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瘸一拐,懷抱咕咕腹語的孔雀,坐上朱漆圓石的“爛柯林”界碑,隨意替它梳理羽衣。


    “大薩滿,”徐覆羅五體投地,“殺我可以,一命換一命,求你救活我娘!”


    那人踢了踢他的脊背,頤指氣使道:“朱汝賢,給朕脫靴!”


    徐覆羅扶抓烏靴,一把將對方扯個劈叉,哭天搶地道:“我娘無辜,她不該生我,我就是個掃帚星!”


    生迦羅好整以暇,旁觀這出滑稽戲。


    他的金環杖和浪人劍交叉在背,謝皎愁眉暗蹙,心想:“六一館真沒本事,竟給這邪僧全須全尾地逃了,兵器也沒扣下,這不是給我添亂嗎?”


    她逡巡不前,在黯黑的枝椏間騰挪。


    山風急動,孔雀朝這兒高叫,紅葉旋成一片。


    生迦羅蛇眼速抬,謝皎咯噔一頓。


    “孤兒寡母好欺負,我寧信世上有鬼,也不信人能將心比心!”


    徐覆羅暴喝著使出劈頭蓋臉拳,和那人滾作一團。


    鏟子下巴勃然大怒,拿出摔角的架勢,卻被徐覆羅蠻牛一般扛起拋飛,咕咚一聲撞上石頭,不能動彈。


    生迦羅撫摸孔雀,踢開那人流血的頭顱,居高臨下,正經道:“第一,世上確實有鬼。”


    徐覆羅喘伏在地,渾然不覺身臨虎口。


    生迦羅張開鋒利的指爪,狀似憐憫道:“第二,顧名思義。把你的心,他的心,掏一掏,串一串,就能將心比心。”


    他彎腰放下孔雀,指尖一勾,劃掉徐覆羅腰間的錦囊。


    “大理雲繡?”


    生迦羅解囊一倒,撒下來幾點螢火芝粉末,熠熠發光,還是謝皎昔日在東京鬼市所買。


    “吐蕃和大理,兩邊都追了過來。”


    他很頭疼地擰眉,瞥向徐覆羅,眸中一下精光大盛,“看著我,自盡。”


    謝皎一悚,再不能韜光養晦,拔刀擲向生迦羅。


    孔雀疾走大叫,林風如卷,他趔趄避閃。


    她箭步離弦,搶似飛萍,七步衝去生迦羅背後,嵌在“爛柯林”石字間的利刃明晃晃發亮。


    謝皎大喝一聲,拔刀反劈,勁風斷葉。卻聽錚的一響,凡鐵長刀鏗然兩斷!


    生迦羅劍鞘空空,而他背後,段情手持浪人劍,一劍斬刀,血目眈眈與謝皎對峙。


    “誰也不能殺他。”


    她一字一句,黃葉落身,有如金蛾彩蝶。


    ……


    ……


    “段宮主,你瘋了?”


    斷刀嗡嗡震顫,謝皎揚臂拋之於野,五指重新擒住了珍珠麟的刀柄。潮鬼刀一寸寸亮出,光采奪目。


    她開弓步,擺出起手式,沉沉道:“我說過,非殺他不可。”


    “你有殺他的理由,我自有保他的理由。”


    段情咬字淬汁,她側身應戰,劍橫右肩。手中那把浪人劍色若紫銅,是南詔國時獻唐之寶。對月一照,劍身斑斑點點,盡是蝴蝶翅膀的流光溢彩。


    謝皎揚聲道:“別藏著掖著了,明槍暗箭一齊上,省得我分心防備!”


    “得罪。”


    段情應下,隨即大踏步殺來。


    謝皎一刀掃起,潑天黃葉直撲段情麵門。漩渦當中,浪人劍一劍刺出,明晃晃逼人。謝皎寶刀繞頭,一力貫肩,旋身朝前劈去,刀劍交擊好比金聲玉振。


    秋風滿林,沙聲促促。


    兩人鵠翔雀落間,一連追出了十數丈之遠。


    赤發鬼寸步不移,像一口不會說話的陷阱。


    徐覆羅扒住他的腳,意識混亂如麻,咳血哀求道:“我娘要死了,一命還一命,求你救她……”


    “癡人說夢,”生迦羅一把將人頭薅起,眼裏飽含忌恨,“我還從來沒做過夢。”


    他右手箕張,正要抽取頭蓋骨,一片楓葉驀然飛鏢一般,擦腮而過。


    生迦羅扔了癡人,朝高處望去。


    玄玄鼓袖如帆,懸身在上。滇僧俯瞰著那張半生半熟的麵孔,譏諷道:“紅毛獅子,大理的血債,你沒忘幹淨吧?”


    “我忘得一幹二淨。”


    “天南地北,你三過寶刹而不入。我既然來了,就由不得你法外馳騁。”


    生迦羅目凝殺意,“你殺不了我。”


    玄玄斥道:“狂妄!”


    赤發鬼扭頭一歎,露出對牛彈琴的苦惱之色,“斬人頭,麵孔張張是我,我殺之人皆是我。由你殺掉人頭,麵孔是你,卻不是我,你隻能殺了你自己。”


    玄玄一愣,怪怒道:“你口不能言,眼裏種種顛倒,究竟修的什麽法門?”


    生迦羅眼前霎那掠過無數光怪陸離,嘴巴一張,忽然聽見了自己的舌頭開口說話:“你是修行人,應當聽過十二因緣,那是大雪山的輪迴再造之術……”


    很快,他的喉嚨中哢哢作響。生迦羅自捶一掌,登登登倒退三大步,石立月光之下。


    玄玄急思十二因緣,陡見他雙臂大張。


    生迦羅猛的一聲朝天高唿,聲逾山野,悲鳴至極,夜半化身叫月之猿,縱有百獸,莫敢侵前。


    玄玄抱頭,有腦裂之痛,耳孔流下兩道血跡。


    嘯聲終了,一口鮮血潑如紅雨。生迦羅跪在亮處中央,形同斬首。


    纏鬥中的段情一瞥驚心,厲聲一叱,橫劍挑開了謝皎。


    機不可失,玄玄喝道:“吽!”


    他鳥衝天降,欺掌直朝赤發鬼的天靈落去。


    “定遠!”段情失聲大喊。


    她脫手擲劍,一道紫光劃破夜幕,風馳電掣雷至,玄玄急忙旋身閃避。


    但在這個當頭,生迦羅詭笑出爪,一揮便在他後背剜出三道深可見骨的血痕。玄玄招架不及,痛叫一聲,兩步委頓在地。


    “痛快吧?”生迦羅快意至極。


    浪人劍深嵌石中,淬著血光,劍身耀如星辰。


    他上前單手拔劍,段情踉蹌奔迴,疾喝道:“不可!”


    “嗡——”


    浪人劍一劍揚起,生生將段情逼退一丈遠,紫光摧得她背撞楓樹。


    段情本要從後打昏他,也失之交臂。


    “是圖窮匕見傷人心,還是早有防備更傷人心?”生迦羅附鼻嗅劍,伸小指頭,沾血入口,牙齒鮮白尖利。


    玄玄驚唿:“公主!”


    段情置若罔聞,嘴角溢紅,指天誓月:“跟我迴大理,本宮以性命擔保,你會痊愈如初。”


    生迦羅冷不丁笑了,神鬼莫測道:“究竟是要治好我,還是治好白崖觀音寺之後,劍牢石室中的那具屍體?”


    段情心頭一震,定定地眨了兩眼。


    生迦羅舔舐指尖,果然是謝皎蠱血的味道。


    祝彗風在六一館挑斷他的腳筋,卻防不住生迦羅事先咬過謝皎手臂,吃進了生死人肉白骨的蠱血。他緩緩扭動右足,腳筋似遭燭心一燒,燒掉斑斑鏽跡,愈發活絡如豹腿。


    “他叫什麽,高定遠?”


    她厲聲道:“哪有屍體,分明是活死人!”


    “噓,我看見了,”生迦羅輕聲泄密,“屍身的臉,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玄玄喝道:“荒唐!高將軍是天上明月,你卻隻是水裏倒影!”


    生迦羅怪笑得很不客氣,緩緩道:“修行之事,一向高高山頂立,二向深深海底行。山頂無我立錐之地,我在海底才自由。離開雪山那一夜,人皮之下,我已非我,一切都鮮活有趣起來。至於高將軍靈柩,小僧原本無意驚擾……”


    玄玄咬牙切齒道:“白崖觀音寺,你殺了我的師兄弟,整整二十條人命!”


    生迦羅一本正經,開脫道:“高氏乃大檀越,廿僧為護高將軍屍身,死得其所。你該感謝我,助他們證得果位,怎麽能四處覓罪,逼人懺悔?你這樣做,與波旬何異?”


    青天孤月下,早無謝皎和徐覆羅的身影,再晚隻怕隔山難尋蟻跡。


    生迦羅直接道:“段公主,為了引我現身,你在島上布下孔雀百憂散,勾出一大幫凡人心魔。相比這些狂夢,你口口聲聲說屍體沒死,究竟是夢是醒呢?”


    段情慨然一笑,“我一閉眼,就能聽到他的心跳。”


    生迦羅自嘲:“他沒了,你拚死留他。我沒了,誰會留我?”


    “我說過,”段情霍然盯住他,“定遠沒死。”


    赤發鬼目中無人,橫劍在玄玄脖頸,很快血流涓涓。


    他心癢難耐道:“我渴極了,快說,人往哪個方向逃去了?”


    ……


    ……


    謝皎的身法靈動異常,挾起徐覆羅的兩腋,趁亂將人拖走二裏地。


    他手腳不聽使喚,兩耳流血,一頭栽進了籬落,前方正是禹王廟。山門之外,諸大派與客商的祭龍香棚早已鱗次櫛比,山徑上空幡影飄晃,一片緋茜。


    “喂,喂!離魂出竅?”


    謝皎彎腰試他的鼻息,故作惆悵,搖搖頭,“唉,徐覆羅,享年十九。”


    禹王廟三麵臨湖,在西洞庭的最西端,奔濤砰砰擊耳。


    他嗝嘍一聲,驚魂未定,手腳並用爬起來。


    大薩滿緊追在後,腰畔的骷髏頭砰砰作響,聽在他耳中就是催命的鼓點。哨鹿聲嗶的刺鳴,徐覆羅毛骨悚然,心知契丹人正策快馬圍追而來。


    他仰頭驚籲,便見一條鯨海巨魚,兩眼如燈,扇尾攪動霧氣,朝他慢慢遊過來。


    “娘,”徐覆羅吼道,“前麵就是兩輸地,魚來接我,有藥救你的命,我不準他跳大神!”


    謝皎緊追不舍,好氣又好笑,卻見他士氣大漲,背後馱著空空如也的鬼影,一道煙往前竄去。


    她難能喘歇,左臂一路滴血。


    謝皎使力攥緊拳頭,筋脈如蟲繃起,被浪人劍挑傷的血口,立時痛燒如炙。


    “疾痛慘怛,未嚐不唿父母也。”


    她心有一歎,前頭黃牆黑瓦的禹王廟,忽然傳來一陣宛轉的笛聲。


    廟前兩本銀杏,有合圍粗。徐覆羅步伐吃力,撐著牆沿,重重掉進廟裏,震落了一地金葉。


    山門吱呀一開,探出一顆圓腦袋,守夜的道士丹丘子揉了揉眼。


    謝皎趁機騰身翻過矮牆,她剛落地,笛聲超忽嗚咽,一波一波地刺向腦髓。謝皎身子一晃,腳也軟,骨也酥,踉蹌幾步,牙齒咯咯作響。


    牆內古雅,肅然無蚊無蠅,徐覆羅又不見了蹤影。


    她正抬腳,牆外遠遠傳來了生迦羅氣定神閑的威脅:“你大可躲藏,一抓到你,我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治我的病。”


    紅毛獅子步法如魅,飄行在古道泥徑上。人雖未至,聲已遠播。


    謝皎呸的一聲,她撥開窗縫,團身跳進了院中最左端的神祠。


    大殿三間闊,三進深,三丈高,分別供奉媽祖、禹王、財神。


    窗縫輕輕合上,她戳破窗紙,窺視寂靜的廟院。媽祖娘娘的彩像在她背後,掐著定海訣,慈悲高立。


    山門開了一道罅隙,須臾洞開,生迦羅光明正大走進來。丹丘子麵色木然,唯命是從。


    “全靠你了。”謝皎抓緊腰邊的珍珠麟刀柄。


    他似遊山玩水,先推開左廂房的門,舉步不入,目光刷的掃過來。


    謝皎藏下頭,潛行在大殿之中,至盡頭後,悄然推窗而出。


    她按合窗欞,陡然聽見沈晦在背後說話:“你藏在暗處,沒人能捉到你的破綻,可惜我會捕風捉影。”


    謝皎咯噔吞唾,那聲音又道:“你迴頭看看,哪一個人,不是我呢?”


    她慢慢迴頭,生迦羅一臂吊蕩屋簷,朝她伸出黑色厲爪,像一隻俯衝下來的紅鷲。


    他落地踩上謝皎的影子,“你插翅難逃。”


    謝皎足尖悄轉,唿的揚袖,螢火芝粉末蓬然炸散。丹橘籠煙,偌大禹王廟,兩隻鬥蟻一追一跑。


    身在逢魔界。


    頭頂萬千星河。


    ……


    ……


    葉珠滴水。


    謝皎單手撐起扶欄,側身一滾,翻出了迴廊,滿地月影參差。麵前紫光一閃而過,遍地竹葉當即湧如血浪。


    滴水嘩的成霧。


    她橫足刹止,毫茫之際,拔刀當頂一抗。


    刀出那一瞬,光破三千界。


    浪人劍鏗然劈落,生迦羅從天而降,乘興叫道:“獅子一吼震龍象,舍你血肉,供我作乳粥!”


    刀劍森森交擊,受這一激,廟裏連綿的緋幡一齊嗤的繃破,兩人身周空出了亮堂堂的方圓。


    “噗!”


    一蓬赤血噴上刀。


    巨壓當頭,她屈步下沉,太陽穴一蓬一蓬發跳。謝皎嘴角流血,竭力避免直視那一對迷惑人心的蛇眼。


    “你看著我。”生迦羅絲絲蛇唁。


    他說這話,擬了沈晦高高在上的口吻,妄圖擾人心神。


    謝皎身形一寸一寸將墜,索性閉目沉膝,牛犢子一樣抵拒。


    她那白玉脖頸青筋鼓脹,蟲流歸腦,顯是血脈精元正在運燒。藥人穀一等藥人不過如此,生迦羅大喜,垂涎三尺,恨不能一口啖盡謝皎三魂七魄。


    “我為你來,”生迦羅心心念念,“是為吃你而來。”


    謝皎淩眉屏息,閉眼所見,正是當日行船夢境。


    漫天遍野的“刀”字瞬息萬變,一捺一撇,一鉤一旋,眼花繚亂之際,是“刀”是“人”已然分不清楚。


    蛛網墨線好似月亮百千萬億的光輝火種,想方設法鑽入謝皎腦中,將她拱為鬥杓。


    “我在哪?”她迷糊地想。


    玄衣人腰係鐵笛,緊緊背著十歲的謝皎,忽然縱身躍起,追殺者的飛鏢叮一聲紮在地上。


    “你不高興?”她又問。


    玄衣人沒迴頭,低聲又迅速:“此處是天府,別處必有地獄。喜怒哀樂恆不增,恆不減。我少高興一點,也許就有人能多高興一點。”


    謝皎仰頭,一膽黃月高懸,像是近在咫尺的天宮。


    她咳出血沫,掩口擦掉,嘴硬道:“大姐姐,你活得真沒趣。不像我,我活著是求好玩。”


    玄衣人輕笑道:“這一招,看好了。”


    那女子掐了劍指,指尖橫過,一枝白荻花應聲而落。


    她旋身一揮,荻花飛蓬如雪,枝頭甩出的冷露像飛鏢一樣,咻的鑽破追殺者的天靈蓋。


    白荻花做劍,收勢指月。


    謝皎順勢望去,月亮盯著她,砰地一刹那,磅礴莫禦,炸為千片萬片。林子裏烏壓壓的殺手,額孔流血,一齊栽倒落地。


    花沾命更紅。


    這一瞬極短,也極長,長到她錯覺血肉之軀燒得隻剩一副骸骨。燒無可燒,便有一道寂靜的火苗,燃臂生起。


    生迦羅喉中腥甜,眼睜睜見著一道火光從那刀柄溢出。色若流金,點亮刀脊,鮮熱堪比鐵漿。


    他擰過頭與謝皎對視,神魂俱蕩,再想退避三舍,卻早已來不及了。


    謝皎明目畢睜,瞳中火光灼灼,竟將那副蛇眸逼出了滾燙的熱淚。


    “長生鐵,是武王刀!”


    他咬牙大叫,手中浪人劍戰戰有聲,裂出極細的斷紋。寶劍耀如星辰,終究輸卻一個“如”字,比不得神佛遺骸。


    刀氣磅礴,直摧肺腑,謝皎目光懾人,眼角緩緩流下兩道血跡。


    “魑魅魍魎,也敢害我!”


    山岌岌,風颼颼,霍然一股金光直衝九霄。


    她奮身一挑,迭步一斬,反寫一個“刀”字。


    滿林霜葉攪長空,七十二峰嘯動如波濤,仿佛風雪號泣。


    浪人劍一刀兩斷!


    ……


    ……


    謝皎一往無前,欲罷不能,殺得生迦羅難以招架。


    刀光穿雲入月,一發而不可收拾,大開大闔之勢,仿佛釋迦老子也不過隻是等閑之輩。


    金刀和斷劍交鋒,威力摧人,逼得狂僧連連後退。他拔足越牆,逃向了前院的禹王大殿。


    丹丘子守在殿前,受勁風所傷,連滾幾個跟鬥,木偶還魂。他手忙腳亂爬起身,不禁呆了,失聲道:“怎麽迴事?”


    謝皎從天而降,衣袂狂飛,手起刀落,一張臉猙獰難識。


    紅毛獅子節節敗退,十指黑甲被削,伺機遁走。道士大叫,他便將目光朝那一射。


    “別看!”謝皎厲喝,但卻為時已晚。


    丹丘子兩眼發直,腳不能動,一柄斷劍激旋,隻奔他麵門。


    她來不及想,刀柄已然脫手,在半空中蓬的將殘劍擊為如雨碎片。


    刀氣霸道,碎劍如流光,禹王殿正門砰的一聲破開,武王刀沒柄飛入。


    謝皎緩緩迴過頭,生迦羅露出得逞的狡黠。他猱身撲來,謝皎猝不及防,兩人滾落青石板。生迦羅一口咬上她的脖頸,謝皎啊的痛叫,孰料手腳受製於人,鮮血汩汩而喪。


    丹丘子迴神,就見少女頸間埋著一頭紅發,赤楓的影子像一張羅網,斜斜罩住兩人。


    他急得打轉,抽出了桃木劍,怒斥道:“非禮啊!”


    樓頭短笛三聲,地上赤影料峭。


    這時,斜刺裏衝出一個老道士,瞳珠亂滾,撞得丹丘子一歪,赫然正是散聖真人。真人白發粘葉,盲然四覓道:“姑射子,是你麽?”


    那笛聲太不尋常,他橫衝直撞,徑自闖入禹王殿。


    散聖真人舞著拂塵,癡狂道:“這支曲子,小道記了五十年!”


    丹丘子左右為難,跺了跺腳,去追散聖真人,免得器皿傷毀,誤了天亮的祭龍大會。


    生迦羅酣飲至極,熱流入心,忽然耳朵刺痛,他一掌拍開了懷裏的謝皎。


    她翻滾在側,擦了唇角的血跡,脖頸鮮紅淋漓。謝皎一邊喘息,一邊冷笑著招手,挑釁道:“別跑呀。”


    他一怔,露出喜悅,有股肆虐的衝動,“都是鬼,你不必怕我。”


    “你怕我,”她啐掉血沫,“藏不住了。”


    生迦羅眉眼驟冷,抽出背後的金環杖,威脅她道:“你有武王刀,還有不死血。天下三件至寶,你獨占其二,太招人恨。我不吃了你,枉對天下英雄。”


    “口氣不小。”


    謝皎心頭一凜,拔出最後一把刀,“奇人天忌,我定是非同一般,才惹得老天爺三番兩次想殺我。與它作對,豈不有趣?庸人熬不過殺身之禍,我能活到如今,至寶歸我,理所當然。”


    “狂妄!”


    “過獎。”


    她擺開馬步,右手持刀向前,左下臂壓實了刀背。


    月中樹清晰可見,風聲細聽,包山寺幽鍾綿綿。


    兩人在敞亮的禹王庭下對峙,心非木石,意氣針鋒相向。


    “我叫生迦羅,生和殺有一樣重的業。”


    “一邊吃人肉,一邊念菩薩?”


    “今晚月亮很大。”


    她直視對方,目似流星,不為所動,“我不怕鬼,我怕沒人殺鬼,更怕人鬼沆瀣一氣。”


    生迦羅終於笑了,“可是苦海無邊。”


    廟如銀塗,照得人影酥黑。


    一刹風動,起露的青石板上,兩道身影在半空中像輕草一般交擊。


    刀將落時,他眼前一片大雪。


    ……


    ……


    雪山如白象,小沙彌唿出一口霧氣,麵朝極西方的極樂世界,磕下無名之頭。


    他赤腳向前走,如同行走雲上佛國,突然絆了一跤。沙彌掰開抓住腳踝的枯爪,虔心合十道:“日輪主慈悲。”


    左腳得空,右腳重新被枯爪所擒。沙彌無奈,隻好跪在雲端,從雪裏刨出那副骷髏。


    他念了往生咒,枯骨登時化為齏粉。沙彌籲一口氣,納頭拜道:“多謝成全。小僧正要去往不具塔,拜入日輪明主座下,我姊姊也在塔裏。”


    天地鍾聲雄渾一蕩,他陡然遠望,耳畔嗡嗡作響。


    長雲雪山間,隆隆升起了十三座參差的浮屠塔。


    “我一彈指便有浮屠生,靈山當前,何故耽擱?”日輪明主聲如洪鍾。


    沙彌深深跪伏在雪地,不敢抬頭,稟道:“阿爹阿母很掛念姊姊,為小僧添了滿袋的糌粑,路途遙遠,因它太重。”


    “你入塔後就會了斷俗世念想,如同你姊姊。”


    沙彌應道:“是,小僧這就拋入山澗,我姊姊的病好些了嗎?”


    日輪明主威嚴道:“她解脫七苦,往西天成佛去了。”


    沙彌頭腦發脹,手腳怕得微微顫抖,口中卻感恩戴德道:“日輪主大慈悲。”


    那聲音餘威迴蕩,蓋過法界鍾聲:“待你進了不具塔,掃盡雪山雪,晉身十二因緣後,同樣能成佛成佛成佛——”


    滿天盡是貝葉佛眼,一聲聲逼近,百千萬億的金瞳迫切睜大,密密麻麻齊朝他眨。


    生迦羅一個激靈,渾身雞皮栗子,金環杖脫手擊飛。


    他痛徹骨髓,兩臂流血漉漉。睜眼一看,刀在頭頂,手已赤手接刀。


    “你是何方神聖?”狂僧不可思議。


    “我是人。”


    謝皎悶哼一聲,“尊嚴如神。”


    勝負已分,兩人擦身交錯而過,各自停立在禹王大殿前。


    謝皎白亮的刀尖,流下一滴血。


    ……


    ……


    生迦羅冷汗暴漿,一瞬濕透了僧衣。


    他失力跪倒,垂下兩條胳膊,掌心傷口深可見骨,十指欲裂。


    “喂,你有什麽病?”


    她朝掌心啐口血沫子,腰抵那把刀,拄著地。謝皎舌頭擦破,疼得直咧嘴,渾身的筋骨散架一般,幾欲倦極忘形。


    他惺惺閉眼,仰起黑線縫喉的脖頸,“我隻圖開口說話。”


    謝皎顧視良久,最終道:“那我不管,我要將你押去見官,以償六一館的人命。”


    “看箭!”


    電光刹那,段情如鬼影般掠入此處,玄玄唿的揚袖,銀杏葉鋪天蓋地紮來。


    謝皎大意閃避,孔雀“呷”的高叫,羽翼亂拍,撲簌簌被人空投下來。


    飛葉羅網中,滇僧一把抄起金環杖,痛擊謝皎的肩頭。


    她連人帶刀,跌摔出去,在赤楓的影蓋下,半晌伏不起身。段情趁機背起生迦羅,疾速飛退,快得離奇。


    散聖真人的孔雀百憂散沒解,正值心痛關頭。他聞聲而來,猛甩拂塵,有如千萬道鋼絲,卷住了金環杖。


    玄玄見浪人劍已碎,誓要一物換一物。他虛步一晃,一杖痛擊老道士的心口。


    拂塵暴鬆,散聖噴出一大口鮮血。


    丹丘子繞殿追來,便見那名留發卻戴念珠的玄僧背負金杖,插翅一般躍上牆頭。


    老道士愴然淚下,“姑射子!我離開玄都觀,天涯海角也找不見你。小道風燭草露,你又該作古多少年,埋在青山何處啊!”


    玄玄迴頭一瞥,那孔雀奮翅高飛,離地三丈,半空中陡然給人一抱。


    如蓋紅雲上,竟不知何時來人,身似謫仙骨。


    那女子頭頂高冠逍遙巾,青紗罩著素衣,淡似竹水,讓人不覺心生仰慕之意。


    她右手持笛,左手懷抱孔雀,容光如神,兩條巾角子隨風迭起。


    丹丘子一瞬失神,想道:“真美啊。”


    瘋的瘋,昏的昏,逃的逃,廟裏所剩之人獨他還清醒。


    月姑開口道:“你的朋友要投水自盡,我把他帶了迴來。”


    他望向禹王殿的西南拐角處,徐覆羅杵著兩條濕腿,自打自頭,又捉眼前金星,剛能從心魔裏分辨一點是非。


    丹丘子朗聲道:“方才是你吹笛麽?”


    她頷首道:“沒興致了。”


    “有幸一聆,丹丘子代眾人賠罪。”


    “客氣。”


    散聖真人氣息甫定,神情頹喪,自顧自地哀聲道:“這五十年我想不敢想,忘不敢忘,一夢便悲不自勝。小道早下黃泉,還能見你芳魂縷魄嗎?”


    丹丘子這才扶起老道士,他雖涉世未深,不由悲從中來。


    月姑輕吟道:“我見焰火綻放,隻是一瞬間,但對焰火而言,那就是它一生光彩。”


    罡風三萬裏,紅葉紛紛,散聖真人聞言,慢慢抬頭注視著她。


    “道長,心很小,放進一個人,實屬知音真情。你能平生不忘,更叫我欽佩。不過,既是真情,又何必非愛不可?你貴為求道之人,這不是本末倒置,作繭自縛麽?”


    丹丘子一凜,若有所感。


    散聖真人啞著嗓子,愀然道:“你總是高高在上,不敢下紅塵,還不如一具神像。神像五十年,聆我百憂,容我煩惱。”


    她歎道:“神像泥胎一副,有什麽好愛的呢?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百憂不如一忘,身事到了,都逃不過一個‘無’字。”


    散聖長老掙紮叩泣:“春去秋來五十載,熙寧三年呂祖誕會,那是我一生僅有的快樂,也是小道後悔莫及的憾事,怎能無足輕重?”


    月姑溫聲道:“太上忘情,難道你會愛朝生暮死的螻蟻,恨不能同它一生一世?焰火當空,一瞬光彩足矣,萬劫太極長,放過自己吧。”


    散聖長老心裏大雨傾盆,他緩慢合眼,沉沉道:“山長水闊,小道明白。”


    老道士僵直不動,丹丘子急得難過。


    月姑目光澄明如練,豎指抵唇:“噓,他還在夢中。”


    丹丘子啊的一聲,尷尬摸頭,自忖露了笨。


    那女子遙望天際,輕聲道:“月光曬得口渴,我該走啦。”


    月姑飛天一般,懷抱孔雀飄然離去。丹丘子目極天際,她消失之處,禹王廟似乎無人來過。


    散聖真人虎眼畢睜,目光清明,流下兩行濁淚。


    “謝三!”孔雀最後一叫,徐覆羅終於破障,望見楓樹下不知生死的謝皎。


    皎龍眉目如安睡。


    河漢盈盈。


    ……


    ……


    三進深的大殿背後,水風撲麵,禹王廟的矮牆外,霜橘茫茫成霞。


    白牛歇在渡口,紅袍婦人靜靜眺望波月,浪聲悄然一停。


    廟頂傳下一道高吟,逍遙女子懷抱孔雀,去而複返,問道:“你一路撒過多少粒青稞?”


    紅袍婦人應道:“大千世界下過多少滴雨?”


    “我不知道。”


    “我知道。”


    “你有大神通?”


    “神通不敵業力。”


    月姑鄭重道:“敢問尊者法號?”


    紅袍夫人迴過頭,眸色如沉水,“大雪山,白摩醯。我乃月藏主之徒,苦海明燈的火種。”


    笛聲一響,悠揚又討巧,月姑好聲道:“失禮,原來是帶發修行的出家人。我叫月姑,也有無數化名,我就像這些名字之間的局外人,幻海一介浮萍。”


    白摩醯淡淡點頭,“你見過海市蜃樓嗎?”


    “不記得,我不愛夢幻泡影。”


    “那你心中有誰?”


    “誰都沒有。”


    “連你自己也沒有嗎?”


    “無名年頭,無不可忘之事,無不可忘之人。”


    白摩醯點頭說:“長生不死最風流,一生無事傷魂。”


    “此語最毒,”月姑大笑,“我送孔雀迴家,有緣再見。”


    人影離去,牽動水上星,橘林紅簌簌響動。


    白摩醯橫坐牛背,獨眺隔岸青山,心想:“大禹治水的渡口,原來便是這樣,苦海似乎不難渡。”


    她神思良久,寂若忘生。


    牛頭一轉,應那風響,溫潤的大眼目送飛鴻。山林欲靜,蜿蜒的小徑上卻有人喋喋不休。


    徐覆羅托著謝皎伶仃的腿彎,站穩了兩腳,歎道:“天都快亮了,這一夜可真長啊。咱們吃過朝食,去佛前上一炷好香,燒燒瘟氣吧……”


    謝皎在他背上咳嗽,“你背著我做了什麽虧心事?”


    “我長得不像好人?”徐覆羅肝火旺了,“我看你像個魔教中人!”


    “你才幾斤幾兩……”


    “百四十斤,近來瘦了些!”


    “百四十斤的笨蛋。我方才做夢,咳!先父先母在地下說,錢不夠打點,勸我自求多福……”


    她精疲力盡,徐覆羅怕謝皎傷得重,睡了就是死了,又嘚吧不停地講道:


    “我給你講笑話,有個新死的瘦鬼,在中陰界見到他死去二十年的老朋友。老朋友豐健富態,教他嚇人,好騙供奉來吃。瘦鬼言聽計從,進了一家貧戶,使出驢勁推磨。主人一看,磨盤邊上連鬼影都沒有,磨杆子飛轉不休,感激涕零道:‘多謝神佛顯靈,保佑貧寒小民!’他激動地加滿了麥子,瘦鬼當場傻眼!”


    他哈哈大笑,又嗒然若喪。


    謝皎沒聲迴應,徐覆羅心裏冷湫湫的,一腳踩上石徑邊的青稞粒子。


    月落西宮,弈者持壺離去。水月塢渺無人跡,遠處綠嶂,依稀現出了七十二峰的輪廓。


    做早課的小和尚拉開包山寺正門,挑下兩盞殘燈,陡聽背後一聲孔雀清鳴。


    他驀地轉過身,揉了揉眼,驚喜道:“阿彌陀佛!”


    飛鴻東來西去。


    山川大地,蒼生猶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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