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 巳正


    “琴弦斷了,還可以再續。”沈括道。


    “此生心死,萬念如灰。”


    “我隻道你被滅口了,我在那茅廬裏見到了一座寫著你名字的墳墓。”


    “那墓碑是我要那公子為我寫的。他與我日久生厭,想要離去又覺得虧欠想要補償……”小蘋麵色慘白如紙,卻擠出笑容,“他想再寫一首詞送與我。我說,既然是散,何必做苦短愁長,惺惺惜別狀。若想要留些紀念,就給我寫一塊墓碑,也讓我心死。”


    亭子外小雨淅瀝,亭子裏兩人相對。


    “你說的那公子,便是那晏七公子,晏幾道?”


    小蘋低頭默不作聲,算是默認。


    “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此事知道太深,恐怕對公子也無益。”


    “我看你收拾了包袱,下麵還停著馬匹,想必是還有地方去?有事情要做?”


    “我雖不再留戀塵世,卻還真有些事情要辦。”


    “若還有事情,可否讓我幫你?”


    小蘋抬起頭,眸子裏閃過一絲光,轉而黯淡下來。


    “此事大兇,我已經欠公子大恩,不可再牽連受難。”


    “什麽樣事情?”


    小蘋不語,兩人默默坐著。外麵雨勢增大,破亭子裏開始滴水。


    “你不肯說,不如我來猜一猜。”


    小蘋抬頭,臉上浮現少許生氣,在這樣一個人生中晦暗的時刻,對麵這位知音,竟然提出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輕佻想法,氣氛倒是有些緩解。


    “公子,你要猜就盡管猜。不過不論猜對如何猜錯如何,我也未必迴答。”她起身背對沈括,擼起袖子,伸出白皙手臂去接外麵雨水。


    “好,你不必迴答我是對是錯。那我就先猜第一樁事。那日,來玉津園告別,給我留下那本《木經》的,不是你。你現在離去,要做的那件事,便是為了她。”


    小蘋驀然轉身,臉上寫著驚訝。顯然沈括猜對了。


    “你如何知道?”


    “因為你的手臂。”


    小蘋縮迴了手臂,她已經知道自己的破綻在哪兒了。


    那夜,駙馬府鬧花妖時,我親眼所見小蘋被駙馬抓破了手臂。從此小蘋總是以手巾纏住傷口示人。然而今天你手上卻沒有傷口,那日被抓傷留下傷痕的,不是你。


    “也許時隔三月,我手上的傷好了,不見疤痕了?”


    “確實有可能,然而這隻是最淺白的證據。”


    “還有其他證據?”


    “因為人不可能憑空消失。懷良大師教過我,先將全然不可能的事情去除,剩下的,無論如何怪誕,也是唯一的可能。”


    “公子如何破解,我洗耳恭聽。什麽算全然不可能,什麽又是怪誕卻又是唯一的可能?”


    “比如,紙人分身便是不可能的,沒有人能在燈光暗下一刻,從閣樓消失,穿行到河對岸的另一座樓上,然而你若有一個同胞妹妹,與你同謀,雖說此種可能是萬中也未必有一,卻也是唯一可能的。”


    小蘋臉上恢複了不少生氣,不再似剛才,麵若死灰,形同將死之人的樣子。


    “當然,我並不是靠這種辦法猜到的,實則,懷良大師自己也沒靠他的這套辦法,猜到你們姐妹的花樣。”


    “那,你是如何猜到的?”小蘋臉上全是迷惑。


    “因為你和她,雖然外貌絕無差別,就連那驢子也分不清楚。但是給我的感覺是不同的。最初是在駙馬府。那天中午我從那裏離開,正好白礬樓的姑娘們進府,我與那背著琴的小蘋擦肩而過,她對我視而不見,隻因為她還不認識我。這是我後來迴想的第一次遇到她。”


    “嗯,那確是你第一次見到詠兒。第二次呢?”


    “便是在老鴉巷那棟房子。當時懷良已經懷疑你是在白礬樓上的謎社作怪,為木偶施口技裝神弄鬼。你感覺到了危險,為了洗脫嫌疑,也為了毀掉那個沒有自毀的傀儡,便與你那姐妹又在我房間裏,一同耍了這招。把我和懷良大師耍的好苦。因為你當時倒在我懷裏,所以樓上說話的傀儡,不可能是你用口技假扮的。”


    “也許隻是另一位會口技的同謀?”小蘋笑道,她已然從痛苦中排遣出來了,暫時進入了沈括的邏輯遊戲裏。


    “不會,不會。因為要潛入我所在二樓,必然要先攀著桃樹枝爬到牲口棚上,再從一側窗戶鑽進來。當時那老驢就在棚子裏,它最會分辨生人熟人,但凡半點生人聲音靠近,就要亂叫。那院子裏探子們,苦它也久了,都被它吵的不可安睡。然而那天,它卻沒有叫,因為它和我一樣笨,分不清你們誰是誰。”


    “果然,果然縝密……”小蘋點頭,“第三次,就是我在蔡河畔那宅子裏,用了紙人分身的那招?”


    “沒錯。這一次真的把我和懷良大師害的更苦了。我見大師那幾日都清減了不少。”


    “嗬嗬,也活該那禿驢受罪。你又是如何找到馬腳的?”小蘋道。


    “第二日,我重新搜查小樓裏衣櫃,發現少了一件男人衣服。迴想前夜情形。當時你在二樓彈琴,二樓燈滅,我與幾名衙役上樓,不見你蹤影,同時河對麵亮燈,你出現在了那裏。我一時被搞懵。那些衙役更是嚇掉了魂,趕緊下樓報知包相公,卻不知道那時你就藏在下去的人裏。然後乘亂逃走。”


    小蘋聽罷,撫起掌來。


    “妙,公子真是聰明過人。”


    “其實還有一次,便是你被彌勒教以水讞方式沉入潭水中那次。雖然你有鑰匙,能從水底脫身,但是有一件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為什麽彌勒教眾人看到空木籠子沒有追來,現在想來,一定是你的姐妹在他們麵前出現了,算是通過了水讞考驗,所以他們就沒有想到追趕下來。”


    “公子竟然能如此縝密推理,實在讓人佩服。”


    “實則沒這麽縝密,這些細節我也是後來迴想時才彌補上去的,真正觸發相通所有關節的,其實是你我一同騎著那驢去東京時,你說過的一句話。”


    “什麽樣話?”


    “你當日說:我若有個身家清白的妹妹,便嫁與你。她若不聽,便打到她肯。”


    這句話顯然觸動了小蘋,她疾步過來抓住沈括。


    “我當日也是覺得你是平生所見少有的好人,便突發此想,隨口說著玩,然而此時我卻想再問一遍,若我真有一個妹妹,能不能托付於你?”


    “托付與我?但是她並不是你啊。”


    她雙手抓的有些用力,將沈括懷中睡著的小貓驚醒,它便開始在懷裏掙紮叫喚。


    小蘋聽到貓叫:“是小九?”


    “小九?”


    沈括從懷中將那小貓掏出來,遞給小蘋。小蘋將小貓抱在懷中,止不住眼淚落下。


    “小九是我給它起的名字。那公子叫小七,它便叫小九。”


    “既然有小九,可還有小八?”


    “有,是我與那公子養的一隻細犬。剛才那晏府的打手要強迫我寫下不再糾纏那公子的文書,它便護主咬人,被那夥人殺了。你看到後院豎著小蘋牌子的墓裏,埋的便是它了。它是替我去死的。”


    沈括迴想剛才所見,燒屋子的人裏有一人的單刀上便在淌血,現在想來該是狗血。


    “公子,我再真真切切問你一遍,可否將我那妹妹詠兒托付與你?”


    “然而她並不是你啊。”沈括又重複了剛才的迴答。


    “你能真心待我,也一定能真心待她。”


    “然而此事還得問過她不是?”


    “不必問,我便能做主。我也說過。若她不肯,便打到她肯。”


    對話變得怪異起來,沈括覺得趕緊換一個話題。


    “然而我隻猜到你有姐妹,卻猜不到你們是如何卷入這場禍事中的。”


    小蘋撫摸著那隻拚命想掙脫的小野貓,開始迴憶所有事情。


    沈括在一邊靜靜等待。


    “還記得那一年,我與妹妹才十三歲,還在學彈唱時久被晏相公看中,當了細作。”她緩緩開始了這段往事。


    “晏相公當時在朝中被貶,與他一黨的文相公被派去貝州平叛。他幾次派出細作潛入彌勒教中刺探,全都失敗。那王則行事古怪瘋癲,即便教中大位者也常受猜疑,每每王則生出疑心,便要以斷讞之法,定可疑人忠奸,很多探子還沒來得及露馬腳,就這樣被莫名淹死、燒死。除此之外,送出軍情也極難,因為王則隨時召喚卦主、香主去他處,並無常例常時可循。若他召喚時人不在,便多半要受疑受水火斷讞了。所以晏相公便想到了用我們孿生姐妹安插進那教,即可避開斷讞,也可以送出軍情。。”


    “孿生子就能欺騙王則和聖姑?”


    “公子不必懷疑,這一招確實有效。我們兩人一起扮演聖女狐詠兒,得到軍情則派一人去送,因為聖女身份在敵營內暢通無阻,然而時久了王則也生疑心軍機被泄,他常常不分日夜,突然要求四卦主一同去他處聽他講道果。其實為了查探誰不在城裏,這一招卻不能為難我們分毫,因為我們本來就有兩人,隨時有一人可以去見他。”


    “在宋州用木籠沉塘就是水讞?就是為了斷定忠奸?”


    “是的。其實隻有王則自己知道,他的斷讞之法是假的,從水火中逃出,連他自己也做不到,隻是他殺死異己和可疑人的手段罷了。但是王則死後,彌勒教裏眾人都信他的鬼話,也都以為是真的。我因為貝州城破時竟然逃脫,重新迴到彌勒教後,就被他們疑心是內奸,他們就用這套方法試我。其實我與詠兒已經商議好以分身逃脫,不料你橫插進來相救。”


    “為何你還要迴彌勒教。”


    “因為晏相公當時還有些想法,就是要除掉王則聖姑,用我和詠兒來接替教主之位,讓彌勒教為他所用。”


    “為何會這麽想?”沈括費解道。


    “因為晏相公的另一個秘密。”


    “什麽樣秘密。”


    “你想好了。我若告訴你這個秘密,從此你便在刀尖上行走,若不慎說出,就成了晏相公和他那一黨的死敵,必有滅口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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