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信剛踩到四空寺山門下的石級,就覺著這是自己一生中邁出的最後一步了,再也沒一點抬腿的力氣,自己仿佛從遠古的荒野走來,這裏便是他奔波的終點,兩腿虛軟,屁股自由落體一樣跌坐到石級上。


    一連三天,盡管知道身後並沒有人追他,卻明明感到自己是一隻在餓狼利齒前逃命的兔子,腳步幾乎就沒停過,衣服都被樹枝 掛 破了,腳上磨起了水泡,從第二天起,每邁一步,都感覺腳底疼痛。


    師傅給的那包核桃酥,是在奔走時,邊走邊吃的,他還記得,除了昨天傍晚,在鬆樹鎮的一個山角下山泉裏喝了一次水,一路上沒再喝過水。


    坐到石級上時,他的嘴唇已經焦裂,腹中餓得厲害,恐懼還沒完全消失,隻是難熬的倦乏,明顯超過了其他的感覺,剛坐到石級上,就睡著了。


    甄永信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落日的柔光照來,睜眼看時,發現自己正斜 倚在一座古刹的石級上,就疑心是不是還在做著惡夢,拿手指甲摳了一下大腿,明顯感覺疼痛,才相信自己確實是醒著的。


    不錯,現在口裏幹渴得發苦,渴望能喝一頓涼水,肚子裏已聽不到咕嚕聲,而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正捋著他的內髒往外拽。他抬頭向四周望了望,四周是起伏的山巒,古刹則像一個紐扣,釘在山穀的懷中。


    甄永信兩腿發顫,費勁地爬上石級。山門是關著的,上前叩了兩下,大木門就發出“嘭嘭”的朽木聲,門梁上籟籟地落下一些朽木碴和幾個渾身發紅的蛀蟲,等了一會,無人應聲,甄永信壯著膽子,推了一下。


    門是虛掩的,“吱、吱、吱”作響,開了一道縫兒,門梁上的塵埃朽木,落了他一身。


    跨過門檻,是一處不算寬敞的庭院,庭院的地磚縫裏長滿了雜草,大殿距山門不足十丈,兩邊是廂房,東廂房還好,磚瓦整齊,門上掛著鎖,西廂房已是破爛不堪了,窗欞上顯然已有多年沒貼過紙,滿是窟窿,靠南邊的那間,檁椽斷裂,瓦片陷落,露著一個大洞。


    大殿裏供著三尊塑像,甄永信叫不出他們的名號。佛像前的香案上落滿塵灰,香爐裏早就斷了香火,神殿兩側,是木雕隔斷,裏麵是僧人的起居的僧房。


    甄永信推開右邊的房門時,屋裏躥出的惡臭氣味,差點沒把他嗆倒,扶住門框,倒退一步,才緩過一口氣兒。


    屋裏昏暗不清,甄永信停了一會兒,重新進去,才勉強看清靠窗處放著一張床,一個老和尚裹著袈裟平躺床上,聽見有人進來,才吃力地側過腦袋,遲緩地在昏暗中眨巴著眼睛,讓人相信還沒有死。


    “阿彌陀佛,”老和尚蠕動了下嘴唇,聲音低得像慢拉的風箱,“是吾佛派你來的?”


    “我隻想找口水喝。”甄永信訴苦道。


    “我也想。”老和尚說。


    “我整整一天沒吃沒喝了。”甄永信又說。


    “我已經三天了,”老和尚說著,右手顫抖著指了指床頭邊那隻空水桶,“原想這桶水喝完,就到我佛那裏去了,現在看來,還得耽擱些日子才行。”


    老和尚喘了幾口氣,告訴甄永信,“井在山門外小河邊上,”指了指腳下那隻水桶,又說,“那隻桶不能盛水了,把它倒掉吧。”


    甄永信順著老和尚的手指,向床的另一端看時,看到了另一隻木桶,才知道這滿屋子的臭氣,是從那隻桶裏散發出來的。


    渴得要命,甄永信使出全身的勁兒,才把兩隻桶拎走。先把糞桶在山門外找了塊空地倒掉,又拎著水桶去找水井。


    水井極淺,不足一米深,僅僅是用石頭圍著一道山泉砌了一圈,他等不及拿桶去打水,就趴在井沿兒上,伸著頭去喝,一直感到嘴裏的水再也咽不下去,才拿袖子擦拭了嘴角,舀了小半桶水,一搖一晃地迴到廟裏。


    老和尚在喝下半瓢水後,眼裏倏然有了亮光,說話聲音也脆響了不少,告訴甄永信,糧食在北牆根兒的箱子裏,鍋灶在耳房,柴薪在西廂房的北間,因為南間漏雨了。


    甄永信聽著吩咐,打開北牆根兒那口米櫃時,看見裏麵隻有七八個石頭一樣的東西,取出後,才看清,是風幹了的餑餑,應該是香客們素常燒香時帶來的供品,被老和尚曬幹後儲藏起來。


    餑餑已經幹裂,像幹涸已久的池塘底龜裂的泥塊,甄永信剛咬一口,牙就被硌疼了,仿佛咬了一塊石頭。


    “放到鍋裏,拿水煮煮就好了。”老和尚說。


    按照老和尚的吩咐,沒過一個時辰,晚膳就妥當了,隻是用水煮過的餑餑,不像粥,更像是一鍋漿糊。


    甄永信盛出一碗,想品嚐一下味道如何,不想剛一入口,漿糊就像長了腿,倏忽一下,自個兒就流進肚中,並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香味。


    這種香味是甄永信從未體驗過的,隻能用想像來驗證,而想像中,他隻聽說過皇帝和極品官員,日常要吃燕窩粥的,但自己從沒見過,就相信眼下自己吃的漿糊,大概就和燕窩八寶粥差不多。這樣體驗著,一缽粥不覺已經喝完,接著又盛了第二缽,第三缽……當要盛第四缽時,飯勺就從鍋底兒發出碰撞聲,這會兒,他才想起床上的老和尚,正在等著吃粥呢,就把最後的一缽粥端了過去。


    令人驚奇的是,老和尚喝過一缽粥後,居然也能坐了起來,便溺也不需要那隻桶了,而是由甄永信攙著到茅廁去,這樣,甄永信進廟後的第二天,老和尚臥室的空氣,就變得清淨了。


    老和尚讓他睡到米櫃上,並把自己的一條褥子借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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