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時,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潤物無聲。


    沈玉舒腦海紛亂,輾轉一夜難眠,便一直盯著窗戶外的天由深藍變為淡藍之後又在一刻鍾的時間裏,變成了陰沉沉的清晨。


    沈玉舒望著這樣的天色,心頭壓抑的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了一般,唿吸都覺得痛苦,不禁長歎一聲撐起身子按平常去藥廬煎了藥,打算給顧曦延送過去。


    沈玉舒神色恍惚,腦海裏翻來覆去都是昨夜顏風對她說的那番話。報仇,哪有那麽容易,且不說一切都是顏風和顧曦延的推斷,並沒有人證物證來證明。就算真的是顧曦月和許如意有關,如今的沈玉舒不過一個十四歲沒長開的孩子,又能做什麽?美人計?


    雖然她想死的夙願依然很強烈,卻還不想用這樣破釜沉舟的法子,自毀清白丟失尊嚴。更何況,這件事與她有什麽關係?就目前而言,她還不那麽想替以前的沈玉舒擔上著血海深仇。


    可,這也不能說明顏風和顧曦延就有萬全之策,一方麵可以替沈玉舒查清真相,一方麵為他們自己正名。


    沈玉舒毫無頭緒。


    這個時代雖然有嚴苛的等級製度,將人類分為三六九等,卻還有律法對平民階層進行約束。當然不這並不意味著位高者就存在於律法之外,看不到人間疾苦跳脫俗世。可沈玉舒更相信即使他們看到了,也會因為維護自己的利益而選擇犧牲平民階級的利益。這也就是為什麽,封建會被推翻,一代一代由血脈維係的王朝會成為曆史的一個重要原因。


    位高者上,依然還有皇權可以保護,這種形態下,顧曦延之上壓著那麽多的人與權,他又怎麽為自己報仇,更何況還要帶上一個不清不楚的她。


    沈玉舒的記憶頃刻間便因她的思緒而翻湧,猶如一場海嘯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她們的身體思維合而為一,她的不甘不情願,一腔仇恨,也同樣不斷的在她的腦海裏碰撞。


    沈玉舒走到半路,便不得不停下腳步,低頭強製將那些記憶壓製,卻在目之所及的最前端看到了一雙青藍色的官靴。沈玉舒微微仰首不禁心裏暗罵,昨日他打翻了藥罐子害她重新準備藥材,沒想今日竟然還會在路上遇上。


    還真是出門沒看黃曆……


    沈玉舒駐足於顧曦明四五步距離的地方不再前行,而是退到了路邊低頭以示恭敬,想等著他走過了她再離開。沒想顧曦明走近幾步盯著她看了半天,之後又用鄙夷的目光瞧了瞧她手中端的藥,而後挺了挺他的細腰裝成一副大人的模樣雙手負在身後對沈玉舒說道:“早給你們說過這些藥給我二哥也是白費,他是被剜了髕骨又不是生病,一輩子都站不起來的,你這是白費力氣。”


    沈玉舒無言抬頭注視著這個個頭與自己同高的小鬼,直看得顧曦明心中吃不準她究竟要做什麽。


    可現在,她畢竟真實年紀已接近三十,心理上對於這樣的男孩兒也早已沒有曾經的畏懼,隻有鄙夷和厭惡。


    她歪著腦袋靜靜地盯著顧曦明,忽而恭敬道:“三公子所言極是,我也不喜歡煎這些勞什子玩意兒,可是沒有辦法,師父的話不能不聽,要不您來處置?”說著將藥端至他的麵前,可隨後還未等顧曦明做出反應忽然又收了迴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了,我師父可是丞相請進府專門給您二哥治病的,這藥要說不煎,您隻怕得去迴稟丞相大人再做定奪。”


    顧曦明明顯是沒有料到昨日還不肯說話,差點以為是啞巴的沈玉舒會突然開了口,還拿話來堵他,不由指著她語噎愣在了當下。


    沈玉舒看著吃癟的顧曦明心裏得意,果然,這個年紀的小孩,除了青春期帶來的自負和自大以外,就是一個紙老虎,根本對自己的劣勢毫無認知,比顧曦延好對付的多,因此乘他還繼續愣在那裏的時候,她即刻端著藥服了服身,向顧曦延所住的聽風苑行去。


    顧曦明明明比沈玉舒還小近一歲,非要無時無刻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丞相府裏的下人敬他畏他,是因為他們還要靠著這個半大的主子吃飯。沈玉舒不是丞相府的下人亦不欠這三公子的人情,更不可能像下人一樣對他。況且,她受現代教育,就算是到了這裏,她也不願卑躬屈膝討好他人,除非像顧曦延那種除了身份地位以外,還有像政教處主人一樣壓迫氣勢讓她不得不屈服。


    沈玉舒垂首端著湯藥進屋,還是像往常一樣將藥放在裏間床邊案幾上,目光瞥向床上卻空無一人。她正疑惑大清早顧曦延能去哪裏時,突然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幽幽傳來,“把藥倒了,我有話對你說。”


    沈玉舒渾身一顫,忙將一碗藥倒進了外間放置梨花枝葉的乳白色花瓶中,隨後又聽話的端著空碗迴到了裏屋。她這才懊惱,分明說不用熬藥了,她卻偏偏犯賤還要熬一碗端過來。


    顧曦延正襟坐在床北側的月牙桌邊,他玄色的衣袍自然垂下蓋住了他赤裸的腳背,露出半截潔白的腳趾,頭發還是如昨日一般隻拿了一個玉簪在腦後挽了一個蓬鬆的發髻,整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副慵懶模樣。他嘴角微微上揚,用一雙幽暗的目光望向月籠沙下立著的沈玉舒。


    沈玉舒知道他應該是在等她先開口打破他們之間曾經的關係。


    沈玉舒定了定交雜在一起慌亂的心情跟思緒,緩緩上前立在了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側首位置。到目前為止她都不敢正麵與他對視。


    “二公子的事情師父都告訴我了。”沈玉舒盡量平和著語氣開口。


    “你師父也告訴你我想讓你做什麽了嗎?”


    沈玉舒猜到幾分,卻依舊搖了搖頭,“師父說這個還是公子親自告訴玉舒比較妥當。”


    顧曦延哂笑,顏風還真是滑頭,竟然將這件事又推到了自己身上。


    “其實你有要求可以提出來,我會滿足你。”


    沈玉舒望了他一眼,心中突然湧出滿腔恨意,她控製不住身體跪了下來,含淚道:“隻要二公子能助玉舒找出殺害沈家滿門的真兇,玉舒沒有任何要求!來世當牛做馬定當報答二公子的恩情!”


    沈玉舒言畢,心中驚慌,原來那個沈玉舒從未消失過,隻要是有關於沈家的事情,她總會突然冒出來控製這副軀體的行為舉止,讓她像一具提線木偶,任由她擺布。


    沈玉舒從來沒有這樣堅定過,就連身前的顧曦延也有一瞬間被她的表情所震懾,像是重新認識了她一遍。


    顧曦延半天不說話,沈玉舒卻心虛的抬頭偷看,他顯然沒有想到沈玉舒會給他下跪,所以此時表情顯得有些也不自然。


    但他們都清楚,這一刻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再對等,沈玉舒與顧曦延尊卑已分。


    顧曦延用考量的眼神注視了沈玉舒許久,直到沈玉舒鼓起的有限底氣變的越來越微弱。可他依舊並沒有讓她起身的意思,而是突然的低下頭歎了口氣,複又抬頭目光掠過沈玉舒望著滿屋的冰清的梨花譏笑,“身世這迴事,有時候真的是柄殺人的利器,隻要你是沈家人,不用別人提醒,仇恨的種子便早已在滅門那天生根發芽。”


    他的語氣不同以往的寒冷沒有溫度,反而讓人聽之如三月春風一般柔和而又沒有褪盡冬季的嚴寒,也讓人覺得不再難以親近,這是沈玉舒在他口中聽到的少有的溫度。


    沈玉舒望著他床腳案幾上的梨花,潔白的花朵與淡黃的花蕊交相唿應,像是一場欲蓋彌彰的誘惑,訴說著一段不可告人的風流韻事,竟是讓沈玉舒看的有幾絲癡枉,“玉舒不懂二公子何意?”


    “你起來,坐下。”他道,沈玉舒依言起身坐在了他的對麵的小凳上。


    “沈玉舒,我真的很好奇,以你這樣的性格,真的遇見了仇人,你會怎麽做?”


    最後幾個字,顧曦延幾乎一字一頓,沈玉舒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年沈母渾身是血的身影。沈母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自己的女兒推出沈家後門,可是後門外並沒有那個仙風道骨的伯伯。空蕩蕩的巷子裏隻有她一個人,啜泣著看這蒼涼的世界。所有的鄰居都緊鎖了大門,沒有任何人對她施以援手,哪怕鬼麵人還未追來。


    那一刻沈玉舒便知道,沈府喊殺聲震天,周圍鄰裏早已知曉,可他們寧願選擇緊閉了大門,漠視這一場殺戮,卻無人敢出麵報一聲官府,替他們喊一聲救命。


    她哭喊著,不敢迴頭隻有奮力的向前跑,卻不知要跑向何方,而她身後則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她迴聲看去,隻有一張純白色的麵具,上麵濺的血漬,向她而來。


    她驚聲唿叫,轉身奮力狂奔,就連腳底被劃破也未曾停下,知道她再也沒有力氣跌倒在地上,哭喊著娘親,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悶響,似乎有人倒在了地上。


    她害怕瞧去,才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兒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不知何時用什麽方法弄倒了鬼麵人。


    男孩兒大著膽子掀開麵具,卻隻見到一具被麵具下藥物燒毀容顏的屍體,人肉因藥物腐爛的氣息瞬間便衝入她的鼻腔,讓她再也動彈不得。


    女孩兒見狀轉而用自己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然後衝著男孩兒道:“師哥別耽誤時間,我們快走!”,說著便抓起她的手。


    隻是她早已癱軟毫無力氣,男孩兒見狀忙蹲下身來安慰,“妹妹別怕,我們是來救你的,我背你走。”說罷便將她背在了身上,轉身朝著一條窄巷奔去。


    他們並沒有跑多遠,隻跑進了一個他們早已挖好的牆洞用木柴遮擋了牆壁,悄悄躲了起來。


    在外麵看來隻是普通的柴火堆,但是她們卻可以透過磚牆上的縫隙清晰地看到外界發生的一切。


    小女孩兒悄悄的趴在沈玉舒耳邊說道:“妹妹別害怕,我師父在你家裏救人但是被一群黑衣人拖住了,沒辦法及時趕過來,咱們就呆在這裏,等一會兒師父打退了他們就過來接我們。”


    沈玉舒奮力將另一個沈玉舒從思緒中拉了出來,看著那淡然開放的梨花,雪白的花瓣,唯一的點綴便是那淡黃色的花蕊,看似嬌弱不堪。


    梨花真的不該出現在她的世界,它總是勾起那些讓人難以忘懷的過去,就像現在。


    “若真是顧曦月和顧老夫人?可他們又是為了什麽?”沈玉舒迴望他,試探的問出心中的疑慮。


    顧曦延也迴過神來深深的望了沈玉舒一眼,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茶繼續說道:“當初劫獄之人早在沈家滅門案之前的一年就被大哥以偷盜的名義逐出了府,其中究竟有沒有關聯,還需要進一步調查。”


    沈玉舒看著他道:“那你的意思是……”


    他道:“以我對顧曦月的了解,如果是他,他對你們沈家必有所圖,否則他沒有必要將事情做的如此決絕。你父親當年也是朝廷命官,官居一方太守,滅門案當年震驚朝野,陛下專門派大理寺卿去岩州調查了整整兩年時間也毫無頭緒。若真是顧曦月所為,以他的個性不可能掩藏的這般嚴密,不留一絲痕跡。”


    的確如顧曦延所分析的那樣,沈玉舒了解到的顧曦月性格暴戾且做事衝動不計後果,他不可能把自己隱藏的如此之深,於是她又急忙說:“這件事情你還查到了什麽?究竟有沒有可能查明真相!”


    沈玉舒望著顧曦延嚴肅而深邃的眼神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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