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憫一把拽住姊姊的手腕,將人拖個踉蹌,大聲埋怨道:“大庭廣眾,靠著一個外姓奴才,要不要臉麵了!”


    “荒唐!遊手好閑,光知道招惹市井之徒,真要暴屍街頭,我看誰去你墳上哭!”


    蔡嫵驀然醒神,高高揚掌,左右兩下響,賞他一對老大的耳刮子。


    蔡憫猝不及防,臉麵腫成了壽桃饅頭。他扯過幫閑肩扛的狗獾子,摜地踩得稀爛,惡狠狠哭走沒影了。


    “介眉,箭上有信。”


    江白郎心知以下犯上,隻得先埋頭認錯。他舔了舔嘴角,澀然發苦,複而低稟道:“之前那支奪命箭,不止射向小衙內而已,箭尾還附了一張折箋。你走太急,我沒能說完。”


    他呈上一副紙帖,血跡斑斑,疊得像豆腐塊。蔡嫵嘩啦抖開,眉頭一皺,隻覺得這箋子糙得割手。


    世間活路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押送漕綱,水裏來去,采買紙張必不會選光滑柔韌的竹宣紙。桑皮紙吸水尤佳,風雨一刮,更容易因潮受損。


    陶秀才心愛之物,盡是麻皮紙。紙壽千年,夜來歇在成堆的賬簿之中,自然風雨不動安如山。


    “哎?”她粗掃一眼,訝異道,“好俊的字。”


    話未落,倏地捏成一團,劈擲於地。蔡嫵撥開橋頭往來的過客,飛身去攀虹橋另一側的橫梁扶手。


    她探出半條身子,望向河麵,水上白雲悠悠,二十九艘綱船盡數過了虹橋。心猿意馬之際,第三十艘綱船姍姍來遲,鷁首越橋而現,四五丈之後,船腹漸闊。


    方才那名罪魁禍首,眼下正仰躺在喬屋平頂,一派坦蕩,好不愜意。


    謝皎高蹺二郎腿,一雙手墊在腦後,枕弓曬著好肚皮。她見蔡嫵望穿汴水,於是笑眯了眼,又朝對方揮了揮手,腳尖抖三抖。


    蔡嫵原本還有幾分相惜之意,受此挑釁,氣急敗壞。她披頭散發便要抬腿跳橋,誓要一決生死。


    江白郎心驚肉跳,鐵臂攔腰,忙亂之中倒吃幾記蠻拳。橋頭一片嘩然,狐疑的目光全打向他,喋喋私語不絕於耳。


    蔡嫵毫無顧忌,上半身吊在橋外。她右臂如錘,一氣胡揮,恨不能砸死謝皎。


    嗬膠幹透,牡丹花鈿倏然飄落,薄薄一片,隨風吹去天邊。


    大船走得穩當寬綽,謝皎舒展手腳,伸個懶腰,聊得片刻暢懷,心道:“臥看滿天雲不動,不知雲與我俱東。我在船上睡一覺,睜眼便到江南,秋風不渡淮河岸,那有多好。”


    金風刺目,謝皎偏頭一瞧,兩根手指撚住那片亮澄澄的碎光,原來是彩金畫就的洛陽姚黃。


    她舉在眼前,閉了左目,透過縫隙去覘橋頭。


    在那花鈿的細孔中,蔡嫵犯了強,左手緊攥右手背,忍不住大撂狠話。清風頑皮,全吹迴天上,沒叫一個字落到水麵。


    “人間牡丹花,好大的脾氣。若非適才看清這張臉,我要射的,可就不止是南飛雁了。”


    謝皎指尖一鬆,牡丹花鈿乘風而去。


    ……


    ……


    “喂!”仇大將揚頭喝問,“你是哪門子的禦使,那人與你有什麽過節?”


    “皇城司親事官,免貴姓謝。奉三大王之命出京開差,一時手癢,才拿神臂弓玩耍。足下押送這等利器,武藝想必高強得很,我可不敢硬扛,姑且討個便宜,望乞大將寬恕。”


    謝皎坐正遙指,“那個人啊,她和我沒甚過節,是我朋友。打鬧送行不當真,你聽。”


    蔡嫵幹吼:“迴來,再打一架,我非殺你不可!”


    水聲欸乃,謝皎笑道:“就是這樣。”


    打蛇隨棍上,對待自恃超群的武夫,話要揀軟的說,是所謂以柔克剛。


    仇大將看她一身奇氣,竟能拉開神臂弓,先信了三分;又睹劈箭之術,複忌憚三分;再聞是拿皇城司的身份亮相,最後忍下三分怒,隻道自己旁觀一場好鬥,並不曾虧了去。


    “老子晦氣,中過武舉的拳頭,能使一石力,和你這種小潑皮計較。”


    謝皎但笑而已,拋弓下去,仇大將橫臂一接,穩穩當當。


    他掂了掂神臂弓,兩眼遊走,抬腳迴兵仗倉,正撞上沉默偷看的舟卒。


    仇大將出聲恫喝:“蝦皮,你看個球,再看梟了你的腦袋!”


    舟卒蝦子一般,慌忙拱迴苫布堆的深處。


    這小少年瘦骨嶙峋,頭纏青巾,撐一件麻衫,背靠豎起的桅杆,腳蹬喬屋後壁。他窩在那一畝三分地裏,目送白雲,毫無半點生氣,肚裏長長咕了一聲。


    謝皎也沒了看雲的心思。卻在此時,船後傳來唿喊。陶秀才撥著一條劃子,風送核舟,眨眼追上綱隊。


    蝦皮手腳並用,朝斜後方的劃子拋過纜繩。修船匠嫌他遲鈍,麵色一沉,接過繩索拉近大船。鄭押綱官隨後一蹬,輕飄飄躍上右舷。


    袍角沾水,他撣衣道:“唉呀,謝廉使,今兒這風大,你也被吹來兵仗船了?”


    西風壓倒了東風,五兩鳥風標一直朝前。謝皎心底透亮,同住首船隻是幌子,禁足才是真。


    她按兵不動,拱手應道:“親友送行,趕也趕不走,隻好一路朝迴跑,免得落下薄幸的名聲。鄭轉運你瞧,虹橋當頭,那又踢又鬧的小娘子便是。烈火轟雷的脾氣,好煩人呐。”


    虹橋拱頂離水麵足有十丈之高,船身行走未遠。鄭宦官莽一抬頭,還真瞅見一個蠻不要命的身影。


    ……


    ……


    劃子拉上右舷甲板,水濕一地。修船匠側舟而挾,將劃子拖去了苫布底下遮好,留待風幹。


    陶秀才踱到鄭宦官背後,抻直了脖子,憂心忡忡道:“大桅,他上虹橋要做什麽?”


    “大桅”即是寶舟之中最高的一根桅杆,慣以稱唿船隊首座。鄭宦官瞟他一眼,涼涼道:“做什麽?我在最後一條船上做什麽,他就在橋頭做什麽。”


    陶秀才訥訥,“那些糧食發黴結塊,氣味都酸了,少說淋過大雨,真不能托運。碼頭生意不精,這筆賬怎麽能算到咱們的頭上來?我同他磨破嘴皮子,非是不聽。淮東人倔啊,黃河豁口也能死賴著一條命的老漢,閻王都不敢收,又怎麽肯聽我的隻言片語?”


    仇大將收罷神臂弓,粗聽兩耳,抄了魚叉在手,興衝衝道:“哪有豬狗作亂,仇爺爺叉他一叉,串條炙肉,好將作下酒物!”


    “啊呀仇爺爺,你不作亂,咱們一班人就要謝天謝地了。”


    鄭宦官擰眉,有要沒緊,又朝陶秀才吩咐:“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外地糧販,還是個私糧販子,哪有本事在東京城耍強?端看斯文人好欺負罷了,白惹我一身俗氣。待會兒吃過晌午飯,放了劃子下去,利索送我迴頭船,也捎上謝廉使。朝廷不養閑人懶漢,別老閑手歇腳。”


    陶秀才累他少吃一盞茶,愁眉不展在旁打扇,沒臉再看橋頭,心道:“黑老漢莫不是要尋死吧?”


    咣——


    謝皎猛一彈,張頭四處去尋。眺仰之際,赫見虹橋當中有個黑臉老漢,敞著幹瘦上身,雙腿朝外,塌腰麵河而坐。蔡嫵已不見蹤跡。他咣的一槌,又狠狠敲響了破鑼。


    三聲鑼響,之後密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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