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治三年,五月十九日,長安。


    丞相韓玄清和禦史大夫朱曉之女朱若晗,兩人將在今日舉行婚禮,屆時皇帝和皇後會親臨現場,為新人證婚,送上祝福,以彰皇恩浩蕩。


    成婚那日,韓府外的長街十裏皆是綾羅紅帳,歌舞升平,自新皇登基之後,京城就鮮少有這般喜事,於是百姓們紛紛前來圍觀,沾沾喜氣,以願往後餘年歲歲如今朝。


    一時間,道路上可謂是人山人海,好在有官兵維持秩序,中間的道路倒也寬敞,可供迎親隊伍前行。


    韓府上下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今日來賓眾多,京中的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幾乎皆來於此。府中陳設修繕更是因皇帝親臨而蓬蓽生輝,由帝後親賜的南海紅珊瑚樹盆景放置在大堂之前,隻見那紅珊瑚樹色澤紅豔,粗如腕,闊如扇,壯觀奪目,以祝新人吉祥如意,長久美滿。


    今日滿座來賓無不穿著喜慶,以賀今日喜事,男賓燁然若神人,女賓打扮貴氣猶如神仙妃子。


    從早晨開始,韓府上下之人就不曾歇息片刻,令娘身穿深綠吉服,端坐在前堂之中一眾女眷之首,麵含笑意,靜靜地聽著耳邊眾人的歡聲笑語,偶爾才會迴應一兩句。


    在令娘的身旁,有一位年輕的女子,身穿淺青襦裙,打扮典雅端莊,懷中還抱著一位兩三歲的男童,身穿月白色錦衣,不是旁人,正是小涵和蘭安。


    雖然眾人明麵上不說,但目光總會往小涵和蘭安這邊看來,畢竟誰都知道玉遲王和韓相昔年的感情糾葛。


    小涵低頭不語,隻是看著懷中的蘭安,而蘭安的目光則被桌上的蜜餞吸引,想伸手去抓,令娘看在眼裏,便替蘭安將蜜餞盤端過來,拿了一兩顆放在蘭安的手裏。


    蘭安欣喜地看了看手中的蜜餞,又笑著看向令娘,奶聲奶氣地說道:“謝謝令婆婆。”


    令娘的眼中浮現出深深的笑意,她伸出手輕撫蘭安白淨的小臉蛋,說道:“蘭安,喜歡吃什麽,就和婆婆說。”


    蘭安吃著蜜餞,笑得愈發甜蜜,眾位女眷看在眼裏,甚是歡喜,有一位女眷笑道:“雖然小世子才兩三歲,但是這眉目已經生得如此俊俏,將來長大定是一位美男子。”


    “那當然,也不看看是誰家的孩子,那可是玉遲王。”又一位女眷附和道。


    然而此言一出,在座的眾人不免笑容一僵,雖然對外宣稱玉遲王抱恙在府,但是她們身居高位,自然也知曉如今的玉遲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正當眾人陷入沉默之時,蘭安開口問起令娘,說道:“令婆婆,今天父王會來嗎?母妃說他和韓伯伯的感情很好。”


    令娘垂下眼眸,輕撫著蘭安的臉頰,柔聲迴應道:“令婆婆也不知道,他以後會迴來的。”


    蘭安聞言,頓時眼含淚水,不再吃手中的蜜餞,隻是把頭埋在小涵的懷裏,哽咽道:“安兒想父王,想爹爹……”


    小涵和令娘都濕紅眼眶,看著蘭安如此,在座的來賓女眷也不免心中一酸,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她們聽見一位女童的聲音:“安兒!快來和我玩。”


    小涵抬眸看去,發現正是意明帶著憶霞前來,她如見救星,當即對懷中的蘭安說道:“安兒,快看,是你憶霞姐姐來了。”


    蘭安聞言,當即直起身來,淚眼婆娑,看向一身粉衣前來的小憶霞。


    “安兒,來和我去玩。”憶霞朝著蘭安伸出手去,笑容真摯。


    “去吧,和憶霞去玩。”小涵將蘭安放下,蘭安點頭,伸出手去,與憶霞小手互牽,離開前堂往後院的方向前去。


    “放心,我會看好他們的兩個的。”意明對小涵說道。


    小涵福身感謝,說道:“多謝小王將軍。”


    另一邊,男賓坐席之中,王公子弟和朝廷大臣正在飲酒作樂,陳幻坐在其中,留意到女賓坐席的情況,歎道:“小王將軍以前多麽意氣風發的人,如今可真是滿眼滿心都是他的女兒。”


    說罷,陳幻看向一旁的胡陽,見胡陽隻是獨自飲酒,於是他笑問道:“老胡你今日是怎麽了?平日有這種喜事的時候,你可比誰都玩得歡,怎麽今日變得悶悶不樂,獨自喝悶酒?”


    胡陽端著酒杯敬了一下陳幻,笑道:“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休息一會,留點體力,等下午韓相他們拜堂之後,我再好生和你們不醉不歸。”


    龔祁坐在一旁,微微一笑,他敬胡陽一杯,說道:“是啊,今日是韓相的大喜之日,我們與他交好,當然得不醉不歸。說起來,老胡你也該成家了,我們可等著你的大喜之日討杯喜酒喝。”


    胡陽垂眸飲酒,迴應道:“快了,快了。”


    “你都沒個心上人,哪來的快了?”陳幻調笑道。


    胡陽放下酒杯,搖頭輕笑數聲,用一種帶有醉意的口吻說道:“心上人,自然是在心上的,在心裏的,你們又怎會知曉?”


    “行,”陳幻點頭一笑,“那就等你大喜之日,我們看看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誰。”


    ……


    待到下午時,韓府愈發熱鬧起來,前堂裏,囍字高掛,紅燭燃燒,一片喜慶氛圍。


    此時,從後堂中走出一位身姿挺拔的紅衣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相貌俊毅,神色淡然。他掃視了一番眾人,目光所及之處,盡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懾之感,所有人見狀,紛紛起身,行禮道:“參見韓相!恭喜韓相新婚大喜!”


    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今日的新郎,大齊丞相韓清玄。


    隻見韓清玄端起一杯酒,敬向眾人,朗聲說道:“今日諸位前來府上,參加婚宴,本相感激不盡,在此先敬諸位一杯,以表謝意。”


    說罷,韓清玄便將杯中酒飲下,即使他唇角輕揚,神色和嗓音也依舊淡漠,讓眾人想起他平日裏在朝堂之上的震懾之感。


    眾人見狀,也紛紛飲酒迴敬韓清玄。


    有朝臣竊竊私語地說道:“韓相年紀輕輕,今日還是他的大喜之日,沒想到他依舊這般不怒自威。”


    “那是當然,這幾年在韓相的發號施令下,多少貪官汙吏被他拿下,他能不威嚴嗎?更何況他的父親可是韓謙大人。”


    “也是,有韓相在,到底是我們大齊之幸。”


    “而且韓相對老百姓極其和善,和他發跡之前的鄰裏舊友依舊有所來往,今日還有不少人來了。”


    “我看到了,有清颻書局的少當家夫婦,還有淩嵐藥局的少當家。”


    ……


    韓清玄放下酒杯,又對眾人說道:“適才,宮裏已經來人傳過話,陛下和娘娘已經從宮裏啟程,很快就會駕到,還請諸位做好迎駕的準備。”


    說完,韓清玄走到龔祁的身前,俯下腰身,低聲說道:“龔祁,今日還得有勞你多幫襯言信和顧玄,你也是知道的,言信一沾酒,那可就什麽事都不管不顧了,今日陛下和娘娘在場,必須得確保萬無一失。”


    龔祁頷首一笑,迴應道:“韓相放心,言信盡管喝酒便是,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定會多多幫襯錦衣衛和禦林軍,護好陛下和娘娘的安全,讓你的婚禮如願進行。”


    韓清玄點頭,直起身子,拍了拍龔祁的肩膀,同時說道:“你做事一向謹慎,本相放心,你們繼續,我現在得去派人問問若晗到何處了,別誤了吉時才是。”


    說罷,韓清玄轉身離去,龔祁也流轉目光,飲下一杯酒。


    “皇上,皇後駕到!”


    少頃,隨著一聲嘹亮的通報聲響起,眾人紛紛起身,走出前堂,以韓清玄和令娘為首的韓府主人,親自來到韓府大門外,迎接聖駕親臨。


    韓府外,禦林軍和錦衣衛圍守在道路兩旁,宮人們高舉旌旗和華蓋,擁簇在帝後馬車的四周。宮人上前布置好階梯,上前掀起車簾,隻見皇帝和皇後一前一後走出馬車,立在車廂之前,俯視著眾人。


    “參見陛下!參見娘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帝抬手道:“免禮。”


    “謝陛下!”


    年輕的帝後接受著眾人的行禮問安,兩人身穿華服,眉眼含有極淺的笑意,舉手投足之間盡顯皇家不可褻瀆的威嚴氣勢。


    皇帝說道:“今日乃丞相韓清玄和禦史大夫朱曉之女朱若晗的婚禮,各位不必拘束,朕和皇後前來,與你們一樣,也是為了祝賀新人,同享喜樂。”


    韓清玄聞言,再次拱手一拜,道:“臣多謝陛下!多謝娘娘!還請陛下和娘娘進府上座。”


    皇帝和皇後頷首,在宮人們的擁簇下往府裏走去。當帝後踏入韓府大院時,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從人群中竄出來,高聲唿道:“皇後娘娘!”


    皇後聞言望去,發現正是憶霞,她頷首一笑,招手示意憶霞過來。


    憶霞當即跑到皇後的身前,與皇後手牽手,一旁的皇帝凝視她們片刻,並未言語,隻是流轉目光,繼續往前走去。


    “王家的這小丫頭,倒是受皇後娘娘的喜歡。”


    “是啊,娘娘待她當真是極好,像親閨女似的。”


    “這說明陛下和娘娘寬容大度,不計前嫌。”


    ……


    前堂之中,皇帝和皇後高座,令娘和朱曉則坐在兩人中間的下方,身前是韓清玄站立在那。


    吉時將近,府外鞭炮之聲驟然響起,奏樂之聲越來越近,眾人知曉,新娘即將步入韓府大門,與韓清玄完成婚禮,於是他們紛紛起身圍觀,一時間,房簷下,走廊裏,盡是翹首以盼的來賓。


    “新娘到!”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新娘若晗出現在韓府大門前,隻見她頭戴紅蓋頭,身姿窈窕,正由侍從攙扶著,一步一步朝著前堂走來。


    韓清玄亦邁出腳步,朝著若晗緩緩走去。最終,韓清玄立在若晗的身前,目光落在那紅蓋頭之上,然而他的神色依舊淡漠,令人難以琢磨其心思。


    在侍從的指引下,韓清玄和若晗牽上紅繡球,一同往前堂走去。


    令娘坐在椅子上,注視著韓清玄和若晗朝著自己走來,她輕揚唇角,眼眸卻不禁垂下,若有心事一般。朱曉則雙眼微眯,靜靜地看著韓清玄和若晗走來,不見異樣。


    待兩人走進前堂,立在令娘和我朱曉的身前時,耿善立在一旁,高唿道:“吉時已到,有請新人拜堂成親!”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韓清玄和若晗轉過身,緩緩地朝著令娘和朱曉一拜,直起身時,韓清玄垂眸,讓人難以看清他眼中的情緒。


    “夫妻對拜!”


    兩人轉身,麵對麵地站著,卻遲遲未行禮對拜。韓清玄緊握著手中的繡球綢帶,薄唇緊閉,眼中的愁緒和黯然已經難以遮掩。


    眾人見狀,心生疑惑,耿善正準備再高唿一聲時,卻聽皇後開口說道:“且慢。”


    眾人看向皇後,隻聽皇後繼續說道:“本宮幼時曾在江南聽說過,在行夫妻對拜禮之前,若是新人在紅珊瑚樹上係上福袋,定能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如果有一位身份尊貴之人親自見證,兩人更能得到上天庇佑。”


    說罷,皇後便站起身來,又道:“本宮倒是不怕諸位見笑,願意親自為韓相和朱姑娘見證,不知韓相意下如何?”


    韓清玄側首看向皇後,神色微滯,半餉,他頷首道:“臣多謝娘娘的好意!娘娘願意見證,是臣和若晗的榮幸,臣求之不得。”


    皇後微笑頷首,正欲邁出腳步往前走去時,身後的皇帝卻站起身來,開口說道:“皇後且坐,在場眾人,沒有何人比朕的身份更尊貴,由朕去為韓相和朱姑娘見證,想來上天會更眷顧這對新人,保佑他們長長久久,恩愛美滿。”


    皇後朱唇微張,與皇帝目光交織片刻,似要言語,卻見皇帝已邁出腳步,與韓清玄和若晗往屋外的紅珊瑚樹走去。


    在皇帝的見證下,韓清玄和若晗接過福袋,準備將其掛上珊瑚樹。


    珊瑚樹紅豔如火,映紅韓清玄的麵容和瞳孔,他將福袋係在珊瑚樹上之後,抬起眼眸,與珊瑚樹之後的皇帝對視。


    皇帝唇角輕揚,紅光亦染著其淡漠眉目,這讓韓清玄不免神色一滯,隻因他從中看見了一位帝王的無畏無懼。


    “若晗戴著蓋頭不方便,你將若晗的福袋也係上吧。”皇帝開口說道。


    韓清玄頷首,他將若晗的福袋接在手中,往珊瑚樹掛去。


    正當韓清玄伸出手時,他聽聞身後傳來風卷衣裳之聲,他當即轉過身,將若晗和皇帝護在身後,高唿道:“速速護駕!拿下刺客!”


    話音一落,眾多錦衣衛從人群之中飛躍而出,拔出刀刃,護在皇帝的四周。來賓見狀,紛紛驚得退散,擠進前堂和兩邊的長廊之下,尋找著刺客的身影。


    眾人定睛一看,在大院中央,有一位男子從天而降,隻見男子身穿月白深衣,發絲半束,麵戴半麵麵具,背負玉白長劍。有風吹起,男子的衣帶和發絲輕輕飄揚,給人一種飄然若仙之感,叫眾人的目光難以離開。


    韓清玄瞳孔一震,一顆心驟然懸起,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子,整個人陷入惘然,全然忘記發號施令。


    此時,男子伸出手取下麵具,眾人看去,心頭一顫。那樣的容顏,即使雙眼含愁,疲態難掩,也依舊能夠驚心動魄,隻需一眼,便能讓人記住一生一世。


    “是玉遲王!是玉遲王迴來了。”


    “他不是一直抱恙在王府嗎?”


    ……


    令歌抬起眼眸,與韓清玄雙目對視,目光淡漠,仿佛隻是在看一位陌生人一般。那樣的目光,讓韓清玄不由地眉頭緊鎖,唿吸漸急,全然不見方才大齊丞相的氣勢淩然。


    韓清玄想開口唿喚令歌,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哽在喉嚨,他想上前,又發現自己與令歌之間似是隔著千山萬水,隻能與其兩兩相望。


    此時,皇後已經走出前堂,她見到令歌亦是懸起一顆心,半餉,她定下心神,微笑著開口說道:“原來是皇叔前來,虛驚一場,還請皇叔上座,與我們共赴喜宴。”


    令歌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韓清玄的身上,眼中倒映著的那一抹紅色喜服,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劃下傷痕,疼痛難忍。


    隻聽他嗓音淡漠地迴應道:“多謝皇後的好意,隻是本王今日前來,並非參加韓相的婚宴,而是取人性命。”


    在場眾人聞言,皆神色大變,錦衣衛亦是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韓清玄唇齒輕張,依舊立在原地,與令歌對視著。


    “在此之前,我先恭喜韓相大婚之喜,祝願韓相和朱姑娘永結同心,百年好合。”令歌的唇角浮現笑意,像眾人那般地祝賀著韓清玄。


    然而韓清玄卻愣在原地,並未向感謝眾人那般向令歌拱手道謝,他隻是凝視著令歌,凝視著那張讓他心動又心碎的麵容。


    忽然,令歌輕笑一下,他垂下眼眸,歎息一聲,又端詳著府中張燈結彩的喜慶布置,卻是滿目淒涼。


    “我永遠記得,好些年前,這裏的主人曾對我說過,成婚是世間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見證和祝願,韓相以為這句話如何?”


    韓清玄聞言,隻覺心口一窒,昔日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湧,讓他不得不低垂眼眸,避開令歌灼灼目光對他的審視。


    令歌緩緩地向韓清玄走近,停在幾步之外,目光仍在韓清玄的麵容之上,他又道:“當時,那人對我說,若是他成婚,他心中的那人隻會是我,並且永遠是我。於是我緊緊地牽著他的手,不管不顧,告訴全天下人,我和他與世間千千萬萬的有情人一般,兩情相悅,一生所愛。”


    令歌唇角含笑,將往事重述,讓記憶重新翻滾在每一個人的腦海之中。曾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為那轟轟烈烈的愛戀心生動容,感慨他們的勇敢,也慚愧自己的怯弱。


    “後來,我帶他逃離長安,遠赴塞外,在遇仙山如夢似幻的月光下,我和他就像今日的你和朱姑娘一樣,互許終身,拜堂成親。”


    “在遇仙山的兩年,他為我作詩,陪我練劍看書,與我飲酒下棋,我們許下同遊天下的心願,做著一切情人之間做的事情。”


    說著,令歌將手中的麵具遞向韓清玄,又道:“這是昔年他送我的麵具,這些年,我一直帶在身邊。如今,還請韓相替我歸還給他,他的名字叫阿楷,韓相可別忘了。”


    麵對令歌的話語和逐漸灰敗的麵容,韓清玄錯愕不已,他並未接過麵具,隻是看著那月牙白麵具從令歌的手中掉落在地,擊碎心靈。


    隻聽令歌繼續說道:“那兩年美好得就像一場夢,我至今仍舍不得醒來,可是他卻早已離我遠去,與我迴不到從前。”


    說罷,令歌抬起手臂,從背上拔出明秋劍,以長劍直指韓清玄的心口,讓韓清玄從昔日的記憶中驚醒。


    “韓清玄,你是大齊丞相,見多識廣,你說,負心之人,該當何罪?”


    這一幕引起在場眾人的驚唿,他們何嚐不知道令歌口中之人就是昔日悠然不羈的詩人令楷,如今威嚴冷峻的丞相韓清玄?


    此時,若晗已經掀起紅蓋頭,看著令歌的模樣,她隻覺恍惚,她不敢相信,昔日俊美如仙的容顏竟飽經風霜,變得憔悴消瘦,她欲開口安撫,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隻得默然。


    “令歌!”來到堂前的令娘高唿起來,淚如泉湧,“阿楷對不起你,還請你原諒他,今日的婚禮……”


    韓清玄高聲起來,壓過令娘的唿喊,打斷道:“周玉耿善!你們愣著做什麽?還不請老夫人迴去安置歇息!”


    說罷,韓清玄鼓起勇氣與令歌對視,他伸出手輕撫著劍刃上的蘭花草刻紋,恍惚間,他好像觸摸到令歌冰冷的心,深深地刺痛著他的靈魂。


    韓清玄的嗓音變得愈發低沉,隻聽他迴應道:“負心之人,自然是要以命相償,令歌,我向你承諾,等過了今日,我的這條命,是生是死,由你決定,我絕無怨言。”


    令歌輕笑搖頭,那樣的笑容充滿苦澀,他說道:“韓清玄,你乃大齊丞相,造福天下百姓,於江山社稷有功,我又怎會殺你?”


    言語之間,令歌的眼眶逐漸被淚水布滿,眼前心心念念的麵容變得模糊不清,一時間,他心中的疼痛難以言喻。


    “而且,你說這些話意義何在?你並非阿楷,就算阿楷現在站在我的麵前,我也不會殺他。”令歌笑容漸散,言語愈發無力,雙眼唯餘絕望,“因為是我負了他,他為了我付出太多,而我卻不明真相,與他為敵,一而再再而三地誤會他,傷他的心,是我虧欠他,是我辜負他。”


    “今日前來取人性命,其實,取的是我自己的性命。”


    話音落下,令歌便將長劍架在自己的脖頸上,鋒利的劍刃與肌膚相抵,隨時都會割破跳動的血脈,奪取生命年華。


    “令歌,不要……”韓清玄神色激動惶恐,伸出手欲製止令歌,卻被令歌眼中的絕望震懾,不敢有一絲靠近,“我是阿楷,我就在你麵前,你把明秋放下,不要傷到自己。”


    “你不是阿楷,你不是……阿楷說過,他隻會與我成親,視我為一生所愛,可惜我現在才明白,他已經不在了,而我也隻是行屍走肉……”


    令歌嗓音平淡地迴應著,淚珠從眼中滑落,一點一滴地落在劍刃之上,滋潤著冰冷的蘭花草。


    見到令歌淚水滑落,韓清玄的一顆心仿佛被狠狠撕裂,淚水亦是止不住地流下,落在紅色喜服上,留下一片深深的水漬。


    他曾信仰的一切美好,在這一刻,崩塌破碎。


    “不,令歌,我是阿楷……我是阿楷,你先把明秋放下,我求你,我求你不要這麽做,我不成親了,你也不欠我,我求你,你不要對我們這麽殘忍,你好好的,你要我怎樣我都答應你,你先把劍放下……”


    “令歌!你不要做傻事!快把劍放下!”不遠處的辰玉開口唿喚道,與身邊從洛陽來的眾人一起著急萬分。


    “舅舅!”憶霞在意明的懷中開始大哭,意明於心不忍,將其安撫在懷,目光緊張地凝視著令歌。


    令歌聞言,卻始終無動於衷,隻是依舊用長劍架在脖頸之處,在這初夏時節裏,淒涼無比。


    他對韓清玄說道:“我並非冷血之人,更從未想過要對誰殘忍,怪隻怪命運多舛,你我實在難以抵抗。”


    “韓清玄,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會獻上我的生命,由衷地為你祈禱。從此以後,你會重新擁有光亮的餘生,而我也會陷入永遠的沉睡,與阿楷重逢。”


    “韓清玄,你為什麽要哭呢?你應該為我們感到高興才是,我們終於解脫,終於重逢了。”


    越說到後麵,令歌的笑容愈發輕鬆悠然,此時此刻,輕風不止,他月白色的衣裳正隨風飄揚,仿佛要消逝在風中一般。


    恍惚間,韓清玄仿佛見到昔年的令歌,不管何時,那樣的容顏身影都會讓他為之沉淪,而如今,他心中更多的卻是悲痛欲絕。


    “隻可惜,我們得就此別過了。”


    言罷,令歌手臂發力,長劍即將劃破他的肌膚,讓一切歸於沉寂。


    “不要!——”韓清玄咆哮起來,撕心裂肺。


    他欲飛撲上前,卻聽見劍刃的碰撞之聲——一道黑影倏然襲來,與令歌纏打在一起,劍氣激蕩四周,如狂風大作一般,驚動眾人。


    韓清玄大驚,縱使黑影身法如風,難以看清容顏,他也清楚來者何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們苦尋兩年之久的燕北!


    “速速護駕!捉拿刺客!”韓清玄即刻厲聲下令,“保護陛下和所有人的安全!”


    幾乎所有來賓都驚地往裏屋退去,在侍衛的護送下前往後院。一時間,原本熱鬧的前院變得萬分寂寥,唯餘紅燭搖曳。皇帝雙眼微眯,波瀾不驚,隻是靜靜地注視著令歌和燕北打鬥,皇後緩緩地走到他的身邊,陪著他目睹眼前的一切。


    令歌手中的明秋和燕北的劍刃相互抵抗,兩人功力不相上下,一時間,隻得僵持在原地。


    “你果然還在長安。”令歌開口說道,目光冷冽地與燕北對視。


    燕北依舊戴著麵具,露出的雙眼漆黑一片,毫無生機,他死死地盯住令歌,仿佛在看一隻獵物一般,令人心悸。


    “沒想到你會以這樣的方式迴到長安。”


    “讓你失望了。”


    說罷,令歌運功到掌,手成拂雲手向燕北擊去,燕北當即起身一躍,避開攻勢,與令歌拉開距離。


    此時,令歌聽見有碗筷落地之聲,他尚未多想,便見到燕北已經向皇帝飛刺而去,縱使有錦衣衛成劍陣與其抗衡,也在頃刻間被燕北的劍氣所傷,潰不成軍。


    眼看燕北的長劍離皇帝僅有一步之遙時,一條鐵索趁燕北不備,將燕北的左腳腕緊緊捆住,讓其動作一滯,僵在原地。令歌順著鐵索的方向看去,發現那人正是望舒師姐!


    隻見望舒神色凜然,正用手上的玉鶴手鏈牽製住燕北,她手臂發力,讓那鐵索勒進燕北的腳腕,伴隨著血肉的碎裂聲,望舒廢掉了燕北的左腳。


    同時,有兩位男子從天而降,護在皇帝的身前,正是風澈和顧玄。


    顧玄用刀刃向燕北揮砍而去,燕北以長劍抵擋,風澈見狀,立即使出破風掌,擊打在燕北的胸口之上,將其擊退數步,立在原地,像一隻被圍困的猛獸,與眾人僵持著。


    令歌眉頭一皺,他發現燕北的腿正在流血,然而燕北的神色依舊淡漠,仿佛他們沒有傷到燕北半分。一時間,令歌愈發覺得燕北像一具沒有知覺的屍體。


    正當幾人欲發起進攻時,燕北已經動身飛躍離去,風澈和顧玄見狀當即追趕,令歌和望舒也緊隨其後。


    在房屋之上,疾風之中,令歌看見燕北腿上的血正不停地流著,灑落四周,開出一朵朵血色之花。即使望舒已經廢掉燕北的左腿,燕北的輕功身法也依舊如鬼魅一般,流竄在風中。


    “不必再追了!”令歌喚道。


    三人停下腳步,立在屋簷上,紛紛轉頭看向令歌。


    “為何不去追?”風澈不解地問道。


    令歌解釋道:“他跑不掉的,如今我們更應該迴去找出窩藏燕北的那個人,隻要找到那個人,燕北就再無藏身之處。”


    見風澈和望舒眉頭緊鎖,默然不語,令歌又問道:“師姐,今日的婚禮究竟是怎麽迴事?你們有所準備,是不是已經知道燕北一直在長安,是顧玄告訴你們的嗎?”


    望舒迎風輕歎,她迴應道:“並非顧玄告訴我們的,在這之前,我們已經逐漸確定燕北就在長安,有人窩藏他。你不要誤會令楷,今日的婚禮亦是假象,隻是為了給燕北刺殺陛下的機會,引誘他現身。”


    令歌轉過身去,看向韓府的方向,目光哀傷,他背對著疾風,發絲和衣裳皆朝前飄揚,問道:“你們已經知道窩藏燕北的人是誰了嗎?”


    “令楷那裏已經掌握了大概的證據,再加上今日燕北現身,想來也足夠揭露那人了。”望舒迴應道。


    “說起來,我和顧大人的手上也有證據,”令歌眼眸低垂,神色黯然,“我們迴去吧,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令歌仰起頭來,凝望天空的雲朵翻湧變化,無奈地歎息著,問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望舒戴著玉鶴的手輕拍著令歌的肩膀,默然不語,像多年前一樣,靜靜地守護著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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