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外,渭河在這一帶還算是平穩。


    沈玉舒目光渙散的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河流,這段時間的經曆早已讓她原本就脆弱的心再次飽受摧殘。她真的支撐不住了,也不想再強撐下去。


    那些記憶裏關於曾經沈玉舒的過往也已折磨的她隻剩下一副皮囊。


    夏季已悄然到來,河水因清晨溫度過低反而在此時泛起一層水霧,憑添了幾絲神秘感,猶如墜入一片距離塵世相近的仙境。


    沈玉舒遙望天上的白雲,聚散分離也不過一瞬間,這樣好的天氣是上蒼對她的暗示吧。她想融入那一團雲裏徹底解脫,她想大口的唿吸,想徹徹底底的釋懷解脫。脫離這無盡的痛苦折磨,她好想迴家,迴到那個有爸媽關心,可以肆無忌憚做自己的家,而不是在這個奇怪的古代世界裏承受原本不屬於她的仇恨和痛苦。


    她注視著泛著淡青色波光的河流,屏著唿吸踏出了第一步一點一點探著步子向河心走去,每一步都帶著她的絕望和痛苦。


    不一會兒河水便淹沒了沈玉舒的頭頂,窒息感瞬間襲來,肺部不斷的被河水擠壓,正如這些年壓在那個沈玉舒心頭的仇恨,讓現在的她窒息絕望,痛苦煎熬。忽然間腳下一空,她看著越來越模糊的河麵,感受著河水一浪一浪劃過她脖頸,臉頰,她心頭竟是鬆了一口氣。


    解脫了,她原本就不想活。


    這一刻她心中還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歉意,對那些原本關心那個沈玉舒的人,她帶走了他們的關愛,卻無法償還。她不是沈玉舒不是嗎,就算她們擁有相同的名字,可她們終究不是一個人。


    她承擔不了她的仇恨,承擔不了那些不甘對她的折磨。她更接受不了魂穿這件事徹底改變了她所有的人生,為什麽不能讓她直接死去,為什麽!


    河水微涼侵蝕了她的肌膚直達心底,撐過一段不怎麽舒服的過程後,她沒有了唿吸,沒有了知覺,整個身體便都漂浮在河麵上順流而下。


    恍惚間她猛地聽到有人在唿喚她,沈玉舒奮力睜開眼,看到一個影子向她遊來。沈玉舒看不清他的麵容,恍惚以為是自己的父親來接她。


    她不由微笑伸出手向那個影子摸去。帶她走吧,一個人活在世上好累……


    “沈玉舒,你倒是給我醒醒,你就這樣死了,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好吵,到底是誰?胸口好像感覺被一個人不停的按壓著,沈玉舒一口嗆出許多水來,沈玉舒以為是父母來接她了,於是便叫出聲道:“爸”


    那人聽到沈玉舒的聲音,動作停了下來,擺了擺她的腦袋,便將她抱了起來,可她還是就此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沈玉舒逐漸清醒過來。隻見文靈軒鐵青的臉色盯著她一動不動,沈玉舒無奈的苦笑了一下,原來就算自己想死,似乎也沒那麽容易,“這次救我算不算對我的承諾?”


    可當沈玉舒看著文靈軒明顯的胡擦,烏黑的眼眶時,心中還是不由得充滿歉意,哽咽道:“對不起。”


    “沈玉舒,你就是個懦夫,你到是再死一次,我決不會再救你第三次!醒了就起來喝藥,黃叔說你得了風寒,發了兩天燒,這麽大本事跑去投河自盡,沒本事活下去報仇。你真是天下最有種的女人!”


    文靈軒一手端著藥一手扶沈玉舒起身,她自己也撐著點力坐了起來,望了望房間中的擺設問道:“這是哪裏?不是你的聚寶齋嗎?”


    剛說完就被文靈軒強行味了一口苦澀的藥汁。沈玉舒不由得皺起眉頭,文靈軒見狀卻嘴角上揚道:“這是淨圓寺。”


    沈玉舒剛想開口說話,卻又被文靈軒強行將藥全部喂進嘴裏,又將她按進床裏動作輕柔的替她掖了被角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見主持一會兒再來看你。”


    沈玉舒此時望著文靈軒的模樣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默默的流了幾滴淚,點了點頭。


    文靈軒長歎了一口氣,猶如長者一般輕撫她的額頭,安慰道:“好了,沒事了,醒了就好。”說罷便起身出了禪房。


    眼前的佛像讓沈玉舒躁動的心,安靜了不少。死過兩迴的她,突然在這座安靜的禪房裏心如明鏡。


    原來還會痛,原來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活著也很痛苦啊。到底怎樣她才能走過這種痛苦,怎樣她才能心安的接受並不屬於她的一切人生。


    沈玉舒正想著,文靈軒已推門進來,見她跪在佛像前,便戲謔道:“一個連命都不惜的人,現在怎麽有心在這裏禮佛了?怪哉怪哉!”


    沈玉舒聞言站起虛弱且搖晃的身體,對文靈軒道:“我是不禮佛,可是我想佛是能見到我父母的吧,所以就托佛祖問問他們過得好不好。倒是你,既然說我是懦夫,為何還要救我?讓我死了不是更好?”


    “我手裏不允許有無辜的人死去,而且你死了顏風他們會埋怨顧曦延。我倒挺好奇佛祖是怎麽說的?你父母過得好不好?”文靈軒靠在門邊問道。


    “我想是好的吧,他們又沒有做過什麽壞事。不過佛祖還沒有給我答複,你就進來了。”沈玉舒淡淡道。


    文靈軒聽罷,忽然眼神一轉溫柔的望著沈玉舒道:“玉舒,你應該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在這裏自怨自艾,你這樣做隻會讓顧曦月瞧不起你,更會讓你身邊的人傷心。”


    沈玉舒苦笑道:“我不需要顧曦延瞧得起,我隻覺得自己沒用,什麽都做不好。”


    文靈軒走上前,望著臉色慘白的沈玉舒柔聲道:“玉舒,你還有你的師父,師姐和師兄啊,你可知當初的我可沒你這麽幸運。”


    沈玉舒望著他疑惑道:“你可是神武大將軍最寵愛的幼弟,還是大理寺少卿掌管一方案件司法,怎麽會比我不幸。”


    文靈軒沈玉舒被穿堂風吹的略顯淩亂的碎發,本想替她整理一番,可手在空中僵持了一瞬間後背過身去,哂笑望著她道:“那又如何,想當初我不也是文家集萬千寵愛的幼子。誰見了我不稱我一句小公子,可誰想,我娘在我四歲那年跟家裏的下人私奔了,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下人與我娘是青梅竹馬,他入府本就是為我母親而來。父親生氣遷怒於我,那時大哥在外行軍打仗,其他的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肯出來為我說句話。


    就連下人也開始對我冷嘲熱諷,後來竟有傳言說我也不是文家子,可家醜不可外揚,對外父親說我娘得了重病死了,對內父親也開始漸漸疏遠我,最後礙於文府的顏麵以為亡母祈福的理由,直接派人將我送到淨圓寺養了十年,而身邊陪著我的也隻有老黃一個人,後來遇見了我師父,他教了我一身武藝,但他們也都隻能暗中護我。在外人看來我隻是被送去寺廟生活過著平淡的生活,可隻有我心中清楚,我不過是一個父親不要了的孩子罷了,那些年甚至沒有一個人來探望過。直到後來父親過世,大哥迴府住持喪儀,才做主把我接迴家,還求了皇上給了我一官半職。”


    沈玉舒從未想過原來文靈軒幼時會遭遇這樣的事,比起曾經有父母疼愛的沈玉舒,這樣被自己的親人懷疑身份也許更痛苦。


    沈玉舒不可思議的看著文靈軒,卻見他尷尬一笑,撓了撓自己的額頭,“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沈玉舒猛地迴神,“為什麽你經曆這麽多還可以活的這麽陽光,這麽通透,可我卻怎麽都走不出來。”


    文靈軒望著她,總覺得她在壓抑這什麽,不由撫上她的肩頭柔聲道:“其實我早就想問你了,每次見你總覺得你隻不過是表麵裝作很快樂,似乎在壓抑很多情緒,你若是長此以往,隻會越陷越深。”


    沈玉舒咬著下唇,低著頭緊摳自己的指甲,一句話都不說,他看出來了。文靈軒的話語充滿溫柔充滿力量,這一刻猶如一股溫泉澆灌在她心田,讓冰峰般的心海頓時有了暖意。


    她便再也繃不住小聲啜泣起來,越哭越大聲,直哭的自己癱坐在了地上,而文靈軒也隨著她一道坐在了地上,替她順著氣道:“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沈玉舒邊哭邊搖頭捂住自己的心口道:“你不懂,你不知道,我,我,我已經快被壓的喘不過氣來了,我真的好難受,我覺得死才是解脫,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真的快瘋了。為什麽要讓我去經曆這些,為什麽,為什麽我所有的認知都會錯的,我是不是就不屬於這裏,不屬於這個世界?我隻想殺了滅沈家的人結束這一切之後,一切都結束了,有關於沈玉舒,有關於我,我不想再承擔!了”


    沈玉舒說道這裏忽的抓緊了文靈軒的雙臂,乞求道:“文靈軒,你幫幫我,你幫幫我,我真的快不行了!”


    文靈軒目光震驚的看著失控的沈玉舒,她滿眼淚水竟是痛苦絕望,他不由將她攬進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安慰道:“沒事的,沒事了,我們慢慢來,我們都會陪著你的,別害怕!”


    沈玉舒抓緊文靈軒胳膊上的衣服,拚命的搖頭,“文靈軒,你不懂,我不屬於這裏,我不是沈玉舒,我不是,我不知道我是誰,我誰都不是,誰都不是!”


    文靈軒不懂沈玉舒的意思,隻以為她是在發泄情緒,因此也隻能再用點力抱著她待她平緩了心緒再繼續。可這一刻眼前的女孩兒,也實在讓他心疼。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女,誰又能真的看開家族覆滅帶給她的厄運,真正的活出自己呢。


    命運的洪流裏誰都逃不過,他現在也隻想讓她能盡快的走出這種痛苦情緒,好好的活下去,有勇氣麵對她的人生。


    沈玉舒哭的歇斯底裏,直將自己的委屈都哭了出來,哭的累了就直接在文靈軒的懷裏睡了過去,時不時的身體還會因為哭泣而抽動幾下,看得文靈軒一顆心都軟了下來,不禁刨了刨她的腦袋輕輕起身重新將她抱迴床上。


    可沈玉舒的睡眠本就不好,這樣一挪動又立刻醒了過來。


    文靈軒見她醒了,忙坐在床邊問詢,“你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沈玉舒搖了搖頭,文靈軒便又笑著道:“那你再睡會兒?”


    沈玉舒又搖搖頭,“文靈軒,陪我說說話吧,我真的很害怕一個人。”


    文靈軒抬手撫摸著她的額頭,長歎了一口氣,道:“那我給你說說,當日怎麽找到你的,你想聽嗎?”


    沈玉舒默默點了點頭,便聽文靈軒說了起來,“當日我趕迴聚寶齋就聽老黃說有個姑娘拿著金葉子來找我,可是第二日晌午突然溜走了。老黃一想你定是去了天香樓,可是他卻一直沒有打探到你進天香樓的消息。你這丫頭,主意倒是挺大。不過終歸是個小丫頭罷了。”


    沈玉舒聽罷,不由握緊他支在床沿的手對著他笑道:“謝謝你,文靈軒,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沉不住氣,是我報仇心切才會一意孤行讓自己有危險,還牽連了你用繡葉的身份來救我,你肯定也擔了很大的風險吧。”


    文靈軒見沈玉舒如此說,眼中一掃幾日來的憂心鬆了口氣道:“你能這樣想就好,顏道長他們很擔心你,要不是我打暈你師姐讓顧曦延先帶她去找你師父,你師姐也會來折迴京都來找你。小玉舒,不要總去想你失去了什麽,多想想你擁有的,你會比曾經更快樂,相信我。”


    沈玉舒望著文靈軒堅定真誠的目光默默流淚,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文靈軒見狀伸手拍了拍沈玉舒的肩膀道:“明日一早我帶你去見這裏的住持,你心結太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得開。等你身體恢複一點了,咱們再出發去找你師父匯合。”


    沈玉舒剛想說話他卻忽然握緊她的手,讓沈玉舒一時有些驚慌,可是他卻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邊望著她,沈玉舒狂躁的心也因他的安靜漸漸平複下來,他的手心和他的懷抱都讓她感覺到溫暖不帶一絲雜念,而她此時,正需要這樣的溫暖來溫暖她冰涼的身體和冰涼的心。


    她望著他,這一次,她想試著走出這場糾結,這場抑鬱,不想再胡思亂想,她第一次真正有了生的念頭,她想去看看這個世界,這個她從未了解過的世界,第一次想要在這個世界裏找到自己活下去的價值和意義。


    沈玉舒眼中帶著淚滴卻笑著望著文靈軒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懷抱真的很溫暖,很讓人有安全感?”


    文靈軒眼神一滯,便笑了出來。


    四目相望,竟是溫暖。


    一路上沈玉舒做了男子裝扮,文靈軒抄近路快馬加鞭往顧曦延所在的平安城趕去,可是中途卻接到密報說顧曦延和顏風他們得知沈玉舒安然無恙,已經先行去了青月山。


    沈玉舒忽然想起出顧府時顧曦延告訴她,他這一路要好好欣賞沿途的風景,把這些年在府中的濁氣一掃而光,隻是她的衝動毀了他計劃,想必他現在吃了她的心都有了吧。


    果然,路上文靈軒告訴沈玉舒,等她迴了青月山教訓她的恐怕不隻有顏風還有顧曦延,顧曦延生平最恨別人不聽他的話,不按他的計劃行事。


    沈玉舒無奈一笑道:“顧曦延那麽自大你還和他做朋友?”


    文靈軒也笑道:“這麽多年都習慣了,更何況他本性並不壞,隻是做事情的方法有時候有些讓人捉摸不透而已,其實跟這種人做朋友很有意思。”隨即他看了看沈玉舒,好奇道:“你倒是跟我說說,方丈都跟你說了些什麽,為什麽你現在感覺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文靈軒一直很好奇沈玉舒見過住持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比以前活潑了許多,眉宇間的陰霾更是淡去不少。以前的她再快樂,眼中總帶著一抹孤寂,可現在不同,她的眼神是明亮的,是從心底散發的釋然,他很高興看到沈玉舒能有這樣的變化。


    聽到他這樣說,沈玉舒不禁想起那日清晨所發生的事情。


    那日清晨,沈玉舒感覺身體已無大礙便自行去見住持。


    住持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跟顏風一樣留著很長的胡須,他背著沈玉舒靜坐在蒲團上有節奏的敲打著木魚念著經。沈玉舒靜靜的站在佛殿大門外,閉上眼睛認真聆聽這有節奏的木魚聲,心也跟著寧靜了下來。


    沈玉舒正出神的聽著,住持卻開了口道:“施主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沈玉舒迴答道:“一顆塵心怕擾了佛堂寧靜,不如站在門口等心靜下來的好。”


    聽到沈玉舒如此迴答,方丈輕輕笑出了聲,起身來道沈玉舒麵前,雙手合十道:“貧僧法號慧遠,還請沈施主隨貧僧來。”


    沈玉舒跟著慧能來到佛殿後的院子裏,院子正中種著一棵高大的樹木,沈玉舒望著這棵枝繁葉茂的樹和它粗獷的樹幹,“這棵樹在這裏也有百年了吧。”


    慧遠點了點頭,“這是菩提樹,是開寺僧人從西域帶迴的種子,當年其他僧人都覺得菩提本為南方樹木,在北方水土不合隻怕種不活的。當時僧人便說隻要心誠隻要它還能發芽,一棵樹栽在哪裏都能活,這棵樹栽在的不是土裏而是人的心裏。”


    沈玉舒聽著住持說著,走到菩提樹前伸手輕摸樹幹。


    慧能繼續道:“隻要人心還活著,它便會茂盛的生長著,而如果哺育它的心死了,那麽就算再好的肥料也栽不活一棵最普通的樹木。”


    沈玉舒似懂非懂的迴身看著慧能,“師父的意思是要玉舒心裏的那顆樹如這菩提一般,百年常青麽?”


    慧能也望著這棵樹道:“聽靈軒說過沈施主的故事,施主承載的悲憤太多,心已經開始腐爛,不如試著將那些腐爛的東西割舍,給土壤翻翻新,這樣才能讓大樹蓬勃生長,施主的心也就不會因腐爛的東西而痛苦,而那些腐爛的東西融入土壤便又是豐厚的肥料。”


    沈玉舒聽罷合十雙手閉上雙眼默默的在心裏迴味著對方的話語,微風拂來一陣夏日才有的暖意,她緩緩睜開雙眼向方丈鞠了躬道:“謝謝住持一番感化,玉舒會讓自己的心活過來,會努力做一株參天巨樹,成為自己的倚靠,不再自怨自艾虛度光陰。”


    慧遠看著沈玉舒讚同的點了點頭道:“貧僧這裏有本《法華經》,心煩意亂時誦讀片刻,一掃煩躁。”說罷從懷裏掏出一本經書,遞到沈玉舒麵前。


    沈玉舒雙手接過,對著慧遠做了揖道:“多謝師父教誨,玉舒銘記於心。”


    文靈軒趕來見沈玉舒時,慧遠已經領著眾位僧人繼續晨讀去了,隻有沈玉舒一個人在菩提樹下靜靜的觀察著這棵參天大樹。


    心很平靜,該放下的要放下,不該現在提及的就交由將來再做吧。既然來到這個世間,有了一次重生的機會,她是該學著接受現實,好好生活,學著……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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