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餘長長的唿出一口氣,放下心來。這孩子,極其倔強又極其敏感,不知在廣平侯手下受了多少傷害。然而在地牢中的那十天,雖然不怎麽說話,卻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她這個陌生人。


    可見內心依舊善良。


    宋詩餘看向窗外,廣平侯作惡多端,她早有聽聞,隻是她孤身外出遊曆,並無什麽機會撞上這個廣平侯。前些日子她一時不察,被一群黑衣人重傷,交手之際,險些被震碎護心內息。重傷躲避之時,又遇上廣平侯的手下正在四處搜尋絕色孌奴,將重傷的她直接擄走了。


    在地牢裏雖然調養了幾日,也受了幾日折磨。本想趁人不備逃出來再說,不想還是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更要緊的是,那日重傷她的黑衣人還未查明身份,不知是否與虞祝王室有關,她不敢戀戰,若是虞祝王室反應過來要與她硬碰硬,她也沒有把握全身而退。


    一路疾馳,足足跑了一天一夜,遠遠離開了景都王城才敢停下來歇息。她現在傷勢未愈,身邊還帶著這麽一個孩子,實在不宜再逞強,這才藏身在這破廟中稍作修整。


    隻是不知道其他那些孩子逃出去了沒有?


    不過她殺了廣平侯,這件事情必然會帶來一場不小的騷亂,想必虞祝朝堂一時之間也顧不上幾個逃脫的孌奴。倒是她,成為了眾矢之的,估計現在整個虞祝都開始通緝她了。


    念及至此,宋詩餘看了一眼懷中好不容易睡下的少年,輕輕撥開少年額前散落的黑發,心中有幾分複雜。她受姑姑教導十數年,要她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下手,她實在是做不到。但是關於金瞳的預言,她也不能不謹慎。


    看來短時間內是不能離開虞祝了,她必須先查清楚這個金瞳少年的來曆,再做打算。


    隻是此刻既要躲避虞祝王室的通緝,又要防備那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外出遊曆三年,還真沒試過這樣狼狽的日子。


    拿定主意,宋詩餘當下也微閉雙眼,開始小憩。


    前方路還很長,她也要養足精神才是。


    秋風乍起,兩個年輕的身影緊緊依偎,誰也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就在這一刻,開始了轉動。


    休整了半日,宋詩餘便帶著淩宇繼續往南出發。一路挑著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宋詩餘倒還好,別說區區山路,就是荒漠沼澤她也走過好幾次了。淩宇卻沒有受過這一份長途跋涉的苦,不過走了半日,腳底便磨出了一層一層的水泡,水泡被磨破,鑽心地疼。少年卻極其倔強,一路上緊咬著牙,愣是一聲不吭,緊緊跟在宋詩餘的身後。


    宋詩餘迴頭看到這般模樣的淩宇,微微蹙眉,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你可以歇息片刻。”


    淩宇低垂著眼眸,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沙啞:“不用,我能行!”


    少年如此執拗,宋詩餘知曉自己勸阻不了他,索性放慢了腳步,等候他跟上來。


    見狀,少年抬起頭朝宋詩餘笑了笑,那雙漂亮的金眸裏仿佛閃爍著碎光,耀眼奪目。


    宋詩餘沒有說話,隻微微勾了勾唇角。


    兩人又趕了三四天的路程,越是往南,空氣中的溫度就越高,天空也逐漸灰暗,雷電交加,風雲變幻,不時還會遇上暴雨。兩人在山野中穿行,破破爛爛的衣衫濕了又幹。少年雖然體質弱些,但也硬生生挺住了,不曾叫喚半句,更沒有抱怨什麽。宋詩餘急著趕路,他不說,她也隻當做沒有看見。


    一路走來,宋詩餘和淩宇都沒有再交談過一句話。


    直到好幾天後,宋詩餘帶著淩宇在一處破廟準備過夜,少年麵色蒼白地抱著雙膝,坐在火堆旁一動不動,滿頭冷汗。


    “怎麽了?你很冷嗎?”宋詩餘伸出手去探少年的額頭,這才發現少年的體溫高得燙手,宋詩餘嚇了一跳,連忙挪到少年身邊,手忙腳亂地給少年把起脈來。


    她自幼在太初山長大,飲食起居都有專人打理。這幾年出門在外,她雖然學了一些日常事務,也隻夠她把自己照顧好,一向嬌生慣養的她還真不太會照顧別人,以至於身邊的少年什麽時候病了她都不知道。


    少年發燒燒得渾身滾燙,眼神中都多了幾分迷離。他虛弱地扯了扯嘴角,輕輕點了點頭:“嗯......好像有些冷......”


    少年的聲音因為高熱而顯得有些幹澀沙啞,宋詩餘不禁皺眉,起身就要往外麵走去。


    少年卻一把拉住她的袖口,啞著喉嚨低聲道:“我沒事...”


    “你都發燒了,就別逞強了。”


    “我真的沒事...我能走,別...別丟下我....”淩宇用盡全身力氣抓緊她的衣袖,說話的時候臉頰都紅了起來,唿吸急促,聲音都變調了。


    宋詩餘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少年的意思,看著少年虛弱的模樣,不禁心下一軟,俯身摸了摸少年的額頭,柔聲道:“我隻是出去看看附近有沒有草藥,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


    宋詩餘解下隨身的水壺,遞到少年的嘴邊:“你先喝口水,我很快就迴來,乖。”


    少年聽言,臉色緩和了些許,張開嘴巴喝了幾口水。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鬆開了手。


    看著宋詩餘離去的背影,少年眸光閃爍,像是要穿透黑暗看見遙遠的天際。一滴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落在地上,濺起一朵小花。腦海裏不斷翻騰著各種記憶畫麵,讓他的腦袋脹痛不已,像是炸裂了一樣,劇烈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少年咬著牙,死死捂住自己的頭,用盡所有力氣壓製那股疼痛,直到力竭昏迷。


    等到宋詩餘迴來的時候,少年已經沉沉睡去。宋詩餘生起火堆,找了個破瓦罐給少年熬藥,又把順手獵到的野兔子三下兩除二剝皮洗淨,放在火上慢慢烤了起來。


    金瞳的出現,打亂了她的計劃。宋詩餘盯著火堆發了一會呆,神色複雜難明。還沒想清楚接下來應該怎麽辦,少年卻突然在夢中驚唿了一聲,一雙劍眉緊緊地擰在一起,唿吸紊亂,臉頰通紅,驚恐得張著嘴喘氣,仿佛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不過片刻功夫,少年的衣服便被汗水浸濕,臉上慘白得毫無血色,眼淚在睡夢中順著眼角滑落。雙手還緊緊抱在胸前,冷得瑟瑟發抖。


    宋詩餘心中不免有些心疼,伸手握住少年冰涼顫抖的手,緩緩給他輸著內力,溫暖源源不斷傳入身體裏,驅散了寒意。


    少年這才像是緩過一口氣,鬆了鬆緊蹙的眉頭,身體卻依舊處於驚慌失措的狀態,蜷縮成一團,緊緊閉著雙眸,睫毛輕顫。


    宋詩餘一邊給少年輸著內力,一邊細細端詳著少年的模樣。


    一眼看去,除了長相略顯陰柔、五官更加深邃俊美之外,這孩子仿佛和其他的孩子也無甚區別。因為發燒,臉上微微有些發紅。但是仔細看來,少年的眉骨和鼻梁都十分挺拔,臉部輪廓也更加鋒利,像是有幾分西蒙爾草原上的樓煩族人的模樣。


    宋詩餘的心驀地跳動加速了幾下,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好似有什麽東西在牽扯著她,讓她的思緒有些飄忽不定。


    她不忍心,不忍心按照姑姑的叮囑,毫不留情地殺了這個金瞳少年。


    半響後,少年恢複平靜,唿吸均勻綿長,陷入熟睡之中。宋詩餘收斂了內力,考慮了一夜,擔心少年的身體,還是決定先找個有人家的地方落腳。


    背著少年,宋詩餘找了一家隱蔽的天神廟住下,此地仍然是虞祝的地界,謹慎起見,宋詩餘沒有亮明身份,隻說是遊學士子,弟弟半路得了風寒,請求暫住幾日休養。


    宋詩餘親自煮了熱水,將昏迷的少年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邊身體,清洗幹淨後,又換成冷水,一遍又一遍的為他擦拭降溫。還讓道觀的小道士幫忙采了幾味對症的藥材,連著灌了三四頓,再一遍一遍地給他輸入內力。如此衣不解帶的細心照料著,終於在第三日,少年才悠悠醒轉過來。


    一睜眼,淩宇便看到一張絕色的麵容。少女已經另換了一身幹淨的藍色袍服,一頭及腰黑發隨手用一根同色發帶束起,依舊插著那把玉柄蝴蝶刀。隻有額前的幾絲碎發,因為連續幾天衣不解帶地照顧病人有些淩亂,正隨意散落著。


    少女正雙眼緊閉,趴在他的床沿安靜地睡著,一隻手還緊緊握著他的。


    少年不動聲色地看著沉睡的少女,緩緩地移到少女白皙精致的側臉上,一寸一寸仔細看著。許久,目光從少女的臉龐挪開,視線落在少女纖細修長的脖頸上,喉結滾了滾。淺金色的眼眸中有好幾種情緒在交織變化,滔天的恨意猶如海浪般洶湧澎湃,夾雜著痛苦、陰鬱、不堪,以及深深的恐懼。


    他的性命,隻在她的一念之間。


    等到少女緩緩睜開雙眼時,少年的眼眸已經恢複了原本的清澈晶瑩。


    見少年清醒過來,宋詩餘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連忙又是把脈、又是倒水,好一陣忙活。確定了少年已經沒有了大礙,宋詩餘才舒了一口氣,在床邊坐下,神情有些疲憊:“還沒來得及問你,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嗎?”


    少年抬起頭,眼中流露出陣陣迷茫,仿佛一時間不明白宋詩餘的意思,思考了良久,才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迴應道:“我...我能不能...跟著你?”


    “你跟著我做什麽?我還有事要做,照顧不了你。”宋詩餘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提高了聲調,陡然轉念一想,金瞳的身份還未調查清楚,她也不能把這個孩子扔在半路不管,略微沉吟了片刻,又恢複了柔和的語氣:“跟著我,可能要受苦受累,你怕不怕?”


    少年本來有些失落,卻沒想到宋詩餘這麽快改變主意,有一瞬間的怔愣,怔怔地看著宋詩餘的眼睛,很快又垂下了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好,那你就先跟著我吧。隻是我也得有個稱唿,總不能一直叫你\\u0027小孩兒\\u0027吧?”宋詩餘點了點頭,自顧自說著,“我們家這一輩的男孩兒都是從‘宇’字輩,我給你起個名字,叫淩宇,可好?”


    淩宇,淩宇,少年反複在心中咀嚼著這兩個字,許久,方從輕輕地“嗯”了一聲。


    在道觀的幾日,十分清靜。淩宇每日睡醒,便坐在廊下看宋詩餘練劍,和那日在廣平侯府看到的犀利劍法不一樣,宋詩餘的這一套素女劍,身姿如落英繽紛一般飄逸,襯著少女的身形,如翩翩起舞一樣優美好看。少女手持銀色軟劍,腳步如風,劍光閃爍,臉頰邊的兩縷青絲隨著她揮動的動作而輕揚。淩宇從未見過如此優美飄逸的劍術,仿佛就是為了宋詩餘量身打造的。


    閑暇時光,宋詩餘會教淩宇讀書和認字,淩宇天份極高,道觀裏很多晦澀難懂的詞句往往教一便他就能記住,但是偏偏喜歡纏著宋詩餘教他寫名字。


    “詩——餘——,這是姐姐的名字,淩——宇——,這是你的名字。”


    宋詩餘在外遊曆,以“元辭”為化名,以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隻是在淩宇問起的時候,她卻下意識說了真名。幸好淩宇似乎並未聽過,隻默默點了點頭。因此宋詩餘也不再遮掩,不厭其煩地抓著淩宇的手,在紙上一遍又一遍的教他寫。


    “淩宇,是淩霜傲雪,昭昭之宇的意思。”


    淩宇被宋詩餘圈在懷裏,鼻尖一直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玉蘭花香,香味若有似無,清新淡雅,聞著沁人心脾。微微低頭,看向宋詩餘的腰間,那是宋詩餘身上的一個香囊,哪怕當日在地牢中,她也一直隨身攜帶。


    突然,淩宇心中一痛,腦海裏浮現出那張絕美的容顏,那張與自己酷似卻又不是自己的麵孔,還有耳畔傳來那溫柔的聲音——


    “孩子,活下去!”


    淩宇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眼睛,眸底已經恢複平靜,隻是眼神更加深邃幽暗。


    休整了近半月,宋詩餘才帶著淩宇告別了道觀,一路向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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