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日 午時


    一隻鷹在空中長嘯一聲打斷了對話,兩人一起抬頭向上看,可以看到鷹腳下係著一根紅線,正是常站在晏七公子肩頭的那隻鷹。


    “那公子又迴來尋你了?”沈括說。


    “不,他不會迴頭了,隻是放它迴來了。”


    小蘋取出一隻哨子放在嘴邊吹響。那隻鷹聞聲便飛落下來,但是沒有落在小萍邊上,隻停在亭子邊護欄上。大概對沈括有些警覺,並不靠近。


    “你也會架鷹?”


    “這原本就是我的鷹。那一年,我在太行山裏送出軍情時,見一隻雛鷹從懸崖上滾落下來奄奄一息,我想起那公子常說想要一隻鷹,就將它養在身邊。後來它長大些,就能用這鷹哨召喚,久而久之我與詠兒還有那公子都能召喚它落下,也能送些軍情。”


    “它還能帶消息?”


    “不錯,若有軍情就係在腳上紅線上。不過,重要軍情還得我和詠兒送。”


    小萍走到這隻鷹邊上,發現它腳上還真的掛著什麽東西。於是解下,是一塊絹帛。


    “是他寫給你的信?”


    小蘋解下這塊絲絹也不看,隨手將它拋到亭子外,任由山風將它卷走。沈括隻看到那塊布在風中翻滾,上麵好像寫著幾行長短句,大約又是一首詞。


    “無非是悲悲戚戚的負疚,我也厭煩了,不看也罷。”小蘋轉迴頭,“如今我隻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救出詠兒。老六能迴來,倒是一分助力。”


    “它叫老六?”


    “不錯。那公子有閑情時,將家裏鷹犬狸貓都按兄弟排了座次。我當時笑他說,你自己叫小七,飛鷹叫老六,走狗叫老八,豈不是非要和禽獸為伍。現在想來,竟然是一語成讖。”她擠出一絲苦笑。


    她將那張琴包裹好,看似要走。


    “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我幫你救出那詠兒。”沈括道。


    小蘋看著沈括臉上欣喜一閃而過,轉而又是為難神色。


    “公子,我也說了此去九死一生,我已虧欠你許多,來世做牛馬都還不起的恩情,如何再能求你出手相助?”


    “我不是幫你,我是幫大宋。不管是九死一生,還是十死無生,能壯烈如泰山,何懼之有?”


    他一時說的慷慨激昂,把兒女私情說成家國情懷,硬生生給小蘋找了台階。


    小蘋走到近前抓住他手,她感覺到沈括的手在微微發抖,然後把頭靠到他懷裏,聽到他心在撲撲跳動。


    遠處一名樵夫挑著一擔濕柴走過,原本打柴打了一半遇到下雨,正覺得有些晦氣。抬頭又看到亭子兩人相擁在一起,恰好小蘋一身男裝,好似兩個男人摟在一處。


    那樵夫不由破口大罵世風日下,男人都可以做這樣事情,怪不得老天要降下災星,恐怕末世之兆,劫塵不遠。那咒罵聲不絕於耳,隨著風傳進亭子裏。兩人意識到是在罵什麽,趕緊分離,尷尬一笑。然後兩人一起離了那亭子,找到各自坐騎向南而去。


    小蘋一身男裝,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腰裏挎著劍肩上停著鷹,遠遠看英姿颯爽。沈括騎著一頭暮氣沉沉的老驢,在小平邊上矮了半截,就跟個隨從一般。


    這一次,他們一同前往詠兒最後消失的地方——北邙山。至於為什麽詠兒會去那裏,小蘋並沒有說,想來是有彌勒教的蹤跡吧。


    從鞏義去北邙不過幾十裏,若不是沈括老驢走的慢早到了。不過入夜時。他們還是進了山。那頭老驢跑累了,死活也不肯再走,兩人隻能停下在路邊休息。


    太陽落山前,他們沒找到山間村落,隻找到一處孤零零的破落庭院。兩人便去投宿,走到門口卻發現大門破舊,土牆倒塌,似乎很久沒人住。沈括敲了敲門,門板都掉落下來。


    敲門聲驚動了破屋子裏幾隻老鼠鑽出,並沒見半個人影。他先進去,發現門窗都壞了擋不住風,但是屋頂完好可以遮住雨。屋子裏麵倒是桌椅都有,院子裏還有一口水井。這地方雖然破爛,倒是可以忍耐一宿,現下並無挑三揀四的餘地。


    於是兩人將各自牲口牽進去。小蘋收拾屋子,沈括在外麵打水刷馬和驢子,再打了一桶水給飲一飲牲口。


    屋子裏倒是還有些柴火,不必撿外麵濕柴。兩人就在灶上煮了一鍋水。可惜沒有食物,隻能吃些幹糧充饑。


    沈括瞥到小蘋灑掃庭院並修補窗戶,竟然幹的極順手,好似一般村婦也沒她這麽麻利,看來也已經習慣了鄉村裏生活。


    幾個月前,她還是隻會琴棋書、吟風弄月的京城名妓,然而現在劈柴生火、刷鍋燒水,幹的有鼻子有眼。沈括在一旁看著,不由對那晏七公子恨得牙根癢癢,如此賢惠聰明的女子竟不知珍惜。


    正心裏惋惜,就聽一聲鷹嘯,那隻老鷹從天上落下,鷹爪下竟然還擒著一隻野兔。


    “好老六。”正劈柴的小蘋喝彩道。那鷹將兔子丟到小蘋腳邊,然後飛到外麵矮牆上等著。沈括撿起兔子,抽出徐衝送他的短劍,想要剝了皮,卻不知如何下手。


    小蘋笑著接過兔子:你這短劍是徐節級送的吧?這一尺幾寸的刀,上陣殺人還行,如何能用來剝去皮毛?


    她從身邊取出一把小刀,麻利剝掉兔子皮。先切下兩隻兔兒,一隻丟給叫老六的鷹,一隻丟給叫小九的野貓。然後找根樹枝就在屋子裏生了堆火,烤起那隻兔子。


    沈括與她一起坐在篝火邊,等著這兔子烤熟,也等著身上濕衣服烤幹。


    此時天色已然完全暗淡下來,外麵雲厚又下著牛毛雨,更是一絲月光都沒有。沈括就坐在火堆對麵,看到她被火光映紅的臉,竟然是那樣嬌豔美麗。


    小蘋大約是察覺到對麵沈括目光落在自己臉上,隻是低頭。


    “沒想到你這彈琴的手,幹這樣活也如此利落。”


    “彈琴的手?公子忒小看我了,我這也是殺人的手。”她將自己的手放在火邊看,那五根纖細手指在火光中映襯出血色,看她剛才用刀之熟練,說殺過人多半是真的。


    “你真是天下最靈巧好學的女子。”


    “哎,也不是我真心好學這些……”小蘋悠悠道,“我與妹妹自幼孤苦,晏相公選中我們,要我們學彈唱便學彈唱,學歌舞便是歌舞,學鳧水便是鳧水。有要潛入那教,我們便學下毒、學殺人,學腹語;然而那公子喜歡打獵,我便學會駕鷹,他喜歡寫詞會便學譜曲。他要當散人,我便學村姑,他要隱居鄉野,我便學洗衣做飯。我這一輩子,怕是沒一樣為自己學的。”


    小蘋說罷猶自傷感起來。


    “然而你卻是如此特別。”


    “特別?我隻覺我命薄。”


    “我還有一事不知,為什麽詠兒會失蹤在這一帶?我看這裏距離京城也遠,也不似彌勒教裝神弄鬼得市井地方。”


    “我在那教時,聖姑也派人來過這裏,卻不知道為什麽。這次是文相公找到了什麽線索,差遣詠兒來這裏。”


    “結果她就失蹤了?”


    “嗯,這北邙山裏一定藏著什麽樣古怪?”


    “這茫茫山中,我們如何找到她?”


    “有老六在,自然能找到,但願不是屍骨。若她死了,我也不活了,哎……”小蘋長歎一聲。


    “也許,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壞。她雖失蹤,卻不一定與彌勒教有關。也難說,她就是得便逃了?”


    “不會,你是不知道她。這個妹妹與我長得一般墨陽,脾性卻大不一樣。大約是她先去的彌勒教,當聖女時間久了,有些當傻了。平日裏她固執少言,卻又沒心機,她是決計不會跑的。”


    “她倒是與你全然不同的性子。”


    “我一直當她冒充聖女時間久了,性子也變得冰冷孤僻,心智也單純,然而她卻是最先看出那公子是個不耐寂寞的情種,絕不可托付。她曾對我說,那公子風流成性,必難長情。我那時還笑她小兒見識,不知世上真情,卻不料被她說中了……”


    “她竟然很能識人?”


    “她還對我說過,雖隻見過你幾麵,然而你卻忠厚重情義,是個能托付的好人。”


    “她真如此說我?”


    “其實你們倒是很般配。都是少言重信的人。不似那等嘴上重情,實則涼薄的。”


    眼看那隻兔子要烤糊了,小蘋將那兔子切開與沈括分吃了。


    吃完了兔子,沈括從懷裏取出那本《木經》,翻看了幾頁。


    “你是怎麽偷到這本書的?”


    “不是我偷的,是詠兒偷出的,我隻讓她假冒我與你道別,她卻說你一定想要此書,趁著喻景那邊一團亂就偷來送你。”


    “她倒是也真的懂我心思?”


    “她也是心思縝密的人,隻是不愛說罷了。”


    “她孤身一人來這裏,即便彌勒教在此,如何找到他們?”


    “不必找到他們,他們會找到詠兒。”


    “如何能找到?”


    “隻需到山上彈奏一曲《十住菩薩》,附近有彌勒教人,就都能聽懂,便會來接引。”


    “我們也可以用此法找到他們?”


    “不可,若詠兒已經來了,我再現身,就露馬腳了。”


    兩人烤幹了衣服,就各自靠在一麵牆上休息。天蒙蒙亮時,沈括醒來,火堆已經熄滅。小蘋正在外麵準備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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