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日 午時


    淅淅瀝瀝小雨還在下著。


    “我絕不告訴他人,我也不怕滅口。”沈括好奇心碾壓了理智,一口答應,根本不去細想其中利害。他的人生即使如此,不惜一切探究未知,其餘都是可以置之度外的。


    小蘋見他迴答的如此輕佻,知道根本沒想清楚,她也有些猶豫,但是最終決定說下去。因為她知道對麵這個人,是自己人生中最值得信任而不應該欺瞞的。


    “晏相公的秘密,倒是說來話長。”


    “你慢慢說。”


    “三十年前,先帝迷信鬼神,先偽作天書後封禪泰山,朝堂風氣隨之敗壞,各州各縣都以進獻祥瑞為要緊,不以民生為根本。一時間並蒂蓮花、白色老黿、五色神鹿都在各處發現,最後甚至連半尺長的蝗蟲都被當做祥瑞獻到駕前。朝堂上一眾文官,覺察到了這烏煙瘴氣的亡國之兆卻苦無對策,直到晏相公想到一個辦法。這辦法便是與喻景的祖父喻皓合作。他們在一處機密處,偷偷製作了一種似鬼似怪,可以臨空飛行的東西,稱作帽妖。然後用它在兩京夜間發難,再夜間就如痛舉頭三尺的妖孽,未遂路人製造恐慌。果然傳言四起,天下皆驚。這便是以天降災厄對抗偽造祥瑞,用魔法打敗魔法的計謀。這一招果然嚇住先帝。先帝以為自己假作天書的行為惹怒上天,不得已寫下罪己詔,從此不敢再徒耗國帑故弄玄虛。於是那時的帽妖也就漸漸平息。”


    “三十年前的帽妖,竟然是這樣起因?那機密處必然就是我們相遇的古柳岡的莊園?”


    “不錯,正是那裏。三十年前的帽妖事情過後,那裏就成了那一黨消夏避暑的去處了。你現在也知道這件秘密,若說走嘴,晏相公豈能容你?須知他那一黨還有許多在朝權重又不知道身份的,要不動聲色滅口也不是難事。”


    “那與晏相公派你去潛入彌勒教又有什麽關係?”


    “你且聽我講。先帝大行,官家登基後勤政自勉,然而日久難免惰政,又開始迷信天文,常以司天監的天文奏報作德政之兆,又愛以星象走向拒納大臣進諫。”


    “所以,晏相公想要故伎重施?”


    “正是。然而喻景死後操控帽妖的法術也失傳了。那帽妖如何作妖我不知道,隻知道喻皓行事詭詐,雖然與喻相公合作,卻從未教授其中關節。如此,晏相公也無法複製帽妖。”


    “所以轉而想利用彌勒教?”


    “正是,彌勒教專會裝神弄鬼。手法也極高明,是帽妖最好的替代。然而貝州城破後王則雖然被擒殺,聖姑卻逃脫了,晏相公用我操控彌勒教的算計並未得逞。”


    “你與那公子,就是貝州認識的?”


    “不錯,單憑我們姐妹也無法跨過戰場送出軍情,所以晏殊便讓他的七子在雙方陣營間往來,有時我女扮男裝出城與他相會,有時他男扮女裝潛入城與我相見,有時則用鷹隼傳遞。我與那位公子在險惡中接觸日久,便生出情愫。那位公子便海誓山盟說要娶我。”小蘋大抵是對晏七公子傷心透頂,隻用那位公子稱唿他,不再稱唿名字。


    “果然是這樣。”


    “王則戰敗被殺,彌勒教鳥獸散,晏相公計劃未成。我便返迴東京白礬樓,癡癡等待那人來下聘。期間他還送我幾首詩詞,現在想來其實我也是癡心妄想,晏大人如何能允許一個青樓裏賤人辱沒他家風?”


    “然而那晏公子卻還與你來往?”


    “他那時也是一片癡情,真的將此事講給他父親聽,說偏要娶我。”


    “晏相公不肯?”


    “自然是不肯,然而那時,彌勒教餘孽突然又起。他又想要用我潛入彌勒教設法接替。所以假意答應下,讓我們姐妹再次潛入彌勒教。事成讓那公子娶我們姐妹。”


    “你們姐妹兩人假扮一人的事情,有幾人知道?”


    “此事要欺瞞彌勒教上下眼線,事敗則全盤皆輸,所以隻有晏相公父子知道。我那舅母也並非親舅母,也是晏相公找來掩人耳目用的,她們和錦兒至今都不知道我們是兩人。隻是舅母心細,時常也說我脾氣變化有些大,時而冷漠少語,時而熱絡話多;新買的衣服,隔天又不喜歡;凡此重重,讓她好難伺候。”


    “你便是那個熱絡話多的?”


    “嗯。”


    “後來又如何?”


    “後來,我重新潛入彌勒教,那聖姑竟然找來了喻皓的孫子喻景當卦主。這便讓我為難了。”


    “為何?”


    “因為喻景自己就是懂幻術會造假的,自然是不信王則的仙法鬼話,他入彌勒教也不是因為那套末世劫塵的教理,隻因為他背後是北國的勢力,他們想要的與晏相公並無二致,都想利用彌勒教裝神弄鬼,隻是一個為朝堂黨爭,一個為推翻大宋。”


    “所以是他懷疑你就是細作?”


    “貝州城破前,王則想要逃出城,偷偷挖了地道,就在請神的法壇下。此事隻有幾個人知道。然而文相公的兵馬正是從那地道潛入城中擒殺王則,其餘幾人也都被虜就戮,隻有我得逃脫。我推說是用了分身術遁走,隻能騙過聖姑,但是騙不過他。”


    “因為他根本不信?”


    “不錯,他攛掇聖姑說,既然教眾對我逃脫有議論,不如讓我以斷讞之法自證清白。隻有我知道他是要置我於死地,好在他不知道我確有分身和其他內應。”


    “就是那日在船邊,誆走九公的牽狗大漢?”


    “正是他。那日我倉惶上船,隻因妹妹詠兒還未到,還無法施展分身術,又被錦兒撞破九公等不及已經在打造木籠,所以先跑。”


    “原來如此……”沈括頭腦裏整理出了全盤真相,所有線頭漸漸都整理到一起了。


    “那後來白礬樓上傀儡說話,是又與那喻景合作?”


    “喻景害我不成,又有些計劃要我從中幫忙,於是就由聖姑斡旋拉攏我,我正要再入那教,替晏相公完成這樁機密事,於是與他暫時合作。”


    “他後來不曾再害你?”


    “其實他也隻是疑心我,真正處處與我不利的,是藏在他背後那從不露麵的和尚。”


    “這便是懷良大師本性了,他是個死也要探究清楚的人。”沈括不由想笑,隻是場合實在不適合。


    “我後來才知道,其實他進彌勒教也有圖謀,便是要用彌勒教嫁狄青,其實他的敵人不是我,隻是最後這禿驢也有些著了魔性,覺得看不破我的法術,他便活不下去,就處處跟我作對。”


    “大師確實是這樣人。”沈括搖頭,他特別能理解懷良,因為自己也這樣,“那,你與喻景第一次合作,就在駙馬府的花妖案?”


    “是,要行此事,必須有人擺弄好走馬燈與屏風的距離,再有人扮做女鬼。那夜,泳兒先進去擺弄位置,被酒後亂性的駙馬抓傷。然後我便在亭子裏彈琴,由她偷進去裝女鬼。這樣我的琴聲未停,就有了不在場證據。”


    “此事,懷良大師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喻景行事極謹慎,他與那和尚也是爾虞我詐互相防範。”


    “白礬樓上的傀儡複活,就是你用的腹語?”


    “不錯。”


    “我有一事不解,懷良大師在這件事中,知道多少?他為何一直幫助我破解其中謎案,而他自己又牽扯其中?”


    “各中原因我不知道,但是思前想後大抵是喻景太過謹慎,並不信任他,所以他便想利用你們拆解彌勒教幻術和花招,把喻景逼逼入死地,喻景才能倚重他。”


    “然而,你也出於同樣目的,想利用我們除掉他?”


    “是的。”


    “為何最後又離開?”


    “那公子與我說,他探聽到晏相公本意。即便能如願控製彌勒教,也必食言,或許還會殺我滅口,所以我們商量一起逃走,臨走前我托付泳兒將那本我偷來的《木經》送來給你,我想你會喜歡。不料被你察覺到那人不是我。”


    小蘋起身看向遠處一縷青煙,是她那茅屋的方向。


    “這就是整個故事?”


    “差不多就是這些了。”


    “那……為何今日他們沒有殺你?”


    “晏相公涼薄寡恩,他不殺我隻因為彌勒教又現世了。”


    “我親眼看到了喻景被燒死。怎麽幾個月,彌勒教就又能卷土重來?”


    “喻景能這麽快在彌勒教做成卦主,隻因為他帶來了金銀。金銀也不是他的。”


    “我知道,是大遼的。”


    “所以,他背後還有人在,錢在,此事就不會完結。也許本不會那麽快,然而最近聽說星象變化,是大大的不吉利。”


    “現在重新執掌彌勒教的是什麽人?”


    “我也不知道。隻見簿冊上分明寫著的四位卦主,除去狐詠兒、喻景加上諸葛遂智,最後一位卻是連假名字都沒一個的。我也曾打聽過,據九公說隻有聖姑知道此人。”


    “晏相公又想讓你潛入彌勒教?”


    “不是想讓我去,而是他已經逼詠兒去幹這事了,然而詠兒前幾日卻失蹤了。他知道我不得不去救詠兒,詠兒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去了會怎麽樣?”


    “若去了,能有九死一生,便是福氣了。”


    “隻有一成生機?”


    “貝州城破時,唯有那狐詠兒一人逃脫。喻景被燒死又是狐詠兒僥幸獨活。狐詠兒每次逃生,彌勒教便要倒黴,你說那教裏的人還信不信。”


    “他們還會用讞斷之術?”


    “就看那新來的教主,信不信王則斷讞天數的鬼話,若信倒是我說的一成機會了。”


    “你現在就去?”


    “是!我不能拋下我的妹妹。隻聽說詠兒在皇陵附近失蹤,倒是離這裏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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