄永信就覺得臀部一陣脹痛。


    妹妹覺得好玩,慫恿甄永信再掏些錢,讓她也紮一針。


    這種要求不好拒絕,特別是當著外國大夫的麵,甄永信隻好再出二兩銀子,滿足了妹妹的好奇。


    奇跡很快就出現了,第二天早晨,甄永信的患處就消了腫,小 解也順暢起來。


    三天後,兩人又能在床上忙搗騰了。


    又過些日子,小妹妹又攛掇甄永信帶著她出去散心,每次又都是妹妹親自帶路。


    他們先去了三達商行,妹妹相中了一件貂裘,站在那裏挪不動步,甄永信就出了一百兩銀子,買下那件貂裘。以後的幾天,妹妹又帶他去了幾家珠寶行,迴來的時候,妹妹從頭到腳,就都戴滿了珠寶。緊跟著,妹妹又說,天津衛街上的有錢人,身後有跟班的才算闊。甄永信立馬就去了碼頭,在一群圍攏過來攬活兒的腳夫裏,挑選了兩個看上去還能叫人放心的年輕腳夫,談好了價兒,就去給他們置辦了一身像樣的衣服,領到澡堂子裏泡了兩個時辰,把凍皸的手腳洗涮幹淨,換上體麵的衣服,充當他的跟班。


    兩個跟班,高一點的叫大寶,為人耿直,是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主兒;矮一點的叫順子,會察言觀色,往往甄永信使個眼色,他就能猜出主人叫他幹啥。每日裏,兩個跟班就跟在主人身後晃著。


    甄永信晚上,一般都留在六合春,客棧的房間,就成了大寶和順子的宿舍,吃喝不愁,成天也沒什麽活兒,月底又有一小筆跟當腳夫差不多的薪水,兩個人樂得逍遙。


    四月中旬,妹妹突然提出了個大膽的想法,叫甄永信吃驚不小。


    “你幹脆把我從這裏贖出去吧。”妹妹擠出兩滴眼淚,呢喃嘟囔著,“窯 子是個填不滿的窟窿,咱倆成天恩愛著,可鴇子見天還要從咱倆身上刮去幾兩銀子,要是我出去了,這銀子就夠咱倆一天的過活還有餘呢;再說啦,在這裏呆著,一旦老了,就是一條看不了門的狗,那會兒就不知該到哪兒去喝西北風了。趁現在出去,我還能天天侍候你,我也不求你明媒正娶,隻求能跟著你這個正經人,見天熱湯熱水的,好歹也是個家。要是你家大婆不能容我,我就躲得遠遠的,隔三差五的,你能來看我一眼,我就知足了。”說到這裏,妹妹的眼淚就流成小河了。


    甄永信心裏開始發酸,覺得自己現在真的離不開妹妹了。他常常拿妹妹和家鄉的玻璃花眼作比,覺著和玻璃花眼比,妹妹簡直就是天仙,而妹妹給她的快活,更是他在玻璃花兒眼那裏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想想現今有家難迴,四海飄零,身邊也確實需要個女人照料,想到這兒,就一狠心,說道,“中!你盤算盤算,贖你出去,得多少銀子?”


    妹妹停了流淚,唏噓了一陣子,依在哥的懷裏,扒拉著手指算了一會兒,抬頭望著哥哥,說道,“當初,他們買我時,才花了二十兩銀子,照我現在的身段長相,在行院裏比一下,沒有個千兒八百兩銀子,鴇子怕是不肯出手呢。”


    “中,我這就去辦。”甄永信爽快答應了下來,起身收拾一下,就迴到客棧,取出銀票,領著大寶、順子,到了錢莊。


    查看了票據,甄永信才知道,這一個月的花銷,實在不少,四千兩銀子,眼下僅剩下不足二千兩,即使眼下給妹妹贖了身,往後的日子呢?繁華地界,像一個吃錢的野獸,哪一天睜開眼,菜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得花錢?正是在這一會兒,甄永信才似乎理解了父親,為什麽祖上留下的那麽大的一份家業,愣是讓弱似瘟雞的父親給敗壞光了?幸虧自己眼下,還沒沾上父親的另一個毛病——抽大煙,一旦那樣,說不準到了下個月初,就得和妹妹一塊兒去討飯了。可一旦到了那時,這個妹妹,肯跟著自己一塊兒去討飯嗎?妹妹畢竟是個煙花場裏的人。


    這樣一想,甄永信心裏打了個冷戰,揣好銀票,打消了給妹妹贖身的念頭,支開了大寶、順子,轉身又迴到了六合春。


    隻看了甄永信一眼,妹妹心裏就有了數,臉上倏然生出幾縷哀戚,言語也淒婉起來,“哥哥不想給我贖身,那就算了,”停了停,悵歎一聲,哀傷道,“咳,我就這個命了。”


    “哥想!”甄永信聽妹妹當著他的麵說出這話,有點發急,搶著說道,“哥要不想,就是王八,隻是眼下,哥手頭有些緊。”


    妹妹並不理睬哥哥的解釋,眼角隻管流淚,這種哭泣弄得哥哥心裏挺難過,又過了一會兒,甄永信又和妹妹商量道,“哥要是用別的方式救你,你肯走嗎?”


    妹妹聽了,眼睛一亮,問道,“嘛法子呀?”


    “跑!離開天津衛。”甄永信嘴巴戳著妹妹的耳朵,低聲說道。


    “去哪?”


    “四海為家。”


    “那得離天津遠一點,要是給鴇子逮著了,我可就毀了。”


    “放心吧,她逮不著的。”


    小兩口又嘀咕了一會兒,吹燈上床,一 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甄永信喊來大寶、順子,說要去北京跑趟生意,叫他倆到碼頭上雇條體麵一點的船。


    碼頭腳夫出身的大寶、順子,隻一會兒工夫,就把事兒辦好了。


    甄永信和船家見了麵,談好價錢,交了訂金,選好一個泊位,把船泊好,就領著大寶順子上了岸,找到一家成衣行,買下兩身五品官服,自己先換上一套,另一套包好,讓大寶背著。三個人就開始在大街上逛遊。


    三人來到城隍廟,見廟門口一個老乞丐跪在地上,手端著一隻破碗,哆哆嗦嗦地在那裏向過往路人乞討。


    甄永信見了老乞丐,猶豫了片刻,抬腳走了過去。


    老乞丐見有人走了過來,便端著破碗,哆哆嗦嗦地向甄永信乞討。甄永信看了老乞丐一眼,故作驚詫,又仔細端詳了一陣子,繞著老乞丐轉了一圈,兩眼一刻也沒離開老乞丐,像似突兀發現了什麽。


    大寶、順子在一旁看得發呆,弄不懂主人看出了什麽名堂。隻見主人一臉驚疑,又仔細端詳了老乞丐一會兒,忽然“撲通”跪到老乞丐麵前,伸手奪下老乞丐手裏的破碗,扔到一邊兒,兩手攥著老乞丐髒兮兮的黑手,一疊聲叫道:“義父,你可叫我找得好苦啊!”


    老乞丐驚惶迷惑地望著眼前叫他義父的人,一時也弄不清是怎麽迴事兒。


    甄永信根本不給老乞丐張嘴說話的機會,一串訴苦的話,緊跟著就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自從我進京趕考,取了功名,就再也沒聽到你的音信;三年前,我補了缺兒,赴濟南任上,順路迴家接你和小妹隨我到任上,誰知家中隻有小妹獨守空房,小妹說,你是在我離家的那年冬天,為貼補家用,離家乞討去了,就再也沒有迴去,我接小妹到任上後,就托人四處打聽你的消息,卻音信杳無。這些年,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義父!不想今天在這裏遇見你,可見咱爺兒們緣份未盡啊。”


    老乞丐聽得兩眼發直,心想這人一定是認錯人了,再看這年輕人一身官服,又帶著隨從,想必也是富貴之人,如果現在將錯就錯,認他做了義子,跟了這人,日後也不必饑一頓、飽一頓的沿街乞討了。


    老乞丐終究是江湖上人,腦子也靈活,想到這裏,就有了將錯就錯的打算,卻又擔心過分應付,會弄出差池,索性裝起傻來,老眼昏花地也不說話,隻是嘴裏含混不清地咕嚕著,“唔,唔。”


    甄永信見老乞丐已有意順杆爬蔓,便轉過身,告訴大寶和順子,“這就是我尋找多年的義父啊。別看我義父不善言辭,卻是大善大德之人呢,對我兄妹,真可謂恩重如山。想當年,我和妹妹幼失怙恃,如果不是義父收養我兄妹二人,本官哪會有今天?”說著,嗓子又有些哽咽。


    光聽甄永信一個人的訴說,老乞丐大約明白了個中因緣,索性就裝起啞巴,傻愣愣地看著緊握他手的義子,一言不發。


    甄永信順了順嗓子,搖晃著老乞丐的手,慨歎道,“義父,咱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兒子現在已升任濟南鹽政使,正五品;小妹正待字閨中,我這次來天津,就是來給小妹置辦嫁妝的。走,跟我到客棧,等辦完嫁妝,咱們一同迴濟南。”


    大寶、順子見主人發了話,架起老乞丐,跟在甄永信身後,先到了一家浴池。在那裏洗涮了老乞丐亂草一樣的髒發,拭掉眼角風幹了的眼屎,洗掉渾身的汙垢,找修足工給老乞丐修剪了手腳,扔掉散發惡臭的乞丐衣衫,換上鮮亮的正五品官服,待老乞丐從浴池出來時,儼然一個賦閑的閣員。


    迴到客棧,甄永信叫來幾個菜,擺在老乞丐身前,老乞丐就肆無忌憚地消受起來。因為吃得過飽,這一 夜,老乞丐躺在牀上,折騰到半夜沒睡著覺。


    甄永信叮囑大寶、順子二人,好生照看義父,自己就到六合春去了。


    第二天一早,妹妹偷偷把自己多年積攢的細軟,掖到懷裏,對老 鴇說,今天要跟哥哥上街買身衣服,就甜哥蜜姐地和甄永信一道出了院子。甄永信是這裏的常客,鴇 子見了,也不攔著,看著二人去了街上。


    二人到了街上,匆匆來到碼頭,躲進甄永信事先訂好的船艙裏,留下大寶照應著。


    甄永信隨後返身上岸,又打發順子雇來兩乘轎子,等在客棧門口,讓順子照看著轎子,自己迴到客棧,獨自和打扮一新的老乞丐說了幾句要緊的話,一再叮囑道,“義父未涉官場,不知官場險惡,到了官場,第一要緊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巴,言多必失,官場上有多少達官貴人,就因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最後栽倒在口舌之下。今天我帶義父去辦一件頂重要的大事,義父切忌多說話,要是有人問你什麽,你一概隻管搖頭就行,其餘的事兒,由我來應付,義父可記住了嗎?”


    老乞丐一聲不吭,隻傻愣愣地點了點頭。


    一切安排停當,甄永信就喊順子上來,扶著老乞丐上轎。


    待老乞丐上了轎,順子喊了聲起轎,轎夫們就抬著甄永信和義父來到平日裏常來兌換銀子的票號。兌換了兩錠四十兩的大錠銀子,就往天津衛頂頂有名的德蚨祥綢緞莊去了。


    一幹人先到綢緞莊對過的錢莊。


    錢莊剛開門,還沒有交易,看見甄永信父子身著官服,帶著仆人進來,錢莊的黃掌櫃的就笑殷殷地緊著上前照應。“兩位大人賞光,快請坐,快請坐。”一麵吩咐夥計看茶。


    甄永信先扶義父坐在錢莊為大客戶預備的太師椅的上,隨後自己兩手輕提一下官服的下擺,坐在 下座,這才抬起頭,臉上稍顯客氣,衝掌櫃微微頷了下首,算是打過招唿,隨後就打著官腔,說道,“本官一會兒要到德蚨祥去做一筆大買賣,先來兌點碎銀,也好打點車腳費,用著方便。”


    說罷,示意順子取出兩錠四十兩官銀,放到櫃上。


    掌櫃的急忙吩咐店夥趕緊辦理,一麵陪著笑臉,和兩位官員應酬。


    甄永信和錢莊掌櫃的互通了名號,隻一會工夫,二人就像熟人一樣,談笑風生。


    等順子把兌換的碎銀包好,甄永信就扶著義父起身,不經意間,對錢莊的黃掌櫃說道,“小 弟這就去德蚨祥,耽會兒要有一大筆銀子要交割,黃兄可願意陪小 弟前去代理?這樣也免去了一些往返周折。”


    聽見朝庭命官和自己稱兄道弟,黃掌櫃的骨頭已是先酥軟了三分,又見有現成的一大筆買賣,生怕別人把這樁好事搶走,等不及甄永信話音落地,黃掌櫃連想都沒想,就搶著說道,“有嘛不行的?走唄。”


    德蚨祥裏,已經上來顧客,夥計們在櫃台裏忙著應付。各色綢緞,斜依在櫃架上,一字兒擺開,流光溢彩,甚是耀眼。


    德蚨祥掌櫃的看見對麵錢莊的黃掌櫃,領著兩位五品官員進來,就忙著放下手裏的活兒,走出櫃台,迎上前去,一邊拱手作揖,說著客套話,一邊將一幹貴客請到櫃台後麵的賬房裏,讓夥計們忙著看座沏茶。


    甄永信扶著義父坐了上座,隨手示意錢莊的黃掌櫃坐下,而後自己也兩手輕提一下官服的前擺,挨著義父坐下,不等綢緞莊的掌櫃的開口,就拿腔作勢地開了腔,“本官是濟南府鹽政使,此次陪家父來天津,是要為舍妹辦一份兒嫁妝。”說著,拿手指了指旁邊的錢莊黃掌櫃,說道,“黃掌櫃是我的朋友,他告訴我說,貴行是天津衛最好的綢緞莊,這不,我和家父就來了。”


    黃掌櫃見五品官員認自己作朋友,心裏挺展樣兒,自製不住地咧著嘴,衝德蚨祥掌櫃的點點頭,表示認可。


    德蚨祥掌櫃的,見有朝庭命官來店裏相看綢緞,剛要把櫃裏的貨色品種報上來,甄永信開口說道,“掌櫃的何不叫人把貴行最好的存貨拿來看看?”


    掌櫃的喏喏稱是,連忙出去吩咐夥計取貨。


    甄永信趁夥計們去取綢緞功夫,心不在焉地和黃掌櫃天南一句,海北一句地閑扯起來。


    不一會兒功夫,十幾種上好的綢緞,就擺到了賬房的桌子上。


    掌櫃的見貨色已經上齊,笑殷殷地請甄永信來相看。


    甄永信朝桌上的綢緞瞄了一眼,拿著架勢站起身來,走到桌前,逐件翻看了一下,又返迴身坐下,笑著問旁邊的義父道,“你老看行不?要是行,咱就把銀子兌了,把貨拉走。”


    義父一刻也沒忘記義子早晨在客站裏叮囑他的那些話,隻向桌上瞄了一眼,而後微閉雙眼,連連搖了搖頭。


    德蚨祥掌櫃的見老官員搖了頭,心裏就有點發毛,生怕砸這筆大買賣,忙著起身上前解釋道,“這還不中?老大人,這可是正宗的湖錦,往年都是江南製造局訂織的貢品,民間根本無法見到的,隻是這些年綱紀鬆馳,才有少量流入民間。”


    甄永信急忙起身,站到德蚨祥掌櫃的身前,笑著拍了拍掌櫃的肩膀,安慰道,“別急,別急,兄台有所不知,舍妹是家父慣著長大的,是家父的心尖子。舍妹要出聘的,是二品大員濟南府府台大人的三公子,家父怕舍妹出嫁時露了寒相,過門後會受委屈,再三囑咐我,務必要舉全家之力,辦好嫁妝,這不,老人家在家不放心,非要親自來把握。”


    甄永信說完,一屋的人就笑了起來,義父也閉目假寐,裝聾作啞,不置可否。


    “我看這樣吧,”看著義父不肯表態,甄永信又開口說道,“女人的事情女人辦,舍妹這會兒就在碼頭的船上候著呢,掌櫃的可否把這各色品種,每樣裝二十匹,拉到碼頭上,讓舍妹親自定奪,要是舍妹相中哪種,當即就裝到船上,順便讓貴行的夥計,把交割的銀子一並取迴,豈不省了我等在這兒瞎操心?”


    “極妙,極妙。”掌櫃的拍手稱是,隨即叫來幾輛馬車,吩咐夥計把十幾種綢緞,每色二十匹,裝到車上,由順子引路,綢緞莊也派了幾個夥計跟著,直往碼頭去了。


    這邊掌櫃的一邊陪茶,一邊和坐著的客人扯一些不相幹的奇聞軼事。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天將晌午,順子領著綢緞莊的一個夥計迴來,額頭冒汗,眼裏卻露著得意,告訴主人說,“小姐全相中了,都已裝到船上,隻是不知取哪一箱紋銀秤兌?叫我來聽大人的迴話。”


    “唉,中號箱裏的大錠銀子就行嘛!”甄永信顯得有些不耐煩,嗔咄順子道。


    順子聽了,覺得挺委屈,爭辯道,“小姐說啦,她還要留下一些成色好的銀子,打幾件頭飾,叫你過去幫著看看呢。”


    甄永信聽過,越發不耐煩了,向屋裏人抱怨道,“這女孩子家,就是多事!”


    一屋子的人聽了,又笑了起來,黃掌櫃也在一邊攛掇道,“那就煩勞大人走一遭吧。”


    甄永信趁便起身,無奈地搖了搖頭,向兩位掌櫃的拱了拱手,說道,“那就有勞二位,陪家父坐坐,我去去就來。”說著,就帶著順子和綢緞莊的夥計,乘轎而去。


    到了碼頭,先看見車夫、轎夫和綢緞莊的夥計,甄永信笑殷殷地向一幹人拱了拱手,迴頭對順子說道,“你帶諸位到拐角那家飯店吃頓飯吧,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忙了一上午,也夠辛苦的。這頓飯,咱們坐東,菜要多,要好,我到船上看看就來。”


    一群人聽說五品官員要請他們吃飯,一時高興,把親爹娘都給忘了,高高興興跟著順子,往街角的飯莊走去。


    到了飯莊,不等把座位安排好,順子就點了一大堆菜。先叫了幾盤冷拚墊補墊補,接著熱菜一道跟著一道,流水般擺上。


    看看一大群人已經吃了個六親不認,順子說還有點兒事兒,要去請示一下主人,讓大夥先吃著,就抽身去了碼頭。


    到了碼頭,一等順子跳上船,甄永信說了聲“開船!”船夫就將稿竿一撐,船就飄飄悠悠離開了碼頭,往北京方向去了。


    德蚨祥裏,兩個掌櫃的一邊品茶,一邊扯閑。


    義父坐在上座,閉目假寐,一聲不吭。昨晚吃得過量了,人老體弱,消化不良,肚子裏有些不熨帖,時不時難以控製地放出響聲,氣味惡臭,令人作嘔。礙於官員的身份,兩個掌櫃的也不敢說什麽,隻能向外伸著脖子,盡量離老官員遠一些,一邊閑談,一邊口茶。


    眼看晌午已過,還不見甄永信迴來,德蚨祥的掌櫃的就有些沉不住氣,又派了一個夥計到碼頭上看看。


    將近一個時辰,那夥計匆匆地迴來,說在碼頭上找遍了,沒發現顧主的船,甚至連莊上去的夥計、車夫也不見了。


    掌櫃聽後,有些發毛,臉色開始變白,忘記了作揖,徑直過去搖了一下正在假寐的老官員,急急問道,“知道你家少官人在哪兒嗎?”


    老官員傻愣愣地乜斜了掌櫃的一眼,搖了幾下頭。


    綢緞莊掌櫃的轉身又問坐著的黃掌櫃,“黃掌櫃,可知你朋友在何處?”黃掌櫃輕拍了下大腿,撇著嘴,也晃了晃頭。


    “早晨來時,我聽他說,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紹過來的。”德蚨祥的掌櫃的詰問道。


    黃掌櫃見問,又拍了下大腿,講了實情,“咳,嘛朋友呀,隻是說說罷了。早上他到咱莊上,拿兩錠大銀子兌了些碎銀,說一會兒在你這有樁大買賣,要我陪著過來,一塊把銀子交割了,我合計是個大買賣,就陪他過來,說的那些話,我隻當寒暄,也沒在意,嘛朋友呀?”


    德蚨祥掌櫃的額頭開始流汗,抱怨一聲,“黃兄坑了我。我真當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紹來的,一絲防範都沒有。”說罷,又轉身去問老官員,“那人到底是不是你的義子?”老官員依舊傻愣愣地搖著頭。


    德蚨祥掌櫃的又喊來兩個夥計,囑咐把老官員看緊嘍,別讓走了。說完,領著剛從碼頭上迴來的夥計,往碼頭趕去。


    在離碼頭不遠的一個拐角處,看見幾個夥計、馬車夫和轎夫,正在一家飯館門口吵架,趕過去才知道,這些人吃過飯,不給錢想溜,讓飯館掌櫃的和跑堂的給逮住了。夥計們卻辯解說,這飯是客戶請的,不是他們自己要吃的。飯館掌櫃的卻說,不管誰請的,都得見了錢,才能走人。


    德蚨祥掌櫃的問道,拉走的幾車綢緞哪去了?夥計們就說裝在碼頭的船上。


    掌櫃的又問客戶呢?夥計們就說,正在船上秤銀子呢。


    掌櫃的這會兒徹底明白過來,根本不肖到碼頭上去察看,沒再停溜,匆匆趕往巡捕房。


    巡捕聽清德蚨祥掌櫃報了安,就帶著黃掌櫃連同還留在綢緞莊上假寐的老官員和黃掌櫃,一道迴到巡捕房。


    見了巡捕,老官員突然清醒過來,肚子也熨帖了不少,不再放出響聲,沒等巡捕開口,就主動把昨天在城皇廟前行乞時遇見義子的事,從頭到尾地講了一遍。


    “這麽說,”巡捕問道,“你當時就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你的義子嘍?”


    “咳,我壓根兒就沒什麽義子,孤陋杆子一個。”老乞丐垂頭喪氣道。


    “那為嘛當時不把事兒挑明啦?”巡捕又問。


    “唉,我想我一個討飯的,見天饑一頓飽一頓的挨凍受罪,人老了,沒個照應,也不是個長久的事兒,看見有人認我為義父,還是個當官兒的,心想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了,又聽他說,他的義父是個啞吧,一時短見,就裝聾作啞,稀裏糊塗地順著他了。”老乞丐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又說,“瞧見了沒有,他還真沒虧咱,給咱置辦了這一身新衣服,還帶咱吃了兩頓飽飯。”


    巡捕並不懷疑老乞丐的說法,知道他讓騙子弄去當了驢子,看看老乞丐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官服,覺得好笑,想讓他換下,卻又沒有誰願出錢,給老乞丐再買一件普通的衣服,無奈,隻好沒收了老乞丐的頂戴,轟出衙門。


    剛出了衙門的大門,老乞丐就把新鞋也脫了,夾在腋下,這鞋太小,擠了他一天了,太難受。


    以後,天津衛人就能看見,在城皇廟門口,有一個身著五品官服,蓬頭垢麵、赤腳行乞的老乞丐,不住地向過往行人作揖行乞,生意居然要比一般的乞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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