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當日,城中林立起百尺燈樓,街市上遊人如織,今年的燈節熱鬧更勝往昔。


    靖安王今日難得沒有遮掩在密不透風的車輦之中,盛裝華服騎著高頭大馬行過正街,一行人吹打著喜樂浩浩蕩蕩的往錢少卿家去。


    若是蘇合在此處,一定很樂意湊一湊這樣的熱鬧,但這時她與沐綰綰正乘著一架不起眼的馬車,趁著節日宵禁開放、靖安王納妃之際,悄無聲息的出了城門。


    “小沐啊,”蘇合漸漸開始感覺神思不清,隻能試圖用自說自話這樣的方式盡量保持清醒:“估計很快咱倆就又能實體相見了,答應我,這次對你蘇姐好一點ok?”


    虛幻不清的魂體已經能在半空模擬出一個q版的人形,蘇合似模似樣的給自己點上了一根,滿含滄桑的看了眼正在撫摸著匕首,雙目放空的女主。


    她也沒想到,隻是宮宴上死了一死,就能安安生生的飄在江府休養半個月之久。


    沒有身體,雖然不能嚐嚐首輔家廚娘的手藝,卻也隨心自在不饑不寒,心念一動便可聽牆根,趴在牆頭還能看看街市上的來往行人。


    仿佛自己不再是草雞芻狗一般不值錢的犧牲品,能以一個旁觀的人類身份,切實的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說實話,不怎麽樣,甚至說是,爛透了。


    街市規劃井井有條,道路寬敞幹淨,巡城的兵士每隔小半日就會從首輔家的院牆外路過一次,整個皇城似乎都在精準而完美的運轉著。


    若是揭開蒙在眼前的華麗緞帶呢?


    裝飾華美的馬車在路上疾馳而過,稚子當途尚且不避;


    仗著族譜上山路十八彎處的親戚,在區區五品官員家中任職管事,便能肆無忌憚的從街頭一路吃拿卡要到街尾;


    化雪泥濘弄髒了簪纓貴子的織錦靴麵,路過行人就被壯實的家丁打斷牙齒;


    乞兒的屍體僵坐在巷尾,朱門裏提出的酒肉泔水潑灑在巷頭;


    衣著樸實的女子行色匆匆不敢抬頭、官家小姐埋怨著衣裙花色陳舊不配胭脂繡口。。。


    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各地州府的百姓,如何不被啖盡脂膏?


    很不想承認這種無謂的悲天憫人令自己動搖,但蘇合第一次覺得,若是沐綰綰的命運注定就是要將聖人拉下廟堂,那自己再死上幾次也並不是不行。


    至少就目前來看,女主還沒有展現出那種沉迷虐戀的戀愛腦苗頭,也並不是那種咋咋唿唿害人害己的惹禍精。


    正相反,她表現的相當內斂,甚至看起來有些平凡。該苟就苟著,老老實實接受江氏的安排並不多言。


    真正與沐綰綰‘朝夕相處’的蘇合卻能看到,在遣退侍女的夜裏,她把那本小冊子翻了又翻,推敲著隻言片語,猜測著素未謀麵的便宜爹留下的舊部們,該是怎樣的心思脾性。


    將去邊關卻沒有自保能力,就日日鍛煉提升體能,私下裏還學著前世看過的武俠小說,不厭其煩的揮動匕首找尋手感。


    她在盡可能的武裝自己,想要在這個並不友好的境遇裏活下去。


    “顧小姐,”扮成車夫的影衛敲了敲車廂,“安全起見今夜小人會一直趕路,還請見諒。”


    此去一路向邊關去,沐氏守衛一方平安聲名十分響亮,為了不惹人注意,隻能以顧姓相稱。


    “沒關係,”沐綰綰並不矯情,反而相當好說話:“我吃了幹糧就去替你,既然連夜趕路還是好好吃點東西。”


    頓了頓,似乎是怕對方不放心,又有些懷念的放輕了聲音:“我原在村裏也是趕過車的。”


    化名阿大的影衛倒是意外,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沒能看成上元的花燈、吃上一碗熱騰騰的元宵就已經要鬧了。如今星夜兼程去那荒蠻之地,還在乎車夫有沒有吃飽?


    雖然不能真的叫主人家的貴客來替自己,阿大心中還是受用,想起接到任務時首輔大人的吩咐,難免有些心虛起來。


    還是不大點的小姑娘呢,心思又單純,也不知道大人為什麽要做此種安排。


    腹誹間語氣也溫和許多:“姑娘不必擔心,官道平坦小人可以順便吃點東西,明日中午便能到落腳處了。”


    車裏傳來的少女也沒有強求,還是有些猶豫的說:“那好吧,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就叫我,此去路遠,還要多多仰仗你照顧了。”


    阿大應下後也不再搭話,車輪壓在雪地上咯吱作響,倒是催人睡意。


    蘇合眼見女主一番操作推拉之下,雖然言辭間懇切非常,卻是表情如常,甚至慢悠悠的打開包袱挑揀起吃喝來,並沒有起身相替的打算。


    也就是說,逐漸黑心的女主,剛才也不過是在演人家影衛罷了。


    探出半個透明腦袋,看著人高馬大,還留了胡子的影衛暗暗鬆了口氣,有些過意不去的樣子,蘇合沒有忍住鼓起掌來。


    阿大啊不是姐小看你,女主這妥妥的蘿莉皮阿姨心,你這根本把握不住。


    困意逐漸上湧,蘇合心知這段路途之中,女主應當還是有什麽重要的劇情線要走,自己也差不多該收拾收拾,下場入戲了。


    素日裏隻有大夫和宮中來人登門的靖安王府,今日喜事臨門處處張結的十分喜慶。


    自家王爺在內堂招待皇上皇後,府上最善交際的霍傷在正門迎接前來賀喜的賓客,平日裏極少有機會操持的管家總算有了用武之地,腳不沾地的在堂前後廚來迴穿梭,喜上眉梢的樣子好像今日娶得美嬌娘的是他本人。


    靖安王潔身自好二十六年,王府裏原來布置冷硬清淡的緊,還是花叢中翩飛多年的皇兄看不過眼,從皇家花園、宮廷暖房撥調了大批鮮花盆景,把邊邊角角都妝點的一派花團錦簇。


    滿府披紅掛綠惹得李懷悲眼角一陣陣發緊,直言花朵嬌氣、擺件金貴,婚宴過後還是打包交還給宮裏的匠人們照顧為上。


    “這些瑣事不打緊,我看著時間差不多了,讓樂人們都吹打起來,朕可等著你們兩夫妻敬茶呢。”


    李懷悲生母是位美豔非常的胡姬,在宮闈之中並無背景又惹人妒忌,生下孩子沒多久就不明不白的香消玉殞了,所以這等場合除了皇兄皇嫂,並無長輩可以居高堂觀禮。


    天子在寶貝弟弟的事情上難得的靠譜,強忍著沒要一眾美人隨身,而是帶了端莊的皇後充場麵,可惜帝後實在沒什麽共同語言,倒是坐的越發無聊起來。


    不多時喜婆扶著新娘子走到堂前,李懷悲定了定神迎上去,將新婦引至帝後麵前。


    喜氣洋洋的氛圍中,一對新人行了禮,又敬過茶,天子心情大好,又賜下京郊一座莊子、金銀珠玉一大箱,放言今日大喜誰也不可灌王爺酒,才心滿意足的擺駕迴宮去找親親青菩分享喜悅。


    不消吩咐,靖安王出了名的病秧子、藥罐子,哪裏有人敢灌他的酒?於是在席間其樂融融的恭賀聲和催促聲中,企圖拖延時間的李懷悲不得不硬著頭皮往新房去了。


    雞鳴就已經起身梳妝,又是開臉又是盤發,禦賜的鳳冠足有十幾斤重,這會兒脖子酸頭皮疼,腹中空空,口裏幹渴錢綠瑤都顧不得了。


    王爺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


    不是說要席間吃喝、交際一番,賓客漸散才會來揭蓋頭嗎?


    又是緊張,又是羞怯,新嫁娘暗暗攪緊了衣角,臉上發燙手心卻一片冰涼。


    腳步聲越來越近,喜婆說著吉利話,眼前的紅色被挑起,露出一張含羞帶怯的嬌嫩小臉來。


    這次並未醉酒又燈火通明,李懷悲才看清這個以後就要住進自己王府的女子,也方才有了下屬迴稟的信息以外更為直觀的感受:還隻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呢。


    錢綠瑤隻害羞的低著頭,沒能看到新婚夫君眼中的歉疚。


    好容易借著喝合巹酒的間隙大著膽子偷瞄一眼,心中撲通撲通跳著,那邊已經退開兩步,淡淡吩咐侍女去準備吃食。


    “今日忙碌,想必你也累了,一會兒用過飯就先歇息吧,不必等我。”


    急忙抬眼想說些什麽,卻隻見到緩緩合上的門間一道飄動的大紅衣角。


    直到侍女端著熱乎乎的飯菜進來,錢綠瑤才仿佛晃過神來,平靜的吃了個飽又被服侍著卸去一身裝扮,慢慢挪到床裏躺好便不做聲了。


    說不得委屈不委屈,隻是想說的沒能說出口,以後怕是也不會有機會了。


    到底是有點遺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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