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眉,是頭船!”


    右臂流血不止,江白郎咬緊牙關,他斬尾拔箭,筋肉猛一下抽痛。


    他使那血淋淋的箭鏃一劃,破了衣角口子,哧一聲撕掉布條。江白郎單手連捆幾匝,紮得死緊,後腦嗡嗡蜂鳴。


    蔡嫵右手引弓,左手再抽三支短箭,一齊上弦。她不容獵物喘息之機,手背花鈿熠熠,三箭驟去如流星。


    她跳下石欄,一人如斧,劈開幼弟成群的幫閑。


    蔡嫵獨自疾追綱船,蔡憫白撿迴了一條命,半個字也不敢多嘴。他隻顧吆喝下人,扶了江白郎,三五成夥,火急火燎去攆二姊。


    ……


    ……


    秋近草黃,郊外兔肥狐美,風流子弟各個馬靴窄袖,爭相出城,禦風掃獵。


    蔡憫緊跟兄弟,也拾了兩條狗獾子。他飛揚跋扈走在迴府路上,正盤算賞一條給薛灼灼,又唾嫌薛灼灼不配。思慮未定,滿樹棲鳥轟飛,好一番熱鬧景象。蔡憫瞳孔驟睜,大白天照著腦袋劈下一支箭來,他脊背一涼,險些嗚唿開瓢。


    小兒無賴,向無忍氣吞聲的肚量,更無審時度勢的眼力。


    他拖人帶仆,稍辨來向,籲噓勒馬河邊,卯足勁要射死那條膽大包天的水獾子。射講射,這一下可就現了原形。箭箭不中,還被硬弦割破手指,麵上無光不說,反倒叫人瞧了笑話。


    幫閑哄誇上癮,兩眼一閉,直把他吹上天去。


    一陣風來,蔡憫心驚膽戰,他忙想退欄,肩後鬥挨一拳被摜在地。小衙內下頦麻痛,眼冒金星,差點沒吐出一嘟嚕的肺管子。


    如今方知,此乃情急之下,江白郎以臂為盾,饒他一條小命,運氣奇巧簡直匪夷所思。


    蔡嫵緊隨而來,抽出了腳蹬,跳下快馬。她一身勁裝,利落束髻,天上地下更無人能管。白馬去錦除絡,兩旁各吊一隻灰狐,一隻錦雞。


    暗箭兇險,若非江白郎眼尖足快,天時地利人和,未必能搶迴幼弟的魯莽性命。


    ……


    ……


    “本事不小啊,我倒要比一比,看誰先掛彩!”


    闖到空處,蔡嫵左手按欄,遠遠望見刺客鑽三箭著陸。謝皎挑釁一般,隔水對弓,蔡嫵不由忿惱地跺腳。


    船行愈快,二人之間超過三百步。神臂弓箭不虛發,殺機逆風穿楊,箭至麵前,石屑砰然濺臉。


    蔡嫵暗吃一驚,她再迴神,木羽箭深嵌護欄,牢不可拔,方寸之差就能叨掉她的食指。


    一點紕漏,嚇殺菱角蜻蜓。


    “混賬!”


    她霍然怒目,射向河道。謝皎旁若無人,一派坦蕩,慢步經過第二艘船的棚屋,直朝自己這邊悠悠踱來。


    蔡嫵清叱一聲,旋足相迎,同時張弓搭箭,就這樣一路逼上前去,恨不能將人一把射透了氣兒。


    舟行甚速,謝皎如履平地,她踮起腳尖,緩步漸闊。耳旁嗡聲未止,渾不聞舟卒問喝。她見翠羽短箭愈近愈密,縱身一躍,衣角獵獵,箭步接連竄上第三四五六艘綱船。


    再到後來,謝皎刹不住腳,索性借這衝勢馳命奔河。矯若魚龍,逐船翻水,一頭頂向風的來處。


    “好膽氣。”


    蔡嫵樂而忘死,心腔鼓動,滿腦子要贏,積鬱一時煙消雲散。她兀自發狠道:“我蔡玉人今日非殺你不可!”


    她二人抵角對衝,連箭如飛,聲如餓鴟,力壓濤音滾沸,一概對身周泯泯不管不顧。


    謝皎所踏的甲板,蔡嫵掠過的石欄,羽箭斜紮,咄咄咄咄,未嚐有一箭落水。疾如快雨,密如狼牙刺蝟。


    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逼近之際,謝皎血脈賁張,她探手一試,箭袋所剩無幾。


    她存著狸貓戲鼠的心思,故未急於先下死手。正在此時,三十艘綱船順流轉向東南。


    汴河滔滔,謝皎急刹雙足,落腳吃個趔趄,立刻撐開馬步踏平,這已經來到了第二十九艘綱船。


    蔡嫵見狀大喜,蠻不客氣橫弓一掃,揮開擋路的毛驢和軟轎。她閃身一踅,扭足踴上虹橋拱頂的最高處,終於追到謝皎之前。


    她極力擺平內心的躁動,迴弓朝西。最後一支箭在弦上,居高臨下,隻待當頭賜人一死。


    “水路蟊賊好大膽,竟敢犯上你仇爺爺的寶船!”


    卻在此時,三丈之外的末船上,喬屋裏陡然跳出一名猿身大漢。


    他怒睜火眼,三十五六年紀,兩條膀子鋪滿了青鬼花繡。仇押綱官手持鋼骨魚叉,見狀粗喝:“還敢偷東摸西,擅拿朝廷神臂弓?不冤枉,看叉!”


    “大將,誤會!”


    謝皎衝勢難收,砰的踏落第三十艘綱船甲板。她矮身一撲,將弓一拋,直向前竄出四五丈之遠。


    仇大將折叉再刺,她來不及起身,肩蹭甲板,蹬腿連連後退。謝皎又使一個烏龍絞柱,兩掌拍地,倏忽鷂子翻身,豎掌吼道:“我乃禦使,特來還寶,今晚敬你三杯酒賠罪!”


    鋼叉一慢,謝皎心下一定,緊接著抄弓。身在意之先而動,她雙足推人,借那兩支斜降的桅杆,一鼓作氣蹬上喬屋平頂。


    仇大將又是一聲雷哮,以為踩到自己頭上。


    船將過橋,謝皎颯颯當風,叫道:“大將看好!”


    她將碧青下擺嘩的一捋,繃背弓腿,穩穩紮了丁八步。重心前三後七,右手扣弦,謝皎起勢拉滿九鬥力氣,抬箭正對虹橋雲端那丹衣小娘子的麵門。


    準心正瞄向蔡嫵兩目的之間。


    且看你死我活。


    蔡嫵錯步勾踏橋頭橫梁,氣勢分毫不讓。


    她這把勁弓乃是從伯父蔡攸處所得,禦龍弓箭直禁軍操練的利器。蔡門不可一世,拿來玩耍亦無二話,何況她一向目中無人,自是在弓箭社獨占鼇頭。


    此箭直指謝皎眉心,十步之內,落弦無悔。蔡嫵苦忍著腳背的麻痛,猝手先下殺招。


    風動,帆動,影不動。


    碎發擦腮,謝皎堅如磐石,渾不知有風。


    沒等對方鬆肩卸勁,神臂弓霹靂弦驚,木羽重箭同時迎頭直上。針鋒相對那一瞬,鏃尖在半空中叮一聲互擊,激出白電火花。轉睫之際,木羽重箭,撕箭而走!


    仇大將幾步探到船頭,沒能看個分明。


    他翻眼一瞧,卻見水麵上飄著一支短箭,晃晃悠悠,隨波逐流。翠羽稀落散亂,已經被劈成了竹篦子,比篦頭用的梳子還要鬆垮一些。


    蔡嫵手腳僵直,兩目圓睜,幼弟攜人匆匆趕上虹橋。


    隻見她似泥人一般,發尖逐漸紅腫,原本束在頭頂的朝天單髻,一時蓬了滿肩滿背。


    蔡憫怪叫:“二姊,哪個潑婦薅你頭發,頭皮都要禿了!咱們人多勢眾,你告訴我,我找她算賬!”


    江白郎橫衝,兩肩撞開人群,飛撲至蔡嫵身後。他顧不得忌諱,左臂勒腰將人舉起,這才把命懸一線呆住不動的泥人扛下橫梁。


    蔡嫵落地,雙足軟綿綿的,癱在江白郎臂彎。粉白的麵皮因受勁風衝掠,美人尖滲出絲絲縷縷的血跡,沿著眼角勾落。


    “痛快。”她擦掉眼角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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