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舒見小惠一人手腳略顯笨拙,上前幫她將曬好的藥材裝進事先準備好的麻袋中。這一次,小惠終於嚐試著對沈玉舒露出了這幾日來難得的笑容。


    兩人收好所有要帶走的藥材後,坐在藥廬外的台階上看著滿目的綠柳成蔭和逐漸消失粉白色。桃花梨花已漸開漸落,換上的深深淺淺的綠,遮住了刺眼的光,投下陰涼,緩和了人心的躁動不安。


    “玉舒姐姐,你們還迴來嗎?”


    沈玉舒看著她,這幾個月沈玉舒和小惠一直在藥廬忙來忙去,雖然前幾天因為沈玉舒那斷袖的言論,她對她有些疏離,可是沈玉舒還是覺得她很親切。如今要離開,心中確實舍不得,可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把情緒弄得很煽情。她更怕煽情過後,自己的情緒再也無法收斂。


    沈玉舒揉著有些酸痛的脖頸故意衝著小惠笑道:“這麽舍不得我啊,那要不要我去求師父讓師父跟丞相求求情,帶你一起走?”


    小惠聽到沈玉舒這樣說眼中一閃而過興奮又轉為黯淡,若有所思的看著前方的柳樹枝條,“我從小就沒有爹娘,是爺爺一直帶我到十歲。那年家鄉瘟疫,求了所有的大夫都不願意去我們那裏看病。爺爺不得不帶我離開家鄉逃命,但他還是得瘟疫死了,我年紀小沒有辦法隻有賣身湊錢來葬爺爺。當時小少爺路過,看我可憐就帶我迴府做了丫鬟。小少爺帶我進府後把我交給管家,就像是忘了我這個人似得不再過問,大家本來對我還挺好的可時間久了,見三少爺對我沒什麽意思,就變了模樣。這丞相府的人心真是摸不透。”


    小惠原來的生活怎麽能和丞相府比,那種雖然窮苦但自由自在的日子和丞相府中四方天的日子本來就有著天壤之別。


    沈玉舒聽著她的故事,抬頭看著已經當頭的太陽,四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已經開始灼熱隔著衣服的皮膚,她摟著小惠瘦弱的肩膀,笑著對她說:“你放心就算我走了,也不會讓你迴到那種任人欺負的日子,我會幫你的!”


    小惠看著沈玉舒,眼含感激的抓著沈玉舒的手道:“玉舒姐姐,你真好!”


    沈玉舒微笑著準備安慰小惠幾句,卻見前方有人走來。沈玉舒和小惠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土。待人到近處一看原來是榮楠,他臉上因為奔跑浸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


    沈玉舒見他氣喘焦急的麵容,第一個反應就是顧曦延出事了,急忙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抓著榮楠的胳膊就往顧曦延的聽風苑去,途中竟是忘了問一句顧曦延究竟出了什麽事。


    卻不想,這次不是顧曦延,而是那個一直看沈玉舒不順眼的三公子顧曦明。


    小霸王顧曦明不知怎麽了,起了一身的疹子又紅又癢,巧的是顏風和葉知秋出門辦事,馮玉華一早出門行醫都不在府中。顧曦延隻好讓榮楠來找沈玉舒過去看看。


    聽到顧曦延沒事,她的心算是放下了,這些日子她都成了習慣總害怕他有什麽閃失,畢竟這幾個月來他都沒有怎麽吃過自己熬的藥。雖然他看起來似乎都是偽裝,但這件事沈玉舒至今也不知該如何與顏風解釋。


    二人剛到顧曦明住的清風苑門口,就聽見裏麵丫鬟仆婦人聲鼎沸,仿佛是在開過堂會般,不時還伴隨著顧曦明的歇斯底裏的叫喊聲。


    沈玉舒快步走進院門就看見顧曦延坐在輪椅上等在臥房外,目光難明,看來這個小霸王還真讓顧曦延著急了,那個基本上足不出戶的顧曦延竟然會親自來清風苑。


    顧曦延見沈玉舒來,目光詫異,“你怎麽穿著一身兒就來了?”


    沈玉舒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衣衫,上麵還沾著來不及撣掉的藥草渣子,而且膝蓋上還有兩個淡黃色的土印子。


    她尷尬的笑了一聲,“急匆匆的趕來也沒時間收拾一衣服,還望二公子見諒,對了三公子是怎麽了?”


    顧曦延低沉著聲音道:“今兒晌午,新到了南邊的一種果子叫鳳梨,專門請了南邊兒的廚子給他弄了一盤嚐鮮,結果吃下去沒一會兒,就說是渾身癢的厲害,他非說有人要陷害他,給他下毒,你去看看究竟怎麽迴事。”顧曦延說到這裏下意識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玉舒,“你……能把脈吧?”


    沈玉舒心中吃癟,此刻卻不想丟了自己的麵子,故意道:“能不能成隻有瞧了才知道。”隨後撣了撣膝蓋上的土就進了屋。


    屋中,丫鬟老媽子站了一地,都拿這個在床上翻來覆去喊癢的小霸王沒轍兒。此刻一見沈玉舒,頓時噤了聲連忙給她讓開了一條道,可他們眼神中對她充滿了懷疑,可能是沒想到來的是她這個丞相府裏出名的女斷袖。


    沈玉舒抿唇忽略投向自己的異樣目光,走進檢查,隻見顧曦明脖子和臉上大大小小的起了很多紅疹,此時他已把皮膚多處摳破。


    沈玉舒心裏已有了定論,正準備抓著他動來動去的手把脈時,顧曦明卻立馬甩開她的手吼道:“我不要這個醜女人給我瞧,顏風呢,給我找顏風來,你們就這麽看著本少爺癢死嗎!好!到時候本少爺叫你們一屋子的人陪葬!哎呀,癢死我了!”


    沈玉舒看著他這個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當著一屋子人的麵道:“有必要這麽誇張嗎?要死沒那麽容易,隻是吃壞了東西身上起了幾個疹子而已,開個藥方喝了保準藥到病除。”說著拿起他的手準備再把脈,可是這小霸王說什麽都不讓。


    就在沈玉舒下了狠心不管怎樣都要抓著他的手把脈的時候,顧曦延由榮楠背進了屋內,坐在床邊對顧曦明道:“三弟,就讓她給你把個脈,看看到底是怎麽了,如果你一直這麽癢下去,等父親迴來,這一屋子的人可真的比死都要難受了,聽話!”


    顧曦延這一席話讓本來還在床上扭捏的顧曦明一下子靜了下來,沈玉舒瞅準時機抓住了顧曦明的左手,探起脈來,許久沈玉舒問一旁站立的仆婦們道:“三少爺以前吃過這東西沒?”


    旁邊顫微微的出來一個老媽子看了看沈玉舒,又看了看顧曦延道:“少爺從來沒吃過,這是第一迴見,吃的時候還說是酸甜可口,可是吃完沒多久身上就起了紅疹子。”


    這就對了,沈玉舒放下顧曦明的手腕,對著顧曦延道:“他這是過敏,不過還好隻是皮膚,等果子在他肚子裏消化的差不多,紅疹也就好了,否則唿吸停滯誰也幫不了他。我這裏給他開一副助消化的藥將果子早點排出體外,再在身上擦些清葉油,大概半個時辰疹子就能退,隻是千萬別用再用手撓否則要留疤。”


    顧曦延不再說什麽,隻是扭頭吩咐了下人,又安慰了一下躺在床上的顧曦明。


    不一會兒下人拿來了清葉油,仔細的給顧曦明擦上,又按照沈玉舒的方子喂了幾口藥,果然等了不到半個時辰顧曦明身上的紅疹明顯消退了許多,一屋子的人也鬆了口氣,顧曦明的神色也緩和了很多。


    沈玉舒見他無礙,便主動請辭說藥廬還有藥材藥清理。


    沈玉舒走時本想再囑咐顧曦明幾句,隻見他紅彤彤的臉盯了她半天,之後轉身不再理她。她心裏暗笑,終究是個孩子氣來的快去的也快,隨即轉身離開。


    不料顧曦延緊跟著與沈玉舒一道出了清風苑。


    一路無話,隻聽見顧曦延輪椅的木輪滑過地麵留下咯吱咯吱的聲響。


    沈玉舒向天邊望去,太陽已經開始微微偏西,聽說顏風一大早帶著葉知秋入了宮,也不知道顏風他們什麽時候迴來。沈玉舒腦海裏兩種記憶無時無刻不在打架,她不禁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歎了口氣。


    顧曦延卻突然開口問道:“歎什麽氣,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非要做出一副嚐遍世間百態的模樣!”


    沈玉舒百無聊賴望著路兩旁翠綠的柳樹條說道:“我隻是覺得這日子過有些漫長,想早點迴青月山!”


    “你不喜歡這裏?”他平淡問道。


    “相比之下還是山中的日子過的舒服,不像在這裏總覺得很不自在。在山裏的時候我才不用這麽小心的過活。”沈玉舒直接告訴他現在的感受,她不期盼他能理解自己,但她確確實實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


    “我知道你什麽意思,隻是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沈玉舒,要想報仇,就要忍常人不能忍受之苦,承常人不能承受之痛方可達成心願。其實換做別的事情也是一樣,自由自在固然好,可是對於心有所係的你來說,暫且先把它放置在一邊當做一種美好的憧憬吧。就如勾踐滅吳,越王的臥薪嚐膽,亦如西施委身於吳王夫差。你也是讀過書的,該知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說的平淡,可在沈玉舒心頭卻如重錘一擊。


    顧曦延說的話語直達沈玉舒心底最深處,讓她瞬時明白,想替沈玉舒報仇就必須將很多事情拋在腦後,她不能被不相關的事情所牽絆,或者對以前還有所留戀。既然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就要堅持下去。可是她那時有時無的勇氣,又怎麽撐著她往前走?


    沈玉舒低下頭,不讓眼裏的思緒飄進他的眼眸。


    “我知道你說的很對,隻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做。難不成你想讓我效仿西施去顧曦月身邊探聽消息,迷惑其心智?”沈玉舒望著他有一絲猶豫。


    顧曦延讓榮楠推著木輪椅來到聽風苑後麵碧荷池邊的望月亭中,望著池塘對沈玉舒說道:“那倒不至於,我不是越王,你亦不是西施。可我在丞相府這些年也確實如臥薪嚐膽,看盡世態炎涼。”


    沈玉舒聽他娓娓道來,自己卻有些疲憊,趁他在看池塘的時候坐在他旁邊的石凳上揉了揉工作了一天的腿,“其實我挺好奇,你是丞相的二公子,顧曦月不論怎麽說都是你大哥,除非你能拿出確鑿的證據將他繩之以法。否則你所有的複仇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場不顧親情的背叛。”


    顧曦延聞聲讓榮楠將輪車推至沈玉舒身邊,之後榮楠也很識趣的退至亭外等候。


    顧曦延看著沈玉舒不由得失笑道:“到現在你是真的搞不明白,還是故意在這裏跟我打馬虎眼兒?”


    沈玉舒愣了,失笑分析道:“這樣說很符合常理啊,我給你做個分析啊,他雖然和你不是一個母親,可是是一個父親。論血緣,你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什麽樣的仇恨可以跨越血脈親情,丞相也不會讓你殺了顧曦月啊。”


    沈玉舒看著顧曦延,他卻笑了起來目光有一絲沈玉舒不明白的情感道:“你以為,就算你從我這裏知道我身體的真相,知道了沈府可能牽扯的朝堂動蕩,你就真的了解我和這座丞相府了嗎?”


    聽他這樣說,沈玉舒心中咯噔一下,不知該如何將他的話接下去。


    沈玉舒想,顧曦月貴為丞相長子嫡子,且母家又是早年的皇親貴戚,對權力的欲望早已蓋過了親情,否則他不會對自己的親兄弟下毒手。


    沈玉舒的目光在對上顧曦延的一瞬間,對上了他專注望著她的眼神。沈玉舒不由得望著他的雙眸失神了,臉也微微的紅了起來,心不由自主的跳的很快,身體更是有些莫名的燥熱。


    她忙收迴目光拿手充當扇子使,並將臉別過一邊望著碧荷池的水麵,岔開話題說道:“這才幾月的天啊,就開始熱起來了!”


    顧曦延見她不肯再說,隻得抬頭看了看涼亭外的天道:“三日後起程,你要有個心理準備,這一路上不會太平。榮楠,找裁縫給舒姑娘做兩身兒夏天的衣裙。既然是沈家後人就要有個沈家小姐的樣子。”


    沈玉舒剛想辯解幾句,可是聽到他說這一路不那麽好走,突然疑惑問道:“不好走,怎麽個不好走?”


    顧曦延望著沈玉舒露出少有的微笑道:“因為你怕死,所以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


    沈玉舒聽著一陣語噎,顧曦延事到如今還不忘調侃她,真的是讓她的頭更加難受。


    “昨晚丞相府周圍有不明來曆的黑衣人出動,你去了那麽久沒遇到什麽事吧?”


    沈玉舒心虛的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腿,一下一下輕輕地砸著腿不耐煩的道:“要是有事,我就不會出現在你這裏了。”沈玉舒說到這裏忽的想起早前跟小惠的談話,便問他道:“對了,二公子,其實……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您能幫個小忙。”


    顧曦延聽沈玉舒這樣說眼神裏有了一絲玩弄的成分,像是沈玉舒怎麽折騰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這也讓沈玉舒不自覺的想起昨晚那雙黑暗之中發出光芒的眼睛。


    “什麽事情還用得著你親自求我?”他嘴角上揚了一個優美的弧度,一副從容自信的態度盯著沈玉舒。


    沈玉舒站起身行至他麵前蹲下身抬頭望著他道:“公子記不記得在藥廬打雜的小惠?她年紀太小了,丞相府裏處處受人欺負,她不適合這裏。”


    顧曦延目光一轉看著沈玉舒道:“你操心的事情還真多。當初是老三帶她迴來,這件事情你應該問老三,而不是我。”


    沈玉舒見他拒絕連忙央求道:“小惠很可憐的,她父母雙亡,是個孤兒不懂得丞相府裏的規矩,你就發發慈悲讓她有個好去處都不行嗎?”


    顧曦延目光柔和下來,“我聽管家說,府裏當初本是想給她點錢打發她走的,隻是她一時死了親人沒地方可去留在了丞相府。你想讓她離開這裏,怕是得去問問當初帶她迴來的那個人肯不肯。”


    沈玉舒悵然道:“啊,求你不行還得去求他啊。”


    顧曦延哂笑,“你今日救了他,說不定他會答應你呢,畢竟小惠也不過一個下人罷了。但我勸你還是放棄的好,三弟的性子是我們兄弟裏麵最拗的,他本來就不待見你,你去求他,說不定他直接會把小惠趕出府,到時候小惠不但沒了遮風避雨的地方,還會怨恨你幫倒忙。再者說,你自己的事情都沒有搞清楚,還顧得上別人。”


    “可我答應小惠了……”沈玉舒堅定的說道。


    顧曦延搖了搖頭不再說話,沈玉舒的天真還是讓他對之後的計劃有了遲疑。這樣的性子,幾乎與他所期待可以幫他揭露顧曦月的能力,差的太遠。


    沈玉舒見他不說話便想著站起身來坐到一邊,一邊起身一邊道:“二公子,其實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誰知蹲的久了腿腳一時血脈不暢,腿一軟重心不穩又倒了下去,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一個屁股蹲兒,沒想到卻被顧曦延伸手一把拉入懷中。


    鼻尖飄來顧曦延身上淡淡的草藥味兒夾雜著一絲絲檀木香氣,他緊緊的摟著沈玉舒,瞧著沈玉舒樣子許久道:“原來你身上是這股味道。”


    這句話放在他們二人這般近距離的情境裏,頗有調戲的意味在裏麵。


    沈玉舒本來已經到嘴邊感謝的話一句被他這樣一說頓時噎在了嘴中,隻覺得心跳的一下比一下厲害仿佛要從胸口跳出來似的,趕忙用力推開他。


    她慌亂的站起身來,臉早已紅到了脖子根兒,沈玉舒心中湧現無盡的委屈,氣憤瞪著他,指著他跺腳道:“你們兄弟都是一路人!”說完頭也不迴的跑了。


    沈玉舒不禁暗罵,該死的顧曦延,看我年紀小好欺負!早晚有一天要讓你們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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