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的離席並沒有影響到在座各位的興致,殿上樂曲愈發靡靡,一波又一波的舞姬眼波更加動人,纖細腰肢舞動的如閃著寒光彎刀,一片片割裂開殿上人被酒色泡的酥軟的理智。


    青年男女借著淨手、更衣、散散酒氣的說辭,陸續下殿,自去花前月下。深諳氣氛不當的女眷們,也適時表示需要退下休憩,自有宮人帶路去偏殿躲清靜。也有些看不過眼卻不得誌的臣子,隻低垂著眼睛把水酒一杯杯往肚子裏灌,然後步履踉蹌的被架去醒酒。


    首輔一家安置在天子階下,算是難得清淨些的地方,饒是如此,第一次見識此等宮闈夜宴的杭淑靜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姑。。。姑母,這也太。。。”少女一雙眼睛放在哪邊都不合適,隻好盯著袖口粉嫩的菡萏紋樣,小聲的向姑母求助。


    “不要多言。”資深命婦杭妙儀自然是年年宮宴都未缺席,眼觀鼻鼻觀心之道早已爛熟於心。


    將侄女手邊的酒杯移開,“拿出杭氏女的儀態來,自然點,隻管吃你的,其他的與你無關。”


    杭淑靜諾諾的稱是,勉強打起精神,把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菜肴上,一口接一口,一盤換一盤,企圖用食物壓住內心的慌亂。


    “父親,要不要讓母親和表妹下去休息?”江雲寄向來不耐煩這些場合,這會兒看到哪裏,眼神中都不免帶著一絲掩蓋不了的厭惡。


    江逐倒是雲淡風輕的樣子,淺淺酌著難得的宮廷佳釀,神色舒展的品嚐起珍饈美饌,仿佛調笑之聲是山間鳥鳴,酒臭汗味是湖上清風。


    “聖上指明了要見見你們兩個小輩,就斷然不能失禮提前離席。”況且這精彩的部分還在後頭呢。


    月上中天,時近交子,到了宴會的高潮環節——賀歲獻禮。


    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像走馬燈一樣挨個上前,說上一段文縐縐的吉祥話,各色的奇珍異寶就像流水一樣的到了君王眼前。


    兩人合抬的巨大硨磲、半人多高的珊瑚樹、斛盛鬥進的碩大珍珠,轉手就被賞給了嬌聲討要的妃嬪;瑩潤無暇的低眉神像,送去太後檀香繚繞的佛堂;整張毛色潤澤的虎皮給皇子做氅,百年計數的珍惜藥材賜皇弟補養。更有投其所好者,領著風情萬種的異域美人上殿,當即就留在了天子的後宮。


    江逐不改文士風采,攜獨子上前跪拜,雙手奉上的是大家書畫,其上所繪江山盛景、山河壯麗,倒也吉祥得體。


    最有趣的倒是一隻邊地武將進獻的雀鳥,一身羽毛流光溢彩,黃金腳環連接到籠架之上,殿上略有些喧鬧卻絲毫不亂,一開口竟然拍起了天子的馬屁:


    “奏舜樂,進堯杯。傳宣車馬上天街。君王喜與民同樂,八麵三唿震地來!”


    惹得天子喜笑顏開,連叫掌事太監去接了,擺到案上來,親取了鮮果粟米,逗弄著又說了些吉祥話。


    有這小東西珠玉在前,其他人自然是不願意被比下去,什麽堯舜禹湯的歌功頌德之言不要錢的往外冒,皇帝本人也不臉紅,一一笑納,一時間君臣盡歡,滿是其樂融融之景。


    奇的是獻禮結束,白胖的餃子一盤盤上了桌,早早離席的靖安王還是沒有迴來,說起來已經是十分失禮了。


    皇後娘娘難得開口,說是要不要著人去請一請,免得錯過了守歲這樣吉祥的時刻。


    酒酣耳熱的君王倒是大度,隨意的一擺手笑道:“皇後不必掛懷,懷悲素來身體弱,又不喜吵鬧,就隨他去躲清靜吧。”


    說著又拂開靠在身上的美人,向江逐這邊眯著眼睛看過來:“這位就是愛卿的獨子吧,叫。。。是叫雲寄對不對?那邊的小丫頭倒是麵生。”


    江氏一家趕緊起身想要到殿中跪拜迴話,杭淑靜更是緊張的差點踩到裙擺,嚇得一張圓潤的小臉更添幾分煞白。


    “江愛卿快請坐吧,今日家宴我們君臣閑談,不必拘禮。”說著示意身邊的公公取了案上的酒端了過去,自己仍逗弄著鳥兒。


    “迴聖上,確是犬子雲寄,這位是我夫人杭氏母族的侄女,來家中拜年賀歲。”隨著江逐介紹,兩位小輩端正的跪坐好,盡心扮演好兩隻小鵪鶉。


    “難得見愛卿家的晚輩,抬起頭來讓朕看看。”見江雲寄少年風流,倒比其父多一分鋒芒,再看那姑娘,卻不似想象中的秀眉檀口,反而圓臉杏眼,天然一派嬌憨之感,與其姑母很是相像。


    似乎是與自己的猜想有所出入,殿上君王略一皺眉,顯出眉間一道深深的溝壑。


    “聽懷悲說,你家這小子年前去南邊玩鬧了一通,迴來時帶了個嬌俏的小姑娘,可是好事將近了吧?”


    江雲寄背脊一僵,竟然被李懷悲發現了蹤跡嗎?


    首輔大人倒是神色不變,拍了拍他的肩膀:“靖安王真是會說笑,雲寄年紀尚小,之前也是被歹人陷害輾轉到了南方,哪裏有什麽小姑娘,怕是錯認了我家表小姐吧。”


    天子卻不聽糊弄,一副自家長輩的樣子道:“這就是愛卿不對了,小兒女家若是看對了眼,何必橫加阻攔,若是良配,朕就做個主促成一段良緣豈不喜上加喜?”說著一抬手就要指派剛才賜酒的心腹太監去江府請人。


    蘇合見勢不好,女主藥丸!這精彩的人生還沒開始,要是就被最大boss提前收割了小命,自己這個指定金手指恐怕也沒法圓滿功成身退了!


    電光火石之間,蘇合做了一個違背人類尊嚴的決定:


    “成不成就這一迴了!”從半空俯衝而下,直直撞進君王手邊的學舌雀鳥身體裏,視線裏頓時隻剩一片明黃,心知一定要在聖旨出口之前鬧出亂子來,否則我和女主都得涼涼。


    然而何事能動君王心?蘇合瞬間福至心靈,仿佛受了驚嚇一般,狠啄一口嘴邊的手指,然後撲騰起身,開口大喊:“臘月廿八!”


    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君王此刻表情甚是猙獰,揮開舉著帕子來處理傷口的美人,圓瞪雙眼,一把拎起精美的黃金鳥架摜在地上,還不解氣,又從身邊力士腰間抽出刀來,狠狠劈砍下去。


    變故陡生之下,殿上卻無人敢喧嘩走動,皆伏地跪拜求天子平息怒火。


    十數年過去,朝上人才更迭,許多官員不知當年情況,隻是滿臉不解的原地縮伏,但還是有曆經沉浮伏老臣神色驚懼,恐怕帝王之怒降臨到自己頭上。


    殿上那人總算力竭,隨手丟開卷了刃的佩刀,卻見地上已經是不成型的一團爛紅,連堂皇的金架子也歪七扭八的被斬作幾段。


    “喵的真特麽疼,”靈魂瞬間入體再被活活剁碎的蘇合隻想罵娘,“這狗皇帝別不是有神經病吧,這麽暴力變態的嗎?”


    被罵那人尤自覺得不夠解氣,粗喘著坐下來狠灌了一杯酒,看向殿下烏泱泱的眾人,好像要隨機選一個腦袋來砍。


    江逐:送鳥那傻子藥丸,不過我這邊暫時被遮過去了誒嘿~


    百官:就是害怕,感覺脖子涼颼颼。


    脫離肉身前的遭遇使得蘇合整個靈魂都在疼痛,然而在這落針可聞的場景,她卻聽到了一陣溫軟酥人的笑聲。


    “我去哪位漂亮姐姐膽子這麽大,狗皇帝可是神經病千萬別來送死啊!”聞聲便知是美人,甚至感覺到靈魂被安撫的蘇合默默的為來人捏了一把汗。


    殿側的簾幕被一隻柔夷挑起,笑聲更加清晰婉轉。


    走出來的是約摸二十出頭的女子,有著與宮中美人不同的蜜色肌膚,身量高挑、凹凸有致,赤色衣裙配碧青的披帛,發髻高梳綴金戴玉,本是一身奢華靡費,卻生得一張鵝蛋臉,眉如春柳,丹鳳眼細長上揚,倒像是低眉的神女從龕裏走出來一般。


    神思有些迴籠的皇帝低低喚了一聲:“青菩。”又看了看四周,似乎有些窘迫起來。


    朵青菩笑著應了一聲,揮手招唿宮人上前收拾一地狼藉,自己款款的走過去,微微躬身伏在帝王耳邊說了些什麽。


    皇後娘娘和幾個美人見救星來了,趕忙整肅衣冠坐到一邊,就見幾句話的功夫,剛才還發瘋的人竟是開懷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真有其事?”


    美人也是嬌笑著點頭,順勢拉起帝王就要離席。


    那人也乖乖跟著起身,“沒想到懷悲竟然是有了自己的主意,走,朕與你一道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女?”似是才想起來殿下還跪著一幹人等,“天色已晚,諸位愛卿也早些迴去休息吧。”


    眾人得了赦令山唿萬歲,目送天子下殿,再迴過神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宮人早已擦淨汙漬換好地毯,再看不到半點淩亂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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