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甄永信睡得酣暢,隻是醒後感到腳底的血泡,弄得他挺不舒服,才猛然醒悟,這裏並不是家,心中未免有些慌憾。


    老和尚聽他鼾聲停下,憑唿吸的韻律,知道他已完全醒來,便開口和他交談,黑暗中,交談也省卻了不少佛門用語,一說一聽,一會兒工夫,就無所顧忌了。


    直到甄永信講完了自己的身世,老和尚才慨歎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就把這裏的情況告訴了他。


    這時甄永信才知道,三天三夜的行走,自己已完全逃脫了老毛子的轄區,到了營口的地界,這座廟往西不過二十裏,就是熊嶽城。


    一當了解到這一點,甄永信心裏才算安穩下來,多少天裏揮之不去的恐懼,也隨著消失殆盡。甚至聽到老和尚答應留他在這兒避難時,甄永信也沒感到意外,他心裏清楚,他的留下,對老和尚未來的日子,也是不可或缺的。


    為了他行遊方便,老和尚給他起了法名,叫甄悟,既保留了他的本姓,又符合佛家的本分,並在天亮之後,坐在床上,兩手顫抖地給他削了發,鈍刃的剃刀,把甄永信的鬢角和後腦勺都弄破了,傷口滲出血絲,好久都沒痊愈。


    剃頭時,老和尚又把廟裏的一些暗藏的機關告訴了他,比如遇上兵匪滋撓時,可以打開神像屁股下的機關,到下麵的地窖裏躲避,也可以從他現在睡覺的地方——那個米櫃裏,打開靠牆的機關,從東耳房逃走。


    沒過幾天,甄永信腳傷就痊愈了,可以行走自如,甚至步履要比過去輕盈。


    在甄永信煮完最後一個風幹餑餑的那天早晨,老和尚舔過飯碗之後,把他叫到床邊,輕聲說,“頭晌兒,你下山一趟,到山下王家村去,找到王萬財,你拿兩條紅絲帶去。”


    老和尚邊說,邊從枕頭邊兒拿過一個小包裹,裏麵盡是些紅絲帶,應該是香客們祈福時係在廟裏的樹上的,被老和尚收拾起來放好,“進門後,你就說是我叫你來,給孩子祈福的。你把這紅絲帶,係到他孩子的腳腕上,讓他孩子五歲前不要解開,就說這是避邪箍。等把這一切都做完了,你告訴他,說靈不靈,要看他心誠不誠,佛前許願,不可反悔,一旦反悔,萬事皆空。這些話說完,你徑直迴來就中,不可跟他多打閑語。”


    甄永信一一記著,諾諾應命。師傅說罷,甄永信轉身拎起木魚要走。


    “慢著,”師傅又叮囑道,“把衣服換下,穿上我這件袈裟,哪有出家人穿著馬褂上街化緣的。再者,他要問起我來,你就說我身有小恙,不便下山,要問起你來,就說從泰山嶽廟雲遊至此,是我才收的徒弟,法號甄悟。”老和尚把話交代清楚,閉上眼睛,向他揮了揮手,甄永信就下了山。


    進了村,甄永信敲了幾下木魚,尋人打聽王萬財家的住址,徑直奔了去。


    聽到狗叫,王萬財推門出院,臉上喜滋滋的,見了眼前的和尚,明顯露出幾分生怯。


    年輕和尚並不和他閑談,劈頭就說,“我家師傅派我來府上,給貴公子祈福,阿彌陀佛。”邊說邊徑直往門裏走。


    王萬財喝住狗叫,在後麵跟著,直到和尚進屋,直奔妻子的產房,王萬財試圖阻止,和尚卻從懷裏掏出兩條紅絲帶,在主人眼前晃了晃,嘴裏振振有詞兒,“阿彌陀佛,無妨,無妨,我隻是奉師傅之命,來給貴公子係上避邪箍的。”


    “敢問師傅的師 傅 法號?寶刹在何方?”王萬財問。


    “阿彌陀佛,四空寺慧通方丈便是。”和尚說道。


    王萬財恍然若悟,就把這和尚讓進產房。


    炕上的產婦拿毛巾裹著頭,嬰兒正在繈褓裏酣睡,和尚叫產婦把繈褓打開,把紅絲帶在嬰兒腳腕上輕輕係好,出了產房,把老和尚吩咐的話,一字兒不差地交代給主人,說完,飄然而去。


    果然,甄永信前腳剛跨進山門,就聽見山下有人吆喝著牲口上山,過了一會兒,一頭騾子把一石米馱上山來,甄永信親自打開米櫃,指揮來人把米倒進米櫃,王萬財千恩萬謝後,恭恭敬敬地下山了。


    老和尚看出徒弟的慌惑,不等他問,就泰然自若地開了口,“上月初,王萬財老婆臨盆前,到廟裏來許願,求我作法幫他老婆生個兒子,在這之前,他老婆已生過七胎,全是丫頭,當時他應許說,要是應驗了,就送一石米來。我給他作了法,告訴他,這迴要是不靈,讓他趕在老婆月子裏再來一次,我送他一副生子靈藥,保準下一胎得子。眼下都一個多月了,他沒來,我就知道他已經得子,隻是心痛那一石米,不肯還願罷了,所以才派你去。”


    甄永信渙然冰釋,納悶的隻有一點,“敢問師傅是如何做的法?”


    老和尚撇了撇嘴,臉上掠過一絲不屑的微笑,“隨心所欲,即為法。”


    “那師傅肯教弟子製作送子藥嗎?”


    “那有何難?”老和尚深唿一口氣,“凡天下無毒之物,皆可入藥。”


    “那要是不靈,可咋整呀?”甄永信疑惑不解,問道。


    “阿彌陀佛,心誠則靈,萬一不靈,那是他心地不純,能奈我何?”說罷,老和尚就闔上眼皮,無所顧忌地笑了笑。


    甄永信也似乎豁然開了竅。正是從這時起,甄永信對權術入了迷。


    一旦飲食無憂,山寺的日子就變得愜意了。


    這裏聽不見妻子的潑罵,老丈人的嗬斥,丈母娘陰陽怪調的指桑罵槐,看不見那些鄙夷不屑的嘴臉。


    甄永信似乎又重溫了尊嚴,也就覺得日子有滋有味,超凡脫俗了,甚至對早年自己嘲笑僧侶的種種行為感到後悔,認為那隻是自己無知的一種表現,根本不理解佛門淨界的奧妙。


    現在不但懂得了,甚至還帶有點兒迷戀,每天清晨,他都早早起身,操辦早膳,打水掃院落,撣去佛麵和香案的塵灰,在香爐裏焚上一柱香,刹那間,破敗的山寺,就有了靈氣。


    因為廟舍年久失修,香客不多,白天裏他就有足夠的空閑去翻看書架上的典籍。


    典籍不少,不過各種經文都引不起他的興趣,倒是經書邊上隨便散放的幾本雜書,讓他著迷。


    一套《三國誌通俗演義》,不長時間,他就讀了兩遍,而後就看《韜略術》,這本書挺乏味,幹巴巴幾個詞條,倒是詞條後的案例補釋,看上去有些意思。


    一天,老和尚扶著牆壁,戰戰瑟瑟地去解手時,看他正在讀《韜略術》,就眯著眼睛,脫口念了個偈子,“計從心上來,衣食口中求。”


    甄永信心裏一驚,以為師傅對這本書已經滾瓜爛熟,剛才念叨的,想必就是他正在看的內容,他趕緊把眼睛潛到書裏,卻找不到剛才師傅吟誦的偈子,就相信師傅一定是弄錯了,剛才那兩句,不在這一頁上,而是在後邊的幾頁上,他趕緊跳過這頁,向後翻過幾頁,沒有,又向前翻了幾頁,也沒有。


    這時,老和尚已經解了手,戰戰瑟瑟地迴來了,看他正在書上亂翻,就又吟了兩句,“信之者死,疑之者生。”


    甄永信恍然覺得,這句偈子早先曾在哪裏聽過,隻是近來亂事太多,攪得他記不起來了。


    他使勁兒定了定神兒,把思緒盡量理順得整齊些,然後順著梳理整齊的思緒往迴摸索,終於找到了,從前,拜徐半仙學藝時,徐半仙就曾囑咐過他:“字句使人死,經義使人活。”


    那會兒,他根本就不懂這兩句格言的意義,隻是礙於麵子,不懂裝懂地應付過去了,直到今天,還是一團迷霧,現在聽見師傅又提到這句話,他不想再錯過機會了,就勢跪下,說道,“求師傅點化。”


    老和尚並沒理會他,一邊往裏屋挪步,一邊隨口說道,“你的法名裏就有。”


    甄永信跟著把自己的法名念叨了幾遍,“甄悟,甄悟。”沒發現什麽,接著他把法名倒著又念道了幾遍,“悟甄,悟甄。”兀然間,恍然大悟了,想起了“甄”和“真”的諧音,再念了幾遍,便覺得自己已經破譯了師傅給自己取名的密碼,順著密碼的排序,當他迴過頭去再讀《韜略術》時,豁然發現,紙麵上已非幾行枯索無味的黑體字,而是另有洞天,一個斑斕多彩的世界。甄永信一口氣把《韜略術》研讀完,甚至耽誤了師傅的午膳。


    以後的幾天,他又反複把《韜略傳》研讀了幾遍,每次研讀,都覺得是第一次研讀,是一種全新的感悟。三天之後,他就可以擺脫原著,倒背如流了,隨後就設想出各式各樣權術的具體情境,玄妙絕倫,連自己都能被自己欺騙,並不斷被韜略激動得渾身發抖,急著要走出山門去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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