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 戌初


    沈括與和尚尬聊了一會兒,兩人都不敢觸及為什麽皇後所在坤寧宮有諸多疑點這個話題,於是沈括拆開荷葉包取出牛肉來要吃。本想著避開尷尬,卻被和尚阻攔。


    “你買這熟肉不急,我這裏準備了下酒菜。”


    “又是豬耳?”


    “存中是否覺得,我店裏隻能有豬耳?”和尚笑了起來,“小乙,把下午買的肥雞取來。”


    “好嘞。”小乙聲到人到,手裏端著個盤子,裏麵有一隻肥嫩的母雞,看上去已經煮的爛熟。“這是懷良師傅,下午就吩咐買來,專門等著沈公子喝酒的。”


    “師傅何必這麽客氣,豈不是折損學生?”


    “實非客套,隻是上午在宮中,你有一問,飛鳥如何有手指?所以我就買隻雞來煮了一桶汁水,你我撕開了邊吃邊瞧。”


    “然而飛鳥卻並無手指啊?”沈括很確定地說。


    “嗬嗬,先別急著說沒有,不如看看。”


    和尚也不用箸,直接一雙手去撕扯開了那隻肥雞,再扯下雞翅。這隻雞大約是煮了一下午,早已經爛熟。和尚也不管自己手是否幹淨,隻顧兩隻手上去撕扯個幹淨。就看到那雞翅尖上果然有手指樣東西,隻是並非五指而是三指,中間一根較長,兩邊各有一根短的。


    沈括一時瞠目結舌,這輩子也吃了不少雞、鵪鶉,隻當它們翅膀與人手全然不同,卻從未想過這些飛鳥竟然也有指頭。現在仔細看,這雞翅骨骼與早上看到那小骷髏的骨骼竟然有幾分相似。尺寸也大抵相近。


    “然而卻不是五指。”


    “我也說了,那副骸骨無非是拚湊出來的。遠看似人,近看多有不通之處。若是用鳥骨拚湊,多餘兩指,必然是用其他鳥指骨拚湊,必然有黏連痕跡。”


    “然而那頭骨……”


    “我看那頭骨,多半是早產的嬰兒。如果包龍圖遍訪城裏接生婆,尋找新年前後埋葬的早產死嬰,或許有所獲。”


    沈括思忖片刻,覺得和尚的假設有幾分道理。突然又生出一個怪異想法。


    “大師,我突然有一想,與當下案子無關。就是《大戴禮記》所述,天下生靈,分毛、羽、鱗、昆、倮,五蟲,各有其族類。人為倮蟲之屬,禽鳥為羽蟲之類。外形差之千裏,習性更是絕無相近,然而骨骼卻又如此雷同?”


    “存中言之有理,卻是隱約有脈絡在其中。人與各種禽獸,外形有相近,骨骼有類同,如同葉脈也分旁支近絡。然而天下萬事,雖必有道理可循,卻也不是當世便可分曉的。此一詰問,雖然極好,不過麽,恐怕當世時機還未到,不能參透。哈哈哈。也許七八百年之後,萬般機緣到了,方可窮盡明晰其中道理。”和尚也不端著,他直言此事他不知道,並且他預言大約得等個幾百年,後人能搞清楚。


    兩人撕扯著吃完這隻雞,沈括也沒忘了告訴和尚,楊惟德又推算出今夜,還有邪祟在城裏出沒。雖然,老楊的推算再次涵蓋了半個汴梁城以及四個時辰,幾乎等於無用功。然而沈括、徐衝和老道都堅信,那些邪祟要出現,多半還是會在禦街附近出現,因為某種沒道理可循的宿命。他想要請教和尚是否有什麽指點,同時也算比較委婉地發起了邀請,希望和尚能與自己一起在夜裏查訪此事。然而懷良拒絕了邀請,雖然他仍然保持了好奇心,提醒沈括若撞見務必靠近些看清楚些,卻沒有要親自參與的意思。聽聞徐衝弄來了很多使用火藥撚子的響箭,準備在撞邪時發射信號時,也隻是表示,若他沒有睡,看到有火花升起時,或許會來看看。若睡了,便不來了。


    懷良的反應總是讓人掃興,前一迴他曾對郊外社稷壇被無形火犬帶來的震動很感興趣,然而讓他一起去卻又推脫路遠。總之他對未知之事的探索欲望很高,但是對案情的熱情則忽高忽低,很難常情揣測。


    兩人喝完那瓶酒,沈括見時間不早,也就告辭返迴。如今路近又有馬匹,兩邊跑一趟倒是也不太費事。


    沈括微醺坐在馬上,索性放開韁繩讓馬自己迴去,自己隻等冷風吹一會兒好醒過酒來。如今街上幾乎沒人,店鋪大多門戶緊閉,倒是不怕撞到路邊杈杆和小攤。這匹徐衝特意選的隴右良馬記性很好,你不驅馳它自己就順原道迴去。


    馬兒又從禦街前走過,白礬樓下守門的兵丁卻不見了,隻剩那大車和門上的封條。看來留下這輛車,是為了堵住門,不讓人自行進去。隻是樞密院為何又把守衛撤迴去了?


    返迴老鴉巷,大約三十名探子都在準備。徐衝早已經是穿戴的緊趁利落。但見他腰裏係著那“西羌鉤”,肩上掛著個褡褳,裏麵塞了七八根竹筒。他確實把這些無甚威力的煙花,當成了“至陽至剛”可以克製幽冥妖物的寶貝,至少是心理上很需要這樣東西吧。


    李承庵也已經到了,正在在邊上準備,今日之前,他還從未展現過手段。卻見他背後背了兩把劍,一把是常見的精鋼打造的三尺長劍,另一把是桃木削成的劍。另外腰裏還塞了一遝子符咒。在他身側,還有一個小孩兒跟隨,也是一身道裝,長的白白淨淨,大抵是他的徒弟。


    夜裏戌時,各個小隊分批出門,去往各自的巡查區。隻有沈括這一隊還留在老鴉巷,一來所有小組一起出去,有違老包隱藏行跡的初衷,二來這裏距離禦街不遠,所以不必那麽急。等了許久也不見其他地方有煙火升起。


    沈括沒什麽可準備的,他既不用刀劍也不需符咒,所以就在院子裏踱步賞月。他抬頭看了一眼空中明月,今夜是二月十六,近乎滿月,按之前推理,帽妖大概不會出現,然而誰又說得準呢。


    “待到亥時,陰氣上升,那些邪物就該出來了,到時候你二位不必出手,隻看我師傅的就行了。”


    李道長的小徒弟說道。這徒弟看似不過十歲,說話顯得老氣橫秋。


    “徒兒,我聽你楊叔伯說,東京城廓街道不正,怕推天罡四煞方位有誤,你去看看。”


    “遵命!”那小道人取了一個盤子般的水羅盤,領命離去。


    “李道長,剛才那位小道人,是您高足?”徐衝客氣問道。


    “他麽,並非我正一門人,其實是貧道記名的弟子,喚作黃裳。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天生酷愛修道,然而家裏卻又想要他做官。這小子便在兩年前誓言:先取功名,再修仙途。因為有這前誓,所以暫未受籙。嗬嗬,將來必然是儒道兼修,前途不可限量。”


    沈括在邊上不由一驚,這孩子所思所想,幾乎就和自己兒時一樣。然而自己十歲時卻遇到了懷丙大師,從此人生路途丕變。


    等了片刻,那小孩兒轉眼返迴:“師傅,果然道路不正,不論東西南北皆不正,禦街東偏四分。”


    “嗯,今夜必須小心,不可以道路南北評斷煞位,還須以羅盤為準。”


    “好好好!”徐衝點頭如搗蒜,此刻他已然對老道敬重至極。


    “師傅……”那小孩兒突然似乎又有什麽話。“我等在祖庭時,分明玄天紫薇與水羅盤的磁針,隻是東偏二分。在滇黔卻是西偏一份,不知每一地磁針所偏都不同,不知何故?”


    年輕人總有銳意能提出問題來的,看來這個十一歲少年也意識到了不同地方水中漂浮的磁針與北極星標定正北,是有偏差的。


    “此事……古以有之,其中自由大道,然而道非常道,宇內大道不可問,不可名,也不可查,更不可知,然則磁針偏差不大,無礙修行。”


    顯然老道不想承認自己並不知道其中原委,隻想東拉西扯糊弄過去。


    “也許,中天紫薇之北,與大地之北,並非同一。”沈括悠悠道。


    “先生此言何解?”小道人懵懂看著沈括。


    “其中道理我也不盡透徹,然而我曾聽一人說起:宇內無混沌,萬物循其道。所謂道,或有形或無形,卻必可循其道,證其理。不可證,偽道也。”


    沈括很想如同當年懷丙和尚一言點醒自己那樣,讓這聰明孩子得到某種啟迪,告訴他世上道理一定是可證的,然而老道在這裏,還得給幾分麵子,他隻能說的這樣含混了。


    “不可循其道理……便是偽道?”小孩兒念叨著,似有所思。


    “還不謝謝沈師叔,這番玄妙論道?”李承庵說。他隻道沈括這篇話裏說了那麽多道,必然是給自己圓場。


    “謝師叔。”


    四人整理妥當,一起出門去了。


    二月十六子時


    四人一起到了禦街。實際上從他們出門起到現在,就沒有在汴京城街道上遇到一個人。


    老道果然走在前麵,手裏握著他的七星寶劍,桃木劍隻是背在身後。可見內心深處還是更相信鋒利的兵器無非木頭的法器。


    沈括見徐衝神情緊張地東張西望,手裏捏著一根香,身上帶著七八個火藥筒子,不由得擔心幽冥之物沒出來,反而把自己點著了。


    “徐節級,還是把香滅了。當心點著火藥撚子把自己變成了煙花。”


    “是啊是啊,確實大意了。”他將那根香在牆上搓滅了,“我隻怕來不及用火鐮點燃它。”


    “你看街對麵白礬樓門口不是還掛著燈籠,我們取一隻來點亮了,還能照著路。萬一有事,取火也容易。”


    沈括一言點醒徐衝,兩人徑自去白礬樓東大門口。那輛大車還擋在門口。


    “為何會有一輛車堵在這裏?”


    徐衝問。


    “這不是樞密院調來的禁軍車子?用來堵住大門?我下午來時,還看到兩個禁軍站在門口,後來便不見了。”


    “確實很像,然而卻並不是。京城裏不論樞密院還是殿前司,所調遣的馬車,都是三十六輻一轂。此車不知多少輻,但眼看著少了不少。”


    沈括彎腰細看,確實隻有二十幾根輻條,確實更像民間車子。


    “不是樞密院或殿前司,又是什麽人敢在這裏堵門?”


    “是啊,誰把門堵住了?”徐衝也納悶,“不如明天我去軍頭司問一下包相公。”


    街對麵有人咳嗽,分明是老道。此時雲層漸起,遮住了那輪滿月,已然看不清街道對麵了。


    徐衝跳上車,從上麵房簷下取過一隻燈籠。用火鐮點燃了裏麵蠟燭。微弱光照下,可以看到老道人帶著小道人還都在那裏,老道更是顯現出一點點不耐煩。


    一點綠光悄然在他們身後升起。這點光亮很快變得模糊不清,它被騰起的雲霧遮擋住了。


    時隔多日,終於又見到帽妖了,它再次選了一個暗淡的時刻。


    徐衝驚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沈括則舉著燈籠直衝過去。他完全將安危置之度外,就一個念頭想要看清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正好手上有一個燈籠,如果能衝到近前,或許可以憑借裏麵燭光,看清細節。


    對麵兩名道人隻見沈括衝向自己,也是一驚。那帽妖確實是無聲無息之物,不易察覺動靜。


    “背後!”沈括大喊的同時,徐衝還急著在那裏用火鐮取火,誰成想剛才沈括把燈籠搶走了,這會兒想要點火可著急了。


    兩名道人一起迴頭,看到那帽妖正從背後房簷上升起。老道拔出寶劍在手,小道人則一時手足無措。


    老道捏著劍訣,口中念念有詞: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常當密祝,無所不摧。然後寶劍向那妖物猛指過去。那帽妖竟然順著他劍指方向,向西麵移動。它的移動速度太快,以至於舉著燈籠的沈括根本追不上。他隻追出百十步,就已經氣喘籲籲,眼看著那帽妖緊貼著屋簷飛行,越來越遠。


    “趕緊用響箭招來救兵。”


    身後遙遠處,徐衝喊道。


    沈括意識到,自己還獨占著這裏唯一火源,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於是取出身上竹筒,找到引線,同時撕開那燈籠,用裏麵蠟燭點燃了引線,然後將竹筒舉向空中,等著煙花發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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