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不覺曉,蛟龍鉦震島可聞。


    謝皎猛然睜眼,上半身從床榻直直挺起來。


    她摸向枕頭底下,空空如也,沒有武王刀的蹤跡。


    謝皎吃了一驚,匆忙披件衣裳,套進一雙繡虎頭的紅鞋。她抬腳一屈一勾,幹瞪著兩眼,看那繡鞋,好像剛從別人的身軀裏醒來。


    徐覆羅懷抱一疊高高的籠屜,搖晃穿過行廊。到這院中,便見謝皎不知從哪找到一把柴刀,勢大力沉,砰砰地砍羅漢鬆。


    他愕然不已,用腳開門,將七八層籠屜放下圓桌。


    “好,傷得不重,還砍得動呢。”


    謝皎扔了柴刀,微笑洗手。


    夢中她神誌不清,用手都能摸到蠱蟲在血流中的跳動,難受得要背過氣去。醒如大病初愈,沒用黑沉香,鏡中人卻是膚如凝脂,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徐覆羅擺正碗筷,催促道:“你看,人家做老大的,請手下吃飯,吃的是滿漢全席。”


    “羨慕,我怎麽沒有這種老大?哇,連壽桃都有,中秋到底吃什麽,是月餅還是湯包?”


    “我不管,趁亂吃餃子。”


    她拿起一隻壽桃,哢嚓一咬,糖殼裏是杏仁豆腐,“你拿的叫餛飩。”


    徐覆羅緊鎖眉峰,謝皎吃口豆腐,拾起紅箸,指他說:“你的眼神太老了,生氣稀薄,對不起你的年紀,像個老兔崽子。”


    “嚇死人了!我隻有十九歲啊,造什麽孽要發瘋投河?我還當你死在那,老子一顆心都要停了,腳也抬不動,恨不能原地投胎!”


    謝皎苦著一張臉,五官歪七扭八,徐覆羅又道:“怎麽了!”


    她哼道:“薑。”


    “噦。”


    “噦。”


    “你舌苔厚。”


    “啊?”


    謝皎一把抄起鏡子,左右照著看,憤憤道:“狼心狗肺的騙子!”


    徐覆羅喲的一聲,“你生氣了,誰要是有針往你身上一戳,能不能泄氣?”


    她一拍大腿,“我的刀落在禹王廟,你也不給我撿迴來!”


    “我怕!那廟裏黑咕隆咚,你又昏著,刀能比你的性命重要嗎?”


    “不能!但你要是撿迴來,欠我的債就能兩清。”


    他義薄雲天,“實不相瞞,我早就看出那是一把絕世好刀了!說話算話,趕緊吃餃子,我今天就跟你兩清。”


    “你昨夜發瘋,究竟夢見什麽?”


    “夢見我沒穿衣裳,在街頭狂奔,臉都丟得一幹二淨!”


    “那你遮上還是遮下?”


    “還用問!”


    兩人捧碗大吃,收拾一番,很快先後出館。


    縹緲峰下彩旗招展,秋光劍戟之中,各派弟子成群地朝禹王廟聚集。


    小刀混在裏頭,既想找小魚,又要防備人牙子,還得留心武林異動。


    謝皎一身水藍衣裳,輕便易行,足蹬一雙繡虎頭的紅鞋。


    小刀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昨夜死了人,對吧?”


    她遊心未應,小刀牽住她的衣角,又說:“我聽說死個頭陀,腦碎如瓜。”


    “屍身呢?”


    “百丈宗的綠衣郎,給他抬走燒了。”


    她有些煩心,話頭一轉:“小刀,令堂平常以何為生?”


    小刀悵然道:“賣粉羹,她做的粉羹可好吃啦。”


    “夠家用嗎?”


    “不夠,都給我爹拿去賭錢了。”


    “這麽說,令堂身無分文?”


    小刀一愣,謝皎的目光有些悲憫,“那她從何逃起?”


    師徒正說話,身後給人一撞。烏有蠻穿得鮮亮,拽著一個氣衝衝的婦人,喲道:“老子背後不長眼,謝教主多擔待。”


    謝皎抱肩往路中央一攔,那爽快的婦人趁機給了烏有蠻一巴掌。


    烏當家不怒反笑,舔了舔腮幫,“鬼斧手用在我臉上,豈非大材小用?電輝姑姑是爽利人,你不隨我走一趟,尊夫怎麽會來拜訪禹王?”


    “不過就看一把刀,你少了一個請字!”


    那婦人不甘示弱,振了振衣袖,轉身搡開謝皎,率先往禹王廟疾行。烏有蠻一眾鹽幫弟子追上去,如圍困獸,聲勢煊赫地走了。


    “嘖,”謝皎揣著翅膀,“這是何方鬼差出巡?”


    禹王廟前擠擠挨挨,蒸饅頭也似,各門各派悉數蒞盟。一張羅網橫空,每個十字結處都係著一盞蓮花燈,垂下供養人留名祈福的紅幡。


    清風生波,南柯魚遊其下,一地搖曳的緋影。


    她生龍活虎地遊出廟門,眼前一亮,拉住謝皎手臂,左搖右晃道:“你昨晚去哪兒了?爽團好吃,你也沒吃上。夜裏風急,刮壞了香會布置,多虧我有備無患,一早就換上新的蓮花燈,你說好不好看?”


    謝皎聽她腹裏咕的一聲響,從懷中取出一塊豆沙鬆糕,悄悄藏迴傷過的手臂,“你嘴角有痣。”


    南柯摸向下巴,“貪吃痣,無情鐵嘴。”


    她側頭打個噴嚏,用手帕接過糕點,悻悻道:“天沒亮,我就來換燈。自從年初,我接手明花團的生意以來,隻會憑本能去做。他們嘴上不說,賬簿全不給我看。我既然走出第一步,便要這幫人刮目相看。”


    “好,很有主見。不過島上魚龍混雜,一人不進廟,兩人不看井。你這幾日走動,一定要帶足人手,莫去人跡罕至的所在。”


    謝皎叮囑著,就聽背後傳來嗬嗬笑聲。


    韋巨典捋須說:“小團主,你想躋身其中,就要按規矩來。你不想躋身其中,那就另起一套規矩。沒有第三條路。走吧,神君大會要請龍了。”


    南柯連連迴頭,隻好跟韋巨典先走。


    百丈宗綠衣郎鮮亮夾道,高執儀仗牌,比那官府的衙役更有派頭。各派弟子守在廟外的堂皇香棚,嗡嗡議論不休,魁首們則是衣冠楚楚。


    “咣當——”


    當廟裏點完供單,響起吹笙敲鼓的動靜,廟外就正到了時候。


    靈犀穀、摩尼教、江淮十三幫以及四海八荒僧道商賈的與會者,一百餘名貴客,各自亮出神君令,次第而入。絹帛金銀的供品,都被彩綢紮著,兩人一擔抬了進去。


    謝皎解下神君令,微風似人來,抬頭就見徐覆羅一臉菜色。他兩腿草葉子,深一腳淺一腳,從廟後的林子鑽出人群。


    “我拿不到,”老兔崽子如喪考妣,“你那把寶刀,正好插在禹王神像的心口。”


    ……


    ……


    南柯妙麗殊絕,一襲千褶霞光裙,小碎步繞過禹王大殿前的供桌。


    桌上一對金字紅燭,當中供奉著禹王牌位。龍虎山的道士四下擺陣,唱誦真經的聲音不絕於耳。


    “太上彌羅律令,聽我號令施行!”


    散聖真人一身紫法衣,燒了黃筒奏表,將神君大會的事由上稟天庭。身後四個弟子打小鼓,五個弟子擦金鑔,當當當三響,香客魚貫而入。


    謝皎入了廟,便和徐覆羅散開。


    故地重遊,令旗招招,左書“風調雨順”,右書“國泰民安”。到處晴得嘹亮,渾不似昨夜那樣邃穆。


    她穿行在高談闊論的武林香客中,就見那五階盤龍上,禹王大殿前有隻圓肚香鼎。鼎中連刃帶鞘,正豎立著自己那把武王刀。


    謝皎嘖的一聲,手扶額頭,心裏愁得慌。


    “今日姓什麽?”


    沈晦陡然發問,謝皎迴頭,來的是真人。她嘟噥道:“夏天姓熱,冬天姓韓,今天姓滕。”


    “帝令非妄動,有事不容情。敢有違令者,天律罪非輕!”


    散聖真人一聲長喝,左手三清鈴,右手銅錢劍,踏罡步鬥,高翹著雲靴。他作為高功,主持請龍法事,今早特意染黑了須發。


    此聲一出,廟裏頓時更加熱鬧。


    “哎,那位老兄是誰,大好的日子,怎麽纏頭扶拐?”


    方濃昂首挺立,一副嚴謹的模樣,徐覆羅死乞白賴地擠靠左近。


    念在同席之誼,她豎掌道:“說是應奉局嘍囉,名叫恭其盛。昨夜夢遊,頭破血流,今早被百丈宗的巡山弟子找到。”


    “應奉局,”他大驚失色,“官府?”


    她低聲道:“島中有一棵百年神樟,他此行前來,想必就是要借機搜羅給朱勔的壽禮。”


    徐覆羅心領神會,“相由心生,既然下巴離奇得像鏟子,看來搜羅花石綱,他沒少出力。”


    南充華身邊坐著一名繡背緞衣的漢子,雖然纏頭扶拐,依舊趾高氣昂,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


    徐覆羅忽道:“方聖使,你耳後有個烏血塊。”


    方濃挺直脖子,摸向耳後,慢慢說:“醉酒之餘,摔了一跤,徐護法見笑。”


    她按向右腰的青銅短杖,杖頭有個蒜大的骨朵,透著血紅暗透的鐵鏽色。


    徐覆羅拍胸脯,不吝自誇:“我高大威猛,已經很少吃虧了,何必再做揭短取樂的小人?小弟做了跋扈的夢,都怕官府逮我。”


    “青睞你的人很多吧?”


    “惡人一般不青睞我。”


    “善,”方濃點頭,“黃粱一夢,總是最先醒的人,才能活下來。”


    “唵吽吽,眾神稽首,邪魔歸正,敢有不順,化為微塵!”


    燭光一跳,有如龍眼一亮。


    南柯作為乩童,點燃了供案上那副大紅金紋的兒臂香燭。她依照父親的囑托,執行通靈祭拜的科儀,餘光往下偷掃,很希望心上人看見自己這一刻的神氣。


    沈晦玩味道:“看來,玄玄和尚未必對段姑娘言聽計從,但很樂意傷你一招。”


    鑔聲太重,大鑼大鼓,一時連唱詞也聽不清。丹丘子站在旗陣裏,揮斷了旗杆。他高舉半截木棒,召神駭鬼,一絲不苟地繼續揮舞。


    謝皎收迴目光,無精打采道:“每個人從老天那偷看到的戲本不一樣,生生死死,隻差個運氣。我這纖纖豹腿,至今酸得厲害。”


    她掐頭去尾,講個大概,略去武王刀不提。


    沈晦說:“這虎頭鞋倒是可愛,原來還有大的。”


    謝皎伸腳一轉,沾沾自喜道:“穿上新鞋子,就像第一迴來到世上,剛學會走路似的。當時心花怒放,竟已過去好久好久。你也穿過虎頭鞋嗎?”


    “不記得,沈某今日所穿,乃是青鞋布襪。”


    供桌壘著淡酒,散聖高功托起金杯,沾了樽中酒,掐指彈向天地。


    “萬神聞吾召,分身速現神!”


    正午時分,龍燈出殿。


    那條錦紙竹籠骨造就的十八節長龍,約莫十數丈,金鱗彩繪,熠熠神氣。卻踏枝獨撐龍頭,靈活地舞動,綠衣郎們舉杆而出,殿前絡繹幾道彎。


    南充華舉起金樽,院中有頭有臉的武林人物,一律舉碗以應。


    “大道弟子,明花團主南充華,乞求神君天妃垂恩:伏願年年無水旱之州,歲歲有農桑之樂。”


    “年年無水旱之州,歲歲有農桑之樂!”


    眾人的應和聲鏗鏘有力,迴蕩在禹王廟上空,如同上達天聽。


    “五湖神仙,皆有厚饗。”


    “五湖神仙,皆有厚饗!”


    “四海百姓,老少安康。”


    “四海百姓,老少安康!”


    百丈宗代宗主邵甘棠、鹽幫幫主賁先芝、靈犀穀掌事蘭芽、摩尼教聖使方濃、應奉局吏恭其盛,隨後一道飲酒。鄉紳巨賈見狀,也仰頭痛飲。禹王殿前雲集響應,一迭一迭傳到廟外。


    砰砰砰三聲,香棚四周轟雷也似,點爆了江淮十三幫帶來的竹筒火藥助興,熱鬧至極。


    一條龍燈出廟巡島,今年生計承蒙神君加持,按人頭解天餉的鄉農漁民們,張大嘴拍手喝彩。頑童稚女,人隨燈跑,龍鱗晃得眼花。


    “別走啊,”謝皎捂耳朵想,“我連願望都想好了。”


    親眼見太平,歡山樂海,無人歎息。


    ……


    ……


    “文王劍和武王刀,是誰的寶器?”


    一片劈啪的爆竹聲中,謝皎近問沈晦。


    硝煙味刺鼻,他掩口應道:“周文王和周武王,信嗎?”


    “我不信。明晃晃設個陷阱,引來的肯定不是聰明人,而是自作聰明的笨人。”


    她撣掉從廟外飄進來落在肩頭的爆竹碎屑,沈晦麵露微笑,又道:“據摘星樓所載,這兩把刀劍是王道之器,一旦得手便是天命神授。”


    “就是摘星樓暗中挑事?”


    “湮沒很久了,查不到下落。”


    謝皎頗覺得荒誕可笑,“江湖幫派曇花一現,占山頭收地租,就以為廟堂隻有收地租的本事。真叫他們去調度開支、合縱連橫、攻守結盟,不知能撐多久……”


    一名布衣書生不慎撞了她一下,連忙道歉:“仲永無意冒犯,姑娘見諒。”


    謝皎搖頭不語,等他走後,想起這是江陰城夜半叩門的書生。


    方仲永臉上一喜,謝皎望見了方濃遠遠朝他招手,他便快步穿過層層香客,朝摩尼教小跑過去。


    “來得好,”方濃欣然,“他沒難為你吧?”


    方仲永笑了笑,局促道:“我好歹號稱神童,有宗親保我,呂信陵他不敢有犯。你不逼我一把,我竟不知自己如此勇敢。”


    方濃哂然,“難道‘神童’稱號是我給你封的麽?仲永,你若甘心泯然眾人,我就會為自己的眼光不值。”


    沈晦緩步走向禹王殿,殿脊立有二龍戲珠,一派濃墨重彩。


    水青螺拽了拽師姐衣袖,指向沈晦的背影,莫名其妙道:“自我見過他,做了一宿的夢。夢裏他和謝教主是夫妻,我變成了投胎的小孩。”


    柳必柳勁瘦如蛇,她沉吟道:“沈公子不易喜怒於色,若非世外高人,必定天生優渥。”


    香頭朗聲宣讀門派供單,徐覆羅湊過去,眼饞成箱的絹帛和金銀,親熱地寒暄一番:“江淮十三幫,是十三個幫?”


    “一個幫,”香頭一頓,“十三個分舵。”


    徐覆羅張口結舌:“啊?還能這樣。”


    待他一個分舵一個分舵地報完十三太保大名,謝皎冶遊至此。


    她目不斜視,一片鬧哄哄之中,賁先芝一把推出了路上那名桀驁婦人。他一聲不響,照舊病懨懨的陰鬱,烏有蠻猛吼一聲:“肅靜,聽我鹽幫說話。請賁先芝賁幫主,主持大局!”


    諸人登時一靜,廟後濤聲隱隱。


    “承讓。”


    賁先芝先朝四方作揖,接著慢騰騰開口:“吳越多有高士,想必聽過‘文王劍,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藥’這句話。自從大宋肇始,便在武林中,傳言一百六十年之久。”


    邵甘棠欲言又止,卻被南充華攔下。


    徐覆羅立刻滿麵肅容,恭其盛迫不及待地扶拐起身,下巴高昂,一走一跳道:“什麽意思,今天有寶貝?”


    賁先芝不做理會,“文王劍在中原洛陽,為十郡劍門所藏,名門正派,自不消提。不老藥在西南藥人穀,天險之地,求門無路。姓賁的左思右想,武王刀隻有在東南武林,才能稱得上三足鼎立。諸位說,對也不對?”


    諸人大嘩,沈晦問道:“何以為證?”


    賁先芝不慌不忙,他一抬手,三名鹽幫弟子合圍將香鼎朝外抱起一丈遠,以便眾人能親眼目睹這把火中刀。


    香灰冒出滾滾熱氣,弟子們齊喝著放下大鼎,手掌已然赤紅燙傷。


    “散聖真人,今日之前,你我素不相識。閣下昨夜有幸見到九天玄女降世,是也不是?”


    高功法師須眉異動,虎眼驚怒道:“你跟蹤我?”


    “那談不上。隻不過,鹽幫初來乍到,第一次為神君大會做東,總要守好諸位的供奉,勢必派人守廟。真人昨夜預演一番,今日可不宜操勞。”


    賁先芝很得意,他轉向電輝,示眾道:“這位是鬼斧手雷潮的夫人……”


    那婦人毫不客氣,叉腰發怒道:“電輝就電輝,什麽雷潮夫人,是我沒名字還是你不識字?賁幫主請我來看一把刀,我斷定是武王刀,你又不信。怎麽,老娘說的話,做不得數嗎?”


    謝皎笑著拍手,“大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份心性,當是本人無誤。”


    賁先芝嗤的一聲,形容消瘦,顯得很刻薄。他不像會流淚的人,淚溝卻深如刀削,生就一副不見天日的眉眼。


    仇奭向前一步,朝眾人抱拳,大方道:“鹽幫為了神君大會,夤夜操勞,不敢延誤。仇某今早推開大殿正門,發現禹王神像手托此刀,有如天意。鬼斧手夫婦恰好在島上做客,凡是刀劍主人,誰沒聽過兩位大名?敝幫就照電輝夫人的吩咐,將此刀插在滾滾龍涎香灰之中。諸位請看!”


    眾目睽睽之下,黑黢黢的刀鞘悄然剝裂,閃耀出電紋似的金縷光。


    電輝冷冷道:“刀長二尺八寸,四瓣鐔,麒麟甲手柄。刃身一麵銘‘刀’字,另一麵銘‘人’,有如鏡像一般。若真是長生鐵所鑄,定能浴火焚身。周朝尚火德,而它是斬刀之刀,見血認主。”


    徐覆羅倒抽一口冷氣,對謝皎唏噓不已:“所謂長生鐵,正是殺破狼隕落在大地的遺骨。殺破狼的三片麟,合鑄為一把刀,照日流金,震懾萬鬼。”


    “我已經見識過了。”她不動聲色。


    “商周的文字,可以正寫,也可以反寫。好比‘司’與‘後’,是同一個字,這把寶刀看來不假。”


    “鏡麵文字?”


    恭其盛心焦若渴,故作撇嘴說:“我有一把包銀的短刀,你這把刀鞘,包的是什麽?”


    “傳說中,”電輝輕蔑地笑,“是紂王血。”


    風吹腥鏽,兩千年灰飛煙滅,塵埃很快撲簌簌,落個幹淨。


    武王刀華貴非常,連同它的龐然命運,一起傲然麵世。


    諸人心膽肅然,開平生肉眼,暗中已信七分。


    賁先芝雙手一抬,高聲道:“冥冥之中,正是天意,鹽幫不敢據為己有。誰能拔出這把刀,就是刀的主人,更是東南武林的神君!”


    “我先來!”


    謝皎高舉右臂,一步站出人群。


    ……


    ……


    南柯站在父親身後,心中一片鮮奇,為謝皎叫好。


    她旁觀四顧,江湖人懾於威風凜凜的武王刀,並未圍靠太近,但躍躍欲試。


    南團主低聲道:“柯兒,你看著,失敗不算什麽。身非天選之人,不卑不亢,才是一生考驗。”


    “我知道,失敗是成功之母嘛。”


    “不,成功才是成功之母。”


    南柯一怔,聽不懂他話中深意,南充華又飽含期許說:“你記住,勝能練膽,敗不能。”


    烏有蠻豎了兩根手指,稀奇道:“謝教主,你是遊俠,教中一共兩人。就算當了神君,真以為在座諸位,誰會聽你號令?”


    謝皎揚聲道:“賁幫主說話不算數,那這神君還有什麽威信可言?”


    “此話在理。賁某一言九鼎,無偏無黨,昨日齟齬昨日忘。就請小謝掛帥,身先士卒,榜效三教九流。”


    賁先芝陰陽怪氣,抬了自己,貶了謝皎。香客們既放心有了拔刀的機會,又開始對她拔得頭籌忿忿不滿,前傾著身子,獰如群獸。


    邵甘棠解圍道:“既然是天意冥冥,還請上通天意的賢者先行試刀。我等凡俗,從善如流,才不致冒犯神君。丐幫施長老,你意下如何?”


    施半仙支棱細腿,披著半大鬥篷,頭搖得像搏浪鼓,大鳥依人道:“不才熱愛世俗,幹一行恨一行,最喜歡逍遙自在,怎麽能當此重任?”


    “那……散聖真人?”


    “貧道無心涉世,不願插手江湖。”老道士斷然拒絕,“容我退席養神。”


    他昨夜吃受玄玄一杖猛擊,心肺重傷,今日能來齋醮請龍,已是強弩之末。龍虎山的道士們尾隨散聖真人魚貫離去,廟裏雜議嗡嗡切切。


    “邵二哥,這樣如何?”


    蘭芽站出來,四顧道:“神君令上都有次序,各派魁首就按此先後拔刀,直到定下神君之位。”


    “摩尼教無異議。”方濃率先響應。


    謝皎翻出倒插在腰帶裏的神君令,仔細一瞧,好哇,一百六十八。她麵上泰然自若,拇指甲使勁刮著“一百”兩字。


    “那要試到猴年馬月!”


    “誰不知道令牌次序越往後,越是微末之人?”


    “拔刀次序也按門派實力決定先後,這跟內定神君之位有什麽區別?我們是捧場的嘍囉麽!”


    謝皎心下好笑,暗想:“早不站出來,又想搶占先機,你們怎麽篤定此刀一拔即出?”


    “賁幫主說話很算數,我謝皎自然要身先士卒。”


    她當仁不讓,徑直朝香鼎走去,毫不遲疑伸出右手,一把握住炙熱的刀柄。


    武王刀錚的一聲,似有所應。


    刀光將出刹那,一顆石子陡然間飛投過來,正擊中謝皎的手腕。


    她後跌兩步,一名勁裝少年躍出人群,奇快地閃上殿前。他身量不高,膽子卻不小,腰佩一把鳥喙似的匕首,自信大叫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伯勞門鐵麻雀也來一試!”


    刀鐔已經鬆口,任誰拔都能起。


    謝皎左手抓他後心,鐵麻雀功虧一簣,煩躁得不行,拔了匕首就朝她眼睛啄,叮的一聲刺上神君令牌。


    她本為拿刀而來,便沒帶刀,隻用這枚一掌大小的令牌擋刺。


    恭其盛急得直蹦躂,指手畫腳,“江湖人就是不懂規矩,抓鬮不比打架好嗎,哪有傷人臉的?”


    在他周圍,這幫香客要笑不笑地盯著他。


    謝皎聽了,戲客三招抽身而出,沈晦一派淡漠地搖扇。


    她旋身立定,無言將右手腕背在腰後。入目所見,鹽幫弟子悄然潛伏在屋瓦高處,蠢蠢欲動,冒出禹王廟的牆頭。


    鐵麻雀大喜,奔向香鼎,卻沒想到為何沒人阻攔。


    他踮腳捉刀,烏有蠻守株待兔,大吸一口氣,麵對麵將香灰一吹,火星唿啦鼓進了少年的眼中。鐵麻雀一聲慘叫,人已摔下盤龍階梯,捧著血臉打滾。


    賁先芝哼笑道:“我是說話算話,不過,你們也隻有一條命。”


    烏有蠻故作惋惜:“自古英雄出少年?嘿,鐵麻雀一雙招子,這下啊,可就沒嘍。”


    “就按你們說的辦,抓鬮拔刀,聽憑天命。”


    這時,一名紫衣女俠越眾而出,正是江淮十三幫之首,江寧太保。她顴骨微削,年約四五十許,兩眼卻明亮得很,一派沉著穩重。


    邵甘棠揖道:“蕭太保,別來無恙。”


    蕭頤人捋起袖子,沉聲道:“拔不拔得出武王刀,倒在其次,大姊要為十二弟妹以身作則。”


    “百丈宗無異議。”


    邵甘棠很快頷首,東南武林之中,與百丈宗和十三幫有生意來往的小幫門派紛紛響應。這麽一應,人數蔚為可觀。


    謝皎皺起眉頭,徐覆羅左右搖擺,在她左手心寫下一個“偷”字。


    南充華忽然開口:“明花團以商貿為生,不插手武林事端。老夫手無縛雞之力,我就不在各位英豪麵前獻醜啦。”


    賁先芝很惆悵地歎一口氣,“活聖人,你是要當麵拂我的麵子麽?”


    南充華客氣道:“不敢。”


    仇奭幹脆說:“南團主,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若是全了鹽幫的麵子,咱們以後再不叨擾。”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南充華眼前一亮,踱到香鼎前,先朝四下香客作揖,誠懇道:“這把生鐵金刀,我大概是拔不動的。諸位英雄見笑,老夫不耽誤多久。”


    歡聲笑語中,謝皎一眼盡收人海,神思疾轉,亟欲想通這番周折的前因後果。


    刀柄燙手,南充華一下縮迴了手指,又沉氣抓牢。


    他滿心的不以為意,誰知拔鞘瞬間,一院生風。


    原本也不以為意的香客們霎時目放精光,對他竊指私語。刀身砉的一聲,亮晃晃畢見,黏在他手上似的,正麵果然有個流水一般的金文“刀”字。


    “哇,是我爹!”


    隻有南柯開心叫好。


    南充華勃然變色,霍地迴頭怒視賁先芝。


    謝皎心想:“南團主沒設防,鹽幫有什麽事,非要明花團代勞不可嗎?”


    賁先芝愈笑愈大聲,一下一下鼓掌,聲蓋眾人:“天命所歸,原來活聖人,正是不二人選!”


    沈晦啪的一聲收扇,“說得好,此刀兇悍,勢必會帶來腥風血雨,不如相贈這位官爺。以官府神威,才能替寶刀揚名。”


    恭其盛喜上眉梢,就見賁先芝朝南充華深深一拜,喊道:“鹽幫賁先芝,拜見神君!”


    “沈公子此言不妥,武王刀相贈官府,那洛陽文王劍贈不贈?東南武林要跟中原武林結仇的。”


    謝皎高聲反駁,第二個朝南充華一拜,“遊俠謝皎,拜見明花團神君!”


    邵甘棠和蕭頤人相顧無言,隨即朗聲開口,也朝他一拜。區區禹王廟內,很快俯下烏壓壓的一片頭顱。


    “豈有此理!”恭其盛氣急敗壞。


    烏有蠻一揮手,鹽幫弟子們背著弓站出牆頭,齊聲喝道:“拜見神君!”


    方濃莫名所以,忽然想起什麽,扭頭望進禹王大殿:金衣蔽體的禹王像,分明就是活聖人。


    “好,我認!”南充華咬牙,終於鬆口。


    “有什麽好搶的?”


    電輝煩躁開口,眾人刷地一齊望向她。


    這名鬼斧手環視一周,麵不改色道:“你們根本不明白,斬刀之刀,要配殺鬼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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