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餘一怔,似乎沒想到阿軻會這麽說。


    “不僅是那個穩婆,還有經手過那孩子的奴隸販子、紫府的訓奴師,我都已經解決了,放心,沒留下手尾。”阿軻斜著眼瞥了宋詩餘一眼,見宋詩餘有幾分不忍,臉上立刻浮起幾分不屑,“阿辭,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嘴臉。你明知道聖尊要殺金瞳,還讓我去暗中調查,不就是不想讓聖尊知道他的存在?我既然能查到這些人,別人自然也能查到,我不殺了他們,難道還留著讓別人來抓你的小辮子?”


    見宋詩餘依舊沉默,阿軻也不打算跟她多說,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音有幾分輕佻,語氣卻是意味深長:“阿辭,我知道你作為神女,很應該愛民如子。但是你要記住,‘神女’,是百姓對你的尊稱,你並不是真正的神,你沒有能力保護所有人。作為一個‘人’,我們能做的隻有竭盡全力,保護身邊最珍貴的那個。”


    話畢,阿軻朝宋詩餘擺了擺手:“走了,找楚湛接手琢光去了。”


    走到門口,阿軻突然腳下一頓,側過頭低聲道:“厄爾惇公主來自草原,在中原並無人脈勢力,卻能順利逃出雪魄,還能在宋氏的追殺下躲了三年,背後必然有人相幫。阿辭,我提醒你一句,這孩子背後,可能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秘密。”


    宋詩餘呆坐在原地,沉思良久,紫黑色的眼眸變得越發幽暗,最後隻剩下濃濃的冷意。直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才起身迴了後院。


    淩宇下午出去練習騎射,往往要到入夜之後才迴來。宋詩餘悄然推開了淩宇的房門,看著整潔幹淨的房間,有一瞬間的愣神。


    仿佛知道如今安穩的日子來之不易,淩宇總是十分乖巧聽話,讀書、練劍、騎馬,哪一樣都沒讓她操過心,把自己打理得整齊妥帖,還經常會注意到她自己都沒有留心的細節。


    比如,她愛喝茶,淩宇便自己學著煮茶,隻要一得空,就來書房給她泡茶;她不小心弄破的衣服,第二天就會被縫好,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她的房中,盡管縫得像條蜈蚣。


    又比如,她不會梳那些尋常女子的發髻,他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除夕那天,非要給她梳個流雲髻,說是時下最流行的樣式,笨手笨腳地,把她的頭發都扯斷了不少。


    和蒼靈學堂的其他孩子不一樣,淩宇不肯叫她殿下或者師父,總是輕輕地喚著“姐姐”。當日淩宇對她說,想一直做她的弟弟。其實內心深處,她也早已把這個隻認識半年的孩子,看作自己的弟弟。


    宋詩餘踱著步,走到了書桌前,上麵是淩宇今天上午剛練完的字,筆鋒還略顯稚嫩,但是比起半年前,已經好了許多。


    書桌的左上角,端端正正地擺著她曾經教他寫過的“淩霜傲雪,昭昭之宇”,看得出來,這孩子照著她的字跡,默默練習了很多遍。


    或許,他還不明白,宋詩餘給他起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但他是真的很喜歡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


    其實他不知道,她也給很多孩子起過名字,星晴、星雲、星野、星帆,還有桃夭、蘇方、既白、雲水,這些往生營和蒼靈學堂的孩子,都是她給起的名字。


    新的名字,意味著新生,她希望他們能有新的生活、新的人生。


    他也一樣。


    淩宇,和那些孩子一樣,和她也一樣。


    他們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和身世,正如她無法選擇自己的神女身份。哪怕他真的是章懷太子的遺孤,那也不是他的錯。因為那雙金瞳,因為一句九百年前留下的預言,章懷太子一家已經付出了血的代價,而淩宇,也承受了太多的痛苦。


    淩霜傲雪,昭昭之宇。


    他是秦氏的血脈,父親是雪魄太子,母親是西蒙爾草原的公主,他本應有更明媚的人生。


    走廊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少年一身黑色勁裝,臉上還殘留著運動之後的緋紅,額頭滲出薄薄的汗珠,在看到房中的少女時,明顯有些詫異,很快又反應過來,掛上了明媚的笑容:“姐姐,你怎麽過來了?”


    少年的眼眸清澈明亮,月光灑在他的身上,柔和了少年的五官。少年的笑容裏像是含了一汪春水,水波層層,蕩起溫暖的浪花。


    “來檢查你有沒有好好做功課。”宋詩餘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拿出汗巾幫少年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字寫得不錯。這一身的汗,看來下午也有好好練習騎術。”


    “姐姐交代的功課,我都認真做了。”少年乖巧地站著,一動不動,任由宋詩餘擦拭他臉上的汗,“姐姐,你今日有空了麽?那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麽?”


    “可以,不過你要先洗個澡。三月倒春寒,別掛著汗吹風,著了風寒又要難受了。”


    少年立刻點了點頭,深棕色的眼眸裏閃爍著欣喜的光芒:“我現在就去,姐姐等我!”


    淩宇的速度很快,宋詩餘命人熱了飯,剛剛端上來擺好,淩宇便頂著一頭濕發過來了。


    “怎麽頭發還沒幹就跑出來了。”宋詩餘微微蹙眉,招手讓淩宇坐到了她的身旁,讓人拿來一條毛巾,仔仔細細地給淩宇擦著頭發。


    少女的神情很專注,甚至沒有注意到,麵前的少年臉上情緒變了又變。


    淩宇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任由宋詩餘替他擦拭頭發,輕聲道:“因為想早些見到姐姐,所以等不及頭發幹就出來了。”


    他的嗓音低沉暗啞,仿佛能撩撥心弦一般,讓人忍不住心顫。看向宋詩餘的目光溫柔似水,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眷戀和情愫。


    宋詩餘將毛巾遞給侍從,抬眸對上淩宇的視線時愣住了,仿佛漏了一拍心跳,臉頰也莫名地泛紅,連忙垂下眼眸避開了淩宇的視線,不敢再與他對視。


    宋詩餘迴過神來,有些手忙腳亂地給淩宇布菜,借以掩蓋心底翻湧的情緒:“好了,快吃飯吧!”


    淩宇的唇邊露出一抹滿足的笑容,站起身走到桌旁,側著腦袋發問:“姐姐,為什麽要改變我眼睛的眼色?”


    宋詩餘手中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地望向了淩宇的眼睛。


    淺金色的眼眸早已變成了深褐色,淩宇一直沒有問,她也從未解釋過。


    宋詩餘盯著淩宇看了許久,發現少年隻是單純的好奇,並無其他異樣,才鬆了一口氣,轉過目光,看似不經意地解釋道:“金色太罕見,我們在江湖行走不方便。”


    “姐姐的眼睛,也很特別。”淩宇仿佛對這個解釋毫不懷疑,隻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眼睛,像紫水晶一樣,帶著光。”


    “你不是說,在夢裏見過嗎?”宋詩餘不禁勾出一抹揶揄的笑意,故意逗他。


    少年立刻羞紅了臉,囁喏道:“是...是在夢裏見過,我是說,沒見過其他人有這樣的眼睛。”


    見宋詩餘笑意不減,淩宇才明白過來她是在開他玩笑,嘟囔著嘴道:“我是關心姐姐,如果姐姐也改變了眼睛的眼色,或者易容一番,就不會這麽容易被壞人發現了。”


    宋詩餘這才意識到,他是在說她幾次三番被人追殺的事。


    他是在困惑,既然她可以改變他的眼睛,那為什麽不能改變她自己的呢?


    念及至此,宋詩餘不禁莞爾,柔聲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易容化妝這個本事,我也不會,下次縉雲過來,我讓她教你,以後我們出門,你就負責給我易容,可好?”


    “好!”淩宇朝著宋詩餘重重點了下頭,臉上一本正經的神情,再次讓宋詩餘忍俊不禁。


    然而兩人還未等到縉雲過來,便又要準備啟程了。


    阿軻速度很快,到襄陽不過半個月,便將琢光商號的各項事務都接手了過來,他的禪音塢本身就有信任的手下,宋詩餘也不需要額外給他調配人手。諸事安排妥當,阿軻便要前往瓊東灣查看鹽場的情況了。


    鹽場事關重大,宋詩餘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和阿軻一同上路。


    等到出發那天,卻多了一個人。


    姬薇。


    宋詩餘在襄陽逗留近半年,姬薇兄妹卻將宋昭西部玩了個遍,等到宋詩餘準備出發的時候,她剛好找上門來,得知宋詩餘要往東走,正和她意,直接賴在宋詩餘的宅子裏不肯走了,非要鬧著跟宋詩餘一起出發。


    宋詩餘對這位可愛善良的姑娘也頗有好感,沒怎麽推脫便同意了。


    姬筠本打算轉道去雪魄,見姬薇非要纏著宋詩餘,實在拿她沒辦法,隻能再三拜托宋詩餘,多多關照他這個妹妹,隨後獨自一人去了雪魄。


    倒是阿軻鬧了好幾日的脾氣,直到出發這一刻還臭著一張臉。


    對這種出身世家、矯揉造作、又拎不清形勢的大小姐,他一貫沒什麽好印象,更加沒有好臉色。


    就連宋詩餘這種毫無貴族脾氣的,一個不小心還會被他揶揄嘲諷,更別說姬薇這種嬌滴滴的性子了。


    “楚湛大哥,連月照顧,多謝!”宋詩餘依舊一身湛藍色男裝,披著一件同色的披風,一身的風華氣度,“接下來商會的事,還要勞煩兄長費心操持。等瓊東灣諸事大定,我再和兄長把酒相慶。”


    楚湛拱手迴了個禮:“殿下客氣,商會之事,屬下自當盡心。各位,一路保重。”


    淩宇跟著宋詩餘朝楚湛拱了拱手,四人翻身上馬,馬鞭狠狠揮下,策馬離開了襄陽城。


    “堂主,城外玄微神社和無妄涯的人都還在四處打探,是否需要派人暗中保護神女殿下?”一旁的黑衣劍客低聲問道。


    楚湛搖了搖頭,看著宋詩餘遠去的背影,眼中愈發的深了。


    她是星曜神女,將來要承擔的責任,遠遠不止一國。當年的宋熠孤身遊曆三年,創建坤靈商會。如今的宋詩餘,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若是區區一個雇傭兵團都需要人貼身保護,未來如何麵對如狼似虎的六國?


    出了襄陽,宋詩餘一改往日邊走邊看的習慣,一路在官道疾馳,快馬加鞭,往最東麵的瓊東灣趕去。


    一路急趕,淩宇還沒說什麽,反而是阿軻和姬薇先鬧了起來。每到一個新的城鎮,便吵著要去逛逛。原本說不上兩句話就要掰起來的兩人,竟然在這一點上異常地不謀而合,美其名曰考察民生風情。


    每到一處,一個直奔城中的酒肆青樓,一個到處挖掘販夫走卒和地方特產,不到深夜宵禁時分都見不到人。


    阿軻的禪音塢,本來就負責收集江湖消息,一貫在市井中打滾。而姬薇,本來就是出來遊曆的,自然看什麽都新鮮。


    兩人玩得樂嗬,宋詩餘無奈,雖然心急,也不好阻撓,隻能一個一個城池地跟著逛,也算是跟著了解一些百姓風俗了。


    隻是淩宇對這些沒什麽興趣,隻安靜的跟在宋詩餘身邊。見淩宇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宋詩餘便慢慢養成了每每出門,都會給他買一根冰糖葫蘆的習慣。


    淩宇喜歡吃甜的,她便一直記在心上。


    一路安穩,之前一直跟著宋詩餘的那群殺手,也突然不見了人影,宋詩餘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了下來。


    等到四人到了瓊東灣,已經是薔薇盛放的季節。


    阿軻一到瓊州城便不見了人影,等到宋詩餘等人在客棧安置下來,快要入夜了才迴來。


    “阿辭,阿辭,快出來,看我找到什麽好東西!”


    淩宇剛剛沐浴出來,宋詩餘正在給淩宇擦頭發,便聽到阿軻清朗響亮的聲音在窗外響起,還沒來得及迴應,隔壁房間的姬薇已經先一步嗔罵道:“有好東西也不叫我,阿軻,你也太小氣了吧!”


    宋詩餘探出頭去,見阿軻舉著一個巴掌大的酒壇,正站在院中的梨樹下,得意地朝她揮手。不由有些忍俊不禁,笑著朝淩宇道:“走吧,去瞧瞧這家夥又搜刮了什麽好東西。”


    淩宇點了點頭,隨手將毛巾丟到床上,乖巧地穿上衣服,跟在宋詩餘身旁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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