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聽風苑出來,沈玉舒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迴藥廬的路上,她的腦海像是被千頭思緒拉扯著讓她頭暈,精神上的痛苦讓她在每次集中精力迴想有關沈玉舒的過往時都會有一種抑製不住的嘔吐感。這讓她異常煎熬卻又沒有任何可以發泄的餘地。


    這個世界沒有心理醫生,沒有科學的舒緩情緒的方式,她隻能按照曾經醫囑上提醒的,嚐試著深唿吸,按時吃飯按時作息,但都沒有辦法很好的控製心裏突如其來的掙紮與撕扯帶來的崩潰感。


    每一次有這種情緒出現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想要大哭一場,想要做些什麽才能緩和這樣的崩潰情緒,在山裏的時候,她嚐試過在馮玉華不在的情況下去山路上奔跑,而在丞相府……


    沈玉舒不由低頭卷起左臂的半截衣袖,上麵已經有十幾道深深淺淺的刀痕,那是她在不眠夜裏自殘的結果,隻有轉嫁這樣的痛苦她才能得到一絲解脫。隻是,她清楚,自殘,對於一個抑鬱症患者來說並不是什麽好兆頭。


    所有的情緒都需要她自己的意誌力來進行調節,可是她不確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沈玉舒深吸了一口氣放下袖子仰頭看著漫天紛飛落花,枝頭上蹲著兩隻不知名的鳥兒正好奇的望向她,而她的心裏莫名的便湧起一股浮生若夢之感。


    顧曦延既然沒有病,那是不是意味著她以後沒有必要每天勤勤懇懇的去給他細心煎藥,兢兢業業的給他按摩,不必每日去聽風苑裏受他的精神摧殘。


    想起顧曦延方才與她的對話,他聯合了顏風一起瞞著所有人,那麽她也得繼續瞞著。丞相府裏的水有多深她不清楚,但這個時代嚴苛的等級製度她卻清楚,她清楚的知道上位者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權利還有財富可以有多無情,父殺子,子弑父這種案例並不少見。而她也不過是這場洪流裏可以被提前犧牲掉的那一個無名小卒。


    越是動蕩的年代,這樣的事件越是無法避免。


    書本上所謂的道德倫理,在位高者奪權的過程中,也不過是可笑的字眼罷了。


    想到這裏她不禁仰天長歎,她從來都不想卷進這些事情中,從來隻想抱著自己的殼一輩子躲在裏麵,任憑外界嘈雜她都不願伸頭去看一眼。哪怕她現在住著屬於岩州沈氏玉舒的身體,她也叫做沈玉舒,可那些過去從來都不屬於現在的她,她無力替曾經的沈玉舒去做什麽事,更無力承擔她的命運。


    直到現在她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坦然的接受這個世界,更不願隨波逐流聽之任之,去做那些與她無關的事情。


    在目前她所能掌控的僅有的部分自由中,她隻想迴青月山去,過安靜的日子,所以她是不是可以在顏風麵前去爭取一些自己的權益?


    不知不覺間,沈玉舒已遊蕩到了自己房間門口,她立在門檻上看了看房裏兩張相似的床鋪,歎了口氣嚐試著放鬆下來,算了,想那麽多有什麽用,還是先把瞌睡補迴來再說。於是她一頭倒在床上,將一旁的被子扯過來蒙著頭就睡了起來,一點也沒發現自己睡的是馮玉華的床。


    冬季的夜裏,原本靜謐的院落中廝殺聲一波一波襲來。


    裏麵夾雜著沈玉舒父親的怒吼,“快走!”,隻是聲音被風聲阻擋,時斷時續年幼的她卻什麽也聽不清。


    她隻是木訥的被母親拉扯著向前奔去,甚至自己腳上的鞋子也因為母親的拖拽少了一隻,她完全忘記了自己也要用力奔跑。


    曲折的院落裏,她隻聽得到自己的唿吸,她仰頭看著母親一張慘白的臉,不明白她為什麽非要讓她活著,一家人死在一起難道不好嗎?這樣,黃泉路上也不會孤單了。


    隻可惜,就在她們前方出現了那扇青色木門時,一切去路又被一名鬼麵人阻擋,鬼麵人白色的麵具遮擋了所有的麵部皮膚,隻留下一雙剜開的眼,露著鋒芒盯著她們,他右手執長刀擋住了木門和最後的希望。


    沈母護著沈玉舒,一步一步退到院子中央,盯著鬼麵人道:“你們究竟想要什麽!”


    鬼麵人一步步逼近,冷笑道:“沈夫人,你該知道。隻要你交出來,我保你和你女兒不死!”


    沈母將沈玉舒護在身後道:“整個沈家都已經是你們的了,你們還想怎樣!”


    鬼麵人聞言依舊不依不饒的撲了上來。


    刀卻沒有落下,空中傳來“錚”的一聲,長劍破空阻擋了刀的兇猛,也擋下了沈母和沈玉舒兩條性命。


    沈玉舒隻見有人身著黑色夜行衣蒙著麵跟鬼麵人纏鬥在了一起,她想要看清對方麵容,卻被母親抱在懷裏,向著門外奔去。


    沈玉舒仰頭望著母親絕望的神色,她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而此時的沈玉舒已累到走不動一步路。她的腿在發軟,聲音也跟著顫抖起來,不禁開口對她母親道:“娘,妍妍累,妍妍不想跑了。”


    天空明明是晴朗的,明明沈玉舒穿著的是母親為她親手縫製的過冬棉襖,此刻卻依舊抵擋不住冬日的潮冷穿過布料的縫隙滲透進她的肌膚,分明是做夢她卻覺得蝕骨的寒冷直鑽入心脈。


    此時母親已經拉著她跑至了一扇鮮紅的大門口,那是沈府的後門,是最後一道阻隔,更是她們母子唯一的出路。


    門下,母親蹲下身喘著虛弱的氣息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抓緊了她的雙臂,含淚看著她,“妍妍,娘知道你跑不動了,娘答應你,等你出了這個門就不用跑了,你還記得那個以前常來府上的你說像神仙的叔叔嗎,他就在外麵等你,等你出去了,他就帶你去你所有想去的地方。”


    幼小的沈玉舒信以為真的透過門縫兒向外張望,就好像那個神仙般的叔叔真的在外麵似的。


    她拉著母親的雙手道:“那我和叔叔去了,爹爹和娘親呢,還有哥哥姐姐呢,你們不跟我一起去嗎?”


    母親聽到她說的話頓時流下淚來。


    沈玉舒看著母親的淚,不禁低下頭看著她腿上和腹部的傷口,血液透過玫紅色的衣物不停的往外流,傷口處破損的衣物早已被血染成了暗紫色。沈玉舒心中惶恐不安,不禁蹲身下用手捂著娘腿上的傷,想要母親的血不再染紅她的褲腿。


    母親用帶血的手摸著她的臉,忍著傷口傳來劇痛,含淚道:“妍妍,娘親不能跟你去,娘親要去找你爹爹,等找到爹爹了,我們就來找你,妍妍聽話先和叔叔去。”


    沈玉舒看著母親身上不斷流出的血害怕的哭了起來,“娘,不要騙妍妍,您和爹爹一定來,妍妍不想一個人去,妍妍害怕!”


    母親看著她,不斷的撫摸著她哭的通紅的小臉,淚水順著娘親的手流淌而下滴在自己的手上,透過皮膚讓沈玉舒幼小的心一片冰涼。


    “妍妍,趁著你爹他們拖住了前麵的壞人,你快跑快跑,聽娘的話,跑出去,別迴頭!”母親說著迅速將一團東西塞進了她的小衣裏,隨後用力將一人身長的門閂取下將門打開一條縫兒,奮力的將她整個人推了出去。


    沈玉舒拉著母親的手不肯放開,母親淚如雨下望著自己幼小無助的女兒,“妍妍,無論如何要活下去,聽話!”說著狠心掰開了女兒抓著自己的手,重新將門關了起來。


    沈玉舒驚恐的哭喊著母親,父親,還有哥哥姐姐,可是卻再無人應一句。巨型的木門阻擋了所有的血腥殘暴,阻擋了曾經沈玉舒與親人最後的見麵。


    陽光明媚的岩州午後,岩州知府私宅卻迎來了一場悄無聲息的滅門,所有人都被下了藥,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她親眼看著那群鬼麵人踹開了一間又一間房門,將所有的人拎在了四方院落裏,逐個屠殺。


    她已經有些記不清沈母是如何掙脫了看管她的鬼麵人,掀開了對方麵具的一角,隨即麵具下竟冒出了一陣白煙,鬼麵人便掙紮著捂著臉倒在了地上。隨後母親抱起了她,而沈父和叔父奮力阻攔了要追上來的鬼麵人。


    一場,她不知因果的殺戮,卻除了她,整座沈府無人生還……


    忽然耳邊傳來的炸雷聲,讓噩夢中的沈玉舒渾身一顫猛然睜開眼,向窗外望去,天不知何時早已陰了下來,此刻雷聲陣陣,醞釀著一場暴雨。


    又要開始下雨了。


    沈玉舒一身冷汗抬腳下床才發現睡在了馮玉華的床上,她騰的站起身心虛的連忙環顧四周,就怕馮玉華突然冒出來指責她弄髒了她床褥。她不是覺得自己有多髒,隻是曾經也曾因為坐了別人的床而遭受到了室友言語上的侮辱,她們也曾嘲笑她二十多歲的年紀不懂的打扮,不懂得人情世故,隻知道讀書。


    那樣的言語侮辱,並沒有因為自己的沉默而褪去,反而因此變本加厲,她甚至為了不再遭受言語上的刺激主動分享了自己的洗漱用品甚至共享衣物,可最後,室友們卻在其他同學麵前嘲笑她是個弱智。


    雖然時過境遷,但那種被排擠,被孤立的感覺依然存在,它早已根植於內心,隨著她的病症愈發濃烈。


    她下意識慌忙鋪好了被她弄得有些淩亂的床鋪,暗自慶幸,還好馮玉華不在。


    沈玉舒看著外麵的天色,睡前還是豔陽高照的清晨,醒時卻是大雨將至的傍晚,沒想到自己竟然睡了這麽久,還做了一場與自己無關的噩夢。


    初春的天還真是多變,她想起顧曦延說的那些話,看了看窗外的天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物。最近顏風結束了密集的社交活動,倒是有了些時間賦閑在丞相府藥廬的院子裏研究藥材,這是顧德對顏風的優待和尊重,更是對他寄予了不可言說的目的。


    沈玉舒深吸一口氣,理清了思緒,便向顏風房中行去。


    既然顧曦延說要去找顏風,那麽她便做一次曾經的沈玉舒,去問一問顏風究竟想要做什麽。滅門這種事,不論在那個朝代都是震驚朝野的大事,不可能就這麽被淹沒,尤其沈府在岩州的地位舉重若輕。


    顏風的房門半掩著,沈玉舒立在門邊見他正拿著一本《金匱醫篇》出神地看著,不敢出聲打擾,隻是輕輕推門後安靜的向顏風身邊走去,每一步都讓她想起記憶中另一個沈玉舒最初見到他時的模樣,一個孤獨的身影立於山峰之上,像是要羽化成仙一般融入眼前的雲海之中,就像是一個盤旋於紅塵之外的神仙。


    顏風聽到沈玉舒的腳步,放下書注視著她許久。


    “都知道了?”顏風問詢道,她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這件事師父不該瞞著你,可是為師也不知該如何與你說明,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你畢竟才十四歲的年紀,幼年遭逢家中劇變,如今心中又能承受多少。”


    顏風正要往下說卻突然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今兒是怎麽連句話都沒了,你就不好奇師父為什麽連你都瞞著?”


    沈玉舒看了看顏風探尋的目光,心中疑問一大堆卻不知該從哪裏著手去問。顧曦延從側麵證實了沈玉舒心中的猜測,沈家的滅門絕對不是尋仇,而是出於某種目的。隻是當初的人,並沒有達到這個目的,所以這麽多年顏風心心念念這件事,甚至顧曦延也在惦記這件事。


    顧曦延既然知道沈玉舒的真實姓名和由來,隻怕早已把自己的身世弄的一清二楚,這近兩個月來她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眼裏,他不過是在觀察自己,確保她是一個可以被他們利用的人。


    沈家……沈玉舒不禁蹙眉雙手交疊,一場滅門究竟寓意何為,在這一刻竟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毫無疑問劫後餘生的她還是有那麽一點惜命,但是她更討厭無緣無故的卷入與自己無關的鬥爭裏,就算是與曾經的沈玉舒有關,但她也不願莫名其妙成了對方的替罪羊。這個年代律法不及皇權,她不相信就算沈家是被冤枉,還會有什麽人突然站出來替他們喊一聲冤,更不會有人為沈家查明當年的真相。


    就算有,如今的沈玉舒也找不到這個人。


    沈玉舒看著顏風淡淡道:“是好奇,可我也知道,師父會給徒兒一個答複,所以徒兒來見師父。”


    顏風見沈玉舒目光淡淡的像是一眼幽深的泉,心中沒來由的一緊,存了一絲疑慮,按理來說,遇到這樣的事,依著沈玉舒往日裏的性子,早該來質問自己埋怨自己。隻是沒想到她一直能等到現在收斂好自己所有的情緒才來。


    顏風恍然想起幾個月前馮玉華偷偷跟他說的話,沈玉舒隻怕是撞邪,成天不說一句話,有時候還會躲在角落裏偷偷的哭,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和曾經那個張牙舞爪的女子完全不同,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顏風雖然修道,但是鬼神之說他卻打心底裏不怎麽相信,與其說沈玉舒撞邪,倒不如說她一場病將曾經外放的性格收了迴去,壓在了心底。可這種情況卻是對她來說,最糟糕的情況。


    心病難醫啊……


    顏風不由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須,“也罷,為師就告訴你這是怎麽一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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