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甄永信往褡褳裏裝一個烙餅,夾著八卦圖,就匆匆出了城。


    遊蕩的路線是昨天夜裏想好的,往東走,那裏的村子人家多,胡子也少,師傅點化他,像他這樣的生茬子,剛上道兒時,要見人就練,少談價錢,因為還沒有名氣,要把這一帶的村村屯屯都走遍了,而後生意自然就上來了。


    雖說在家時,已把各種困難都想到了,可現在真的開練了,心裏還是有點磨不開,在經過第一個村子時,聽河邊兩個洗衣服的娘兒們說,“快看,算命先生來啦”


    當時,他心裏竟有點膈應,怯生生地加快了腳步,頭也不迴地過去了,手裏的鈴鐺一下都沒敢搖晃。


    過了村子後,甄永信才覺著有點兒不對勁兒,自己就是要給人算命的,怎麽還怕見人呢?


    這樣,當翻過一個山坡,到了第二個村子時,他就定了定神,在村頭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把挑著八卦圖的杆子攬在懷裏,手裏的鈴鐺晃了兩晃,動作挺輕,聲響也不大。


    村裏往來的人也沒在意,他心裏正合計,是走街串戶地去給人算好呢,還是就這麽坐在這兒,使勁兒搖晃鈴鐺好呢?


    正當他還沒拿定主意時,就有兩個漢子,扛著 钁 頭,從村裏走過來。


    “嗬,算命先生。”高個漢子說。


    “哪來的?”矮個兒問。


    “城裏的。”甄永信答道。


    “準嗎?”高個兒的問。


    “準不準,算了就知道。”甄永信平了平心跳,盡量顯得無事不知的樣子。


    兩個漢子笑嘻嘻地把钁頭戳到地上,兩手拄著钁頭把兒站著,問算一卦多少錢?


    “算得準,憑賞,算得不準,分文不取。”


    “嗬,挺好,”高個兒漢子嘻笑著,“來,先給俺算一卦,看看準不?”


    生意來得太快,出乎甄永信的意料。


    問那漢子的生辰八字兒時,甄永信嗓子有點發緊,好在問話不多,就忙著拿拇指在其餘四個指肚兒間掐算。


    將近兩袋煙工夫,在確信準確無誤後,甄永信睜開眼說道,“仁兄大運不錯呀,五行調和,喜神是河邊柳木,此木乃木中最好之木。七歲起運,隻是十六歲那年,四柱中有偏煞,流年不利,命中不利於父母,這是你命中的一道坎兒,闖過去,萬事通暢,闖不過去,會對你前半生不利,不知闖過沒有?”


    “闖過了,我爹媽現在可結實著呐。”漢子喜滋滋地說。


    “這就好,這就好。”甄永信接著往下掐算,“你二十歲上下有大喜,該是你 動 婚的最好時段,抓住了,婚姻就美滿,抓不住,後半生會夫妻相克,不知抓住沒有?”


    “抓住了,”那漢子開始咧嘴笑了,拍了下屁股,誇獎算命先生,“太準了,先生,我就是二十那年成的親。”


    “唔,這就好,這就好。”停了一會兒,又說,“你二十一歲那年,命中應得貴子,”這麽說時,甄永信拿眼掃了下漢子,看那漢子嘴已經咧到了耳根子,就問,“得了嗎?”


    “得了!得了!”


    甄永信接著掐算,“你的後半生要比前半生還好,交大運時間,是在你四十歲那年。就這些了。”


    “太神了,先生,你真是活神仙,俺算服了你。多少錢?俺迴家拿去。”高個漢子說。


    “不忙,不忙,按城裏規矩,一般就是一個銅板。


    那漢子把钁頭交給身邊矮個兒漢子,說了聲“你等著。”就跑迴家裏取錢了。


    矮個兒漢子耐不住性子,緊著央求:“先生,給咱也算算唄。”


    不等甄永信答應,自管先報了八字兒。


    甄永信抬起左手,略闔上眼皮,嘴裏振振有詞,拇指開始掐算。


    一袋煙工夫,甄永信臉皮開始繃緊,嘴裏的嘀咕變得斷斷續續,不住偏一下頭,發出咂嘴聲,仿佛險峻山崖上一隻迷路的山羊。


    拿眼喵了下那漢子,此時臉色已經沉了下來,焦慮的眼睛,巴望著知道自己命運中玄機,看甄永信幾番欲言又止,那漢子就耐不住性子,催促他,“先生但說無妨,說給俺聽聽。”


    “仁兄的大運好生乖戾,陰陽過於失調,相克多於相生,四柱連現三個七煞……”


    這時再看那漢子,眼神就像結冰了,直照得他心裏發冷,好在剛才迴家取錢的漢子,已經唿哧唿哧跑迴來,隻差幾步就到了,甄永信頓生勇氣,毫不隱瞞地自動告訴那漢子:“老兄近日將有牢獄之災呀!”


    “放你娘的臭屁!”那漢子剛才還像冰一樣的眼神,刹那又像著了火,甄永信幾乎來不及躲閃,一個通天炮,就迎麵打來,準確無誤地重擊到麵門,幸虧是坐在大石頭上,才沒摔倒,隻是身子劇烈後仰了一下,滿眼霎時流星亂飛。


    那漢子掄在半空的第二拳還沒落下,就被子取錢迴來的漢子攔腰抱住,“怎麽啦?怎麽啦?怎麽打人了呢?”


    “他小舅子的咒我,”那漢子一邊掙脫著還要打,一邊嘴裏不住地罵,“說我這幾天要去蹲笆籬子,看我不敲碎他的腦殼兒。”


    “人家算命的,八字裏有什麽,人家就說什麽,是你自個兒樂意讓人算的,信不信由你,打人這算哪門子事嘛?”高個漢子勸道。


    “去你媽了巴子,敢情給你算得熨熨帖帖,你心裏舒服了,就幫他的腔,媽了巴子,你不養孩子不知肚子痛。”那漢子嘴裏罵著,一邊掙紮著還要打。


    “你怎麽死驢不上套呢,我向著你,你還罵我。”高個漢子沒好氣地勸道。


    “你這是向著我啊,你分明是要氣死我,媽了個巴子,你還罵我死驢不上套,我連你一塊揍!”矮個漢子邊罵邊掙紮著。


    一當眼裏的小星星散盡,甄永信就迴過神兒來,趁兩個漢子在那裏撕打,拔腿就跑。


    他是一邊翻過五道山嶺,直看到遠處的城牆時,覺著安全了,才緩下了腳步。


    這會兒心髒一蹦一蹦的,覺得快要撞到嗓眼兒了,氣管裏又腥又鹹,像灌了血,嘴裏不知怎麽,還弄進了兩塊小石子兒,直硌舌頭,他把石子兒往外吐時,覺著舌尖前麵,少了平日裏阻擋的東西,用舌尖一舔,才知道兩顆門牙掉了。


    甄永信沒敢徑直迴家,他先找到了徐半仙。


    徐半仙一看這張血淋淋的嘴臉,吃驚不小,一邊領他迴家,弄水洗臉,一邊詢問事情原委。


    聽學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徐半仙就問:“那人張得什麽樣?”


    “五大三粗,一臉橫肉。”


    “咳,這種人,你也敢詐他?哄哄不就結了。”


    “開始我看他信了,上趕子求我算,就想詐他一下。我想多賺兩個銅板。”甄永信替自己開脫。


    “結果呢?”


    “一個也沒賺到。”


    “看人下菜碟,幹什麽都一樣,先把人的脾氣弄準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停了一會,又說,“算了,好歹小命沒丟了,三過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迴家調養幾天吧,記著,那邊兒你再別去啦。”


    一看見腫翻了的嘴唇,和嘴唇下牙床上的空洞,幾乎等不及他開口解釋,家裏就又掀起了一個不小的波瀾。


    先是孩子們嚇得直叫,跟著是玻璃花兒眼絞盡腦汁最惡毒的潑罵,潑罵時也不忘埋怨自己一時昏了頭,掏出兩枚大洋,讓這個敗家子兒去敗壞


    老丈人也不顧體麵,罵出了髒話,丈母娘索性不再指桑罵槐,直截了當地抱怨老天爺不長眼,讓女兒嫁了這個荒料秧子。


    所幸甄永信明顯增強了對家庭暴力的抗擊打能力,在潑罵聲還沒完全消停時,就能躺在炕上,發出某種比較香甜的鼾聲。


    白天,他實在跑得太累了。


    畢竟身體還年輕,沒過一個禮拜,嘴唇就完全消了腫,兩顆門牙是不能再長出來了,閉嘴時,嘴唇上明顯能看出一個凹處,而張嘴時,那裏就有一個黑洞,看上去,人一下子比原來老了許多。


    可甄永信並不在意,反倒有些高興,因為徐半仙告訴過他,年輕人是不容易端起算命這個飯碗的,嘴上無毛,說話不牢,缺的就是那份兒信任。


    如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正好是外出闖蕩江湖的本錢。


    這樣,在嘴唇完全消腫的第二天早晨,甄永信重新帶上八卦圖和手搖鈴鐺,把褡褳挎到肩上,臨出門時,沒忘記往褡褳裏裝一個烙餅,匆匆忙忙出了城。


    記著師傅的話,這次他沒敢往東走,而是往人家相對稀少的北邊走去。


    北邊山路多,胡子也多,心裏就比往東方走時稍微驚慌一些。


    翻過野雞嶺,到了一個村莊,村莊並不大,二十幾戶人家,零零散散地座落在一條溪水的兩邊。


    甄永信搖了幾下鈴鐺,村子裏的狗就叫開了。開始是幾隻,聲音也不甚高,慢慢就連成了一片,聲音越發高亢,像老丈人家的人罵他似的,甄永信聽了,心裏就有些窩火,想這畜生也是欺負人的。


    他想加快步子,趕緊離開這裏,免得聽這此狗的潑罵。


    正這時,一家街門開了,出來一個婦人,五十上下,拿手在眼上打著眼罩,望著他。


    婦人頭上的門梁上掛著紅布條兒,甄永信知道,這家新添了丁。


    “先生算命哪?”


    “批八字兒,擇吉日,看風水,觀麵相。”甄永信脫口說道。


    “不知先生算一卦,多少錢?”


    “說得準,憑賞,說得不準,分文不取。”


    “請先生給俺孫女兒算一卦吧。”那婦人說著,就把算命先生領進屋裏。


    這家是五間瓦房,女主人住東屋,裏屋掛著粉色門簾,不時傳出嬰兒的聲音。甄永信知道,那該是新婦的房間。


    女主人炕裏邊兒疊著一鋪一蓋,板板整整的,鋪蓋上隻擺了一個繡花枕頭,甄永信斷定這家女主人是個寡婦。


    女主人說出孫女兒的八字時,甄永信說,“不忙,不忙,我還是先給老姐姐算一卦吧。”


    “咳,老目花眼的,命都明擺著的,算啥呀,還得多花錢。”


    “不要緊,這一卦,算我送給老姐姐的,不要錢。”


    一番慫恿,女主人就報上了生辰八字,甄永信舉著右手,一袋煙工夫,就掐算完了。


    “老姐姐的命挺硬啊。你的喜神是金,是劍鋒之金,四柱大運還行,隻是五行不太均衡,六歲半起運,十歲那年四柱現偏煞,不利於健康,對嗎?”


    女人翻了下眼珠子,想了一會兒,說,“大概是感了一次冒吧,那年冬天。”


    “唔,”甄永信接著掐算,“老姐姐該是十六歲那年動和婚。”


    “錯了,”女主人糾正,“我是十八歲那年冬月十六出的門子。”


    甄永信略微一愣,把這一塊兒重又掐算了一遍,皺了皺眉,搖頭說,“不對,不對,你準是把八字報錯了,你要是十八歲出嫁,你該是戌時出生,可你報的是亥時,你看,乙戌相交,十八歲動婚,而乙亥相交,應是十六歲動婚。”


    “也許是吧,那會兒家裏孩子多,老人都記不清了。”


    甄永信又掐算一會兒,手指就像被燙了一下,輕微哆嗦了一下,又皺了下眉,“老姐姐三十五歲前後,四柱中有七煞出現,不利於夫主,是你命中的大坎兒,不知闖過沒有?”


    女主人聽過,眼圈就濕了,紅著眼睛搖搖頭,“沒闖過,俺三十八歲那年,那個死鬼就走了。”


    “哦,”甄永信接著掐算,“老姐姐晚景還不錯,五十六歲那年夏天,就會轉運,再往後,就可以享福了。”


    “先生真是活神仙,全讓你算準了。”


    甄永信又讓女主人報出孫女的八字,就坐在炕沿兒掐算起來,又過了兩袋煙工夫,開始解卦了,“你孫女的命,和你差不多。”


    女主人聽過,心就沉了一下,臉也繃緊了。


    頓了頓,甄永信接著說道,“喜神也是金,不過是劍柄之金,四柱還算平和,隻是陰陽不夠均衡,命中缺土,起名時最好選帶土的字兒,六歲起運。”


    甄永信又掐算了一會兒,停了停,又說,“咳,這孩子命硬,前半生都不利於父親,一生有三道坎兒,都險。”


    女主人登時慌了神,抓過甄永信的手,“先生,有沒有法兒給解啦?你得幫俺解解。”


    這時甄永信才相信,剛才自己的話說得太重,女主人說話時,聲都直了,兩手冰涼。


    “別忙,別忙,有法兒,有法兒,等我想想。”甄永信安慰女主人。


    甄永信還沒來得及想法兒,門簾兒一挑,就躥出一條漢子,“聽這狗嘴胡唚,媽,你信這騙子幹啥。”


    甄永信幾乎來不及看清這漢子的麵孔,就覺得後脖梗被一隻大鉗子夾住,抓小雞似的把他擰到門外,推到街上,威脅說,“你敢再來放臊,我敲斷你的狗腿!”


    甄永信彎腰拾起地上的八卦圖時,掃了一眼這漢子的背影,虎背熊腰的,脊梁骨裏就冒出了一股冷氣,想想一周前的遭遇,兩腿便開始發顫,也沒敢多想,扛著掛八卦圖的杆子,匆匆往迴趕。


    “當時你不知道她兒子就在裏屋?”聽完徒弟的訴說,徐半仙半睜著眼睛,伸出一個手指,指著徒弟問。


    “不知道。”


    “其實你應當知道。吃咱們這碗飯的,光會察言觀色是不夠的,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徐半仙說完,又閉上眼睛,接著教訓,“再者說,解卦時,你出那麽大聲幹什麽?凡神,信則靈。你讓不信的聽見了,不出亂子才怪呢。”


    “我看她信了,想大嚇她一嚇,就把嗓門放高了,你不是說,見了女人,就往死裏嚇她嗎?”


    “可你卻讓男人聽見了。”徐半仙坐直了身子,訓斥徒弟。


    往後的幾天裏,甄永信過得比較鬱悶。


    城東城北那邊,受了驚嚇後,就不敢再去了,眼下隻好在城南的幾個村子裏轉悠,偶爾給人算上幾卦,人家不是說算得不準,就是等解完卦後,嘻皮笑臉地賴帳不給錢,幾個頑童也跟在身後起哄,有時還拿石子兒往他身上扔。


    因為沒見到預先想象的進項,迴家後潑罵、嗬斥、挖苦,幾乎成了家常便飯。


    一天傍晚,又是一無所獲,甄永信扛著八卦旗,正往城裏逛蕩,在城門口的人群當中,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轉頭看時,是師傅徐半仙。


    徐半仙急三火四地把他拉到離城門不遠處的大車店牆根下,神色有些慌張,等不及甄永信開口,就結結巴巴地告訴他,“出事啦!”


    “什麽事?”甄永信納悶。


    “你幹的好事,”師傅狠瞪了他一眼,“你惹的亂子,你還裝糊塗。”


    “我沒惹什麽亂子呀,這幾天。”


    “上次,你在北山後的村子裏,給人家孩子算命,說人家孩子克父,不幾天,那孩子的奶奶,就把孫女給淹死了,孩子的媽就瘋了,媳婦的娘家就不幹了,婆家無奈,就把事兒推到你身上,說是你唆使人家淹死女嬰,人家就告了官。今兒個一下午,老毛子警察到夫子廟前來過幾次,要捉拿你。那老毛子還講什麽理?抓到人犯,也不審問,就拉到城外槍斃,你想想,這些年,他們濫殺了多少人?”


    “他們怎麽知道是我?”甄永信開始發毛。


    “人家說得清楚,一個扛著八卦圖的算命先生,掉了兩顆門牙,不是你是誰?”


    甄永信覺著身上有些冷,兩腿開始抖動,一股熱流正從大腿間流下,一直灌進鞋窠兒裏。


    “怎麽辦?師傅。”甄永信嘴唇哆嗦著問道。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跑唄。”徐半仙手指著北方,說道,“看,順著城邊兒那條官道,一直往北,記著,別在道兒上走,要在道邊兒的野地裏走,趁著夜色過了崗子,到邊外去,那裏老毛子就管不著了。”


    說罷,往甄永信的褡褳裏塞一包桃酥,拿過八卦圖和手搖鈴鐺,直看那甄永信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騙子世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浪船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浪船夫並收藏騙子世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