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治三年,五月初三,落音樓。


    樓外雨勢漸小,而樓內來避雨的行人談話之聲愈發熱烈。


    “我才反應過來,這說書人說的是玉遲王和韓相。”


    “唉,恐怕這是最後一出了,以後再也聽不到玉遲王和韓相的故事了,再過半個多月,五月十九,韓相就要娶朱小姐為妻了。”


    “都說韓相與朱小姐相識多年,如今朱小姐從高麗遊曆迴來,和韓相走到一起,且由皇後求請陛下賜婚,當真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


    “要我說,這韓大人終究是負了玉遲王,當年玉遲王可是為了救他,不懼世俗批判,對天下人說,與他真心相愛。”


    “此言差矣,依我看,是玉遲王負了韓大人,玉遲王當年娶妻生子,連世子都有兩歲了,更何況因為江南之亂,他早已聲名狼藉,又怎能與韓大人相襯?”


    “小聲些,不怕掉腦袋嗎!”


    “實話實說罷了。”


    ……


    另一邊的客座之上,聽完令歌所說的故事之後,陸萍陷入沉默,她靜靜地聽著人群中對玉遲王的評價,迴憶起方才令歌所言,她不免一歎,眼眶也變得紅潤。


    隻聽她垂眸喃喃說道:“原來世人所知的隻有表象,玉遲王究竟是怎樣的人,我們都不了解。”


    “玉遲王是為了保護先皇和韓相他們,給師父和師姐們報仇,才答應皇後要登基稱帝……”


    說罷,她又看向身邊戴著麵具的令歌,問道:“後來呢?玉遲王逃離了長安,他去了何處?”


    令歌並未迴答,隻是先緩緩地取下麵具,露出憔悴卻俊美的容顏,他看向陸萍,雙眼中是藏不住的愧疚和哀傷,令陸萍為之一愣。


    “再後來,他遇上了你,是你救了他,讓他不至於在北方的冰天雪地裏丟了性命。”


    “抱歉啊,陸萍,欺瞞你這麽久,”令歌歎息道,垂下眼眸,不再看陸萍,“事已至此,我不求你能夠原諒我,隻希望你莫要因此事而傷心,此番帶你來長安,除了實現你和令尊的心願,便是想向你坦白一切。”


    隨後,令歌將自己身上的錢袋放置在小桌上,又道:“這些錢你都拿去吧,加上你身上的,可以在長安住上很長的一段時間,若是不夠,你盡管告訴我,我再想辦法給你,就當我彌補你,彌補我犯下的過錯。”


    “其實這兩年多以來,與其說是報答你,不如說是在彌補你,亂軍打著營救我的名號作亂,這才讓無數人家庭破碎。”


    “我並非所謂的大俠英雄,我不能救贖所有人,隻能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去彌補你,去彌補更多的人,以此換得一絲心安。”


    “說到這裏,比起彌補你,我更由衷地感謝你,昔日若非你救了我,若非你一路陪伴,對於孤寂和悲痛,我會變得習以為常,麻木不仁,最終做出錯誤的決定。陸萍,謝謝你,這些都是我想對你說的話,之前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


    陸萍輕咬唇瓣,緊拽著衣袖,半餉,她深深一歎,斂去眼中的淚水,含笑看向令歌,說道:“果然,被我猜中了,你就是玉遲王,白令歌。”


    “你不用感謝我,更不用向我道歉,我這人不貪圖榮華富貴和功名利祿。”一邊說著,陸萍一邊將小桌上的錢袋推給令歌。


    “所以,就算你是玉遲王,對於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林歌就好。”


    令歌微微一愣,不知該如何迴應陸萍。


    此時,陸萍再次歎息,微笑著繼續說道:“雖然你是玉遲王,但是這並不代表你不是林歌,我不在乎你的過去,隻要我們的情誼是真的,這就足夠了。”


    說罷,陸萍站起身來,朝著令歌伸出手,又道:“好了,我原諒你了,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對嗎?”


    看著麵前溫然含笑的陸萍,令歌緩緩地伸出手去,然而他卻感到恍惚不已。此時之景,多年前他曾經曆過,隻是如今迴憶起來,已經恍若隔世。


    直到與陸萍溫熱的手相接觸時,令歌才迴過神來,如釋重負,與其握手言和,迴應道:“對,我們還是朋友。”


    說罷,令歌重新戴上麵具,站起身來,他看向窗外,道:“雨停了,我們走吧,還得有勞陸萍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陸萍欣然地跟上令歌,她知道,故事仍在繼續,而她將不僅是見證者,更會是參與者。


    ……


    長安城,城北,顧府,錦衣衛指揮使顧玄之宅。


    臨近午時,顧玄從外迴來,一進前堂,他便見到主座上坐著一位男子,他的眼中當即閃過一絲訝異,而後又化為平靜。


    顧玄整理衣裳,有禮地朝著主座上的男子拱手一拜,道:“臣顧玄拜見玉遲王殿下!殿下大駕光臨,臣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坐在主座上的男子正是令歌,在他一旁的椅子上,陸萍和小蝶正坐在那。如今的小蝶已成為指揮使夫人,盤發成單螺髻,身穿雪青色褙子襦裙,溫柔典雅。


    令歌起身,迴應道:“顧大人無需自責,今日是我來的突然。”


    顧玄微笑搖頭,說道:“臣已收到湫龍的來信,殿下可以安心地在此住下,就當自己的家一樣。”一邊說著,顧玄一邊邀令歌重新坐下。


    同時,小蝶起身,帶著陸萍離去,“我帶你去後院逛逛,你再和我說說,這兩年你是怎麽和殿下走過來的。”


    小蝶和陸萍離開之後,顧玄說道:“殿下此次迴京的目的臣已知曉,臣定會幫助殿下找到燕北,查清下毒之人是誰。”


    “有勞顧大人,”令歌點頭道謝,“顧大人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多年來一直有監督文武百官,對於有人向我下毒一事,大人可有眉目?”


    顧玄神色微滯,他替自己和令歌倒上茶水,迴應道:“暫時沒有,自那年宮變之後,朝臣們一向安分守己,鮮少有此等大逆不道之舉,若是朝臣之中真有人向殿下投毒,實在是臣等失職,還請殿下治罪。”


    令歌搖頭,說道:“此事不怪你們,那人心思縝密,遣人跟蹤我許久,我竟不曾發覺,且那人極有可能窩藏著燕北,如果真是如此,他定然和燕北圖謀不軌,打算在長安城掀起風浪。”


    “殿下放心,錦衣衛定會全力以赴,找出那人和燕北,將他們繩之以法。”顧玄頷首承諾道。


    “但願我的猜想是對的,”令歌歎息道,“那人究竟會是誰……”


    顧玄眼眸低垂,思索著說道:“若是那人毒害殿下,是為了替燕北除去殿下,實在說不過去,燕北乃昔日北魏將軍,武功高強,不像是會選擇這般手段之人。”


    “所以,那人毒害殿下,多半是為了自身的利益,可是殿下你如今遊曆在外,對外也是抱恙在府,毒害你能為他帶來什麽好處?”


    “有沒有可能是宋君逸他們的人?”令歌問道。


    顧玄搖頭否認,說道:“我想應該不會,昔日和宋君逸等人走得近的大臣,我們錦衣衛一直多有監視,他們每日戰戰兢兢,生怕犯下一絲過錯,就被他人彈劾罷官。”


    令歌頷首默然,隻聽顧玄又道:“殿下大可放心,陛下不曾下令對你動手,畢竟先皇曾給韓相保護你的遺詔。”


    “給韓相保護我的遺詔?”令歌並不知曉有這道遺詔的存在。


    “先皇逝世前,最後一次召見韓相,將遺詔和玉佩交給他,以此保護殿下脫離長安。”顧玄迴應道。


    令歌聞言,流轉眼眸,靜靜地凝視著手中的茶水,默然不語。


    顧玄自知失言,於是轉言說道:“殿下,我曾聽小蝶說,當初你和她在洛陽分別,一晃兩年多,到年底就有三年了,這次殿下迴來可得好好與我們聚一聚才是。”


    令歌微微一笑,歎息道:“是啊,當初離開洛陽,到今年年底就有三年了。”


    “殿下當時去了燕京嗎?我聽小蝶說,你帶著折雪的遺骸往北方去了。”顧玄問道。


    令歌頷首,道:“對,去了燕京。說起來,燕京的雪景還真是壯麗,折雪的遺骸我也安葬在了那裏。”


    忽然,令歌隻覺腦海中有風雪襲來,他又一次想起折雪之死。


    “顧大人,當初可是陛下派你們錦衣衛前去刺殺折雪?”令歌詢問道,心生懷疑。


    顧玄迴應道:“我們錦衣衛不曾接過這樣的命令,那幾日錦衣衛皆在保護皇宮的安全,也許,是東宮禁軍前去。”


    “我感覺不大可能,”令歌搖頭否認道,“東宮禁軍那時應該也和你們一樣,都在保護東宮的安全,就算要除掉折雪,也完全可以等計劃成功之後……”


    “此話怎講?”顧玄不解地問道。


    令歌解釋道:“顧大人有所不知,那年我離開長安之後,幾乎可以說是馬不停蹄地趕往洛陽,可是我才到洛陽,就收到折雪被殺的消息。”


    顧玄目光一冷,察覺其中端倪,他頷首說道:“我明白了,按理來說,如果真是東宮禁軍,不可能比殿下你提前到達洛陽,殺害折雪的另有其人,有可能是宋君逸提前派人前去。”


    令歌神色凜然,說道:“不排除這個可能,隻是迴想起來,折雪當時告訴我,是陛下派人殺的她,如果真是宋君逸派人殺她,何必讓刺客偽裝成東宮之人?”


    “我現在擔心的一件事,折雪之死並非因為她是皇後之人,而是因為她知道何事,所以才被人殺人滅口。”


    顧玄懸起一顆心,思索道:“她是燕北的徒弟……殿下你是在懷疑,殺折雪的人,和窩藏燕北,以及對你下毒的是同一個人?”


    “正是。”令歌點頭迴應道,“折雪定然知曉是何人在包庇窩藏燕北,所以那人才除去折雪,殺人滅口。”


    顧玄知曉此事關乎長安城甚至整個大齊江山的安危,便立即說道:“殿下不必擔心,臣現在就派人前去查那年宮變前幾日的出城記錄,若是有官員派人馬出城,定有記錄。我也會詢問言信,看看是否乃東宮禁軍殺害的折雪。”


    “好,此事有勞顧大人。”


    正說著,令歌他們便聽聞腳步聲,轉頭看去,一位小廝前來稟告,說道:“顧大人,秦大俠和袁女俠有事前來。”


    顧玄看向令歌,發現令歌已經起身往屏風之後走去。


    “快請他們進來。”顧玄吩咐道。


    很快,風澈和望舒走進前堂,兩人與顧玄頷首示意,在顧玄的邀請下坐下身來。


    隔著屏風,令歌靜靜地端詳著望舒,隻見望舒並未像從前一般身穿深衣武服,而是身穿月白色襦裙,盤發成墮馬髻,手上戴著玉鶴,雖然眉眼依舊清冷,但是整個人的打扮顯得她極其溫和典雅。


    一時間,令歌眼眶含淚,他的手撫在屏風之上,想去接近那月色柔意,卻終是沒有邁出腳步。


    望舒坐下身來,看著放置在桌案上的茶杯,問道:“顧大人有客人嗎?”


    顧玄微微頷首,道:“剛走,還未來得及收下去。”說著,顧玄親自為風澈和望舒倒上茶水。


    風澈輕抿茶水,對顧玄說道:“今日前來,是想再和顧大人對接一下韓相婚禮的事宜。”


    “兩位放心,此次婚禮,陛下和娘娘親臨韓府,錦衣衛定會護好陛下和娘娘的安全,詳細事宜,我已經和下屬們交代過。”


    望舒點頭,開口說道:“除此之外,錦衣衛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向玉清衛開口,玉清衛會幫助錦衣衛保護好各位來賓。”


    “有勞袁姑娘。”


    “對了,怎麽不見小蝶?”望舒話鋒一轉。


    顧玄微微一愣,解釋道:“她在後院,你找她有事嗎?我叫下人去請。”


    望舒搖頭,迴應道:“沒事,我隻是隨便問問,平日裏我們來,她總會在前堂忙碌,打理內務。”


    顧玄頷首一笑,說道:“小蝶向來如此,能娶到她,是我顧玄今生之幸。”


    “說起來,”顧玄轉言問道,“你們二位打算何時成婚?這麽些年了,我們可都等著喝你們兩人的喜酒。”


    風澈迴應道:“其實成不成婚並不重要,隻要望舒與我相守便好,婚禮隻是一個儀式。”


    “的確,愛人陪在身邊就好。”顧玄讚同地說道。


    望舒微微垂眸,歎息道:“其實,並非我不願意成親,我隻是想等令歌迴來,我不想我和風澈的婚禮沒有他,他是我們的親人。”


    顧玄看向望舒,安慰道:“湫龍他們已經找到殿下,還給我寫了信。”


    “信上怎麽說?令歌可還好?”望舒擔心地問道。


    “殿下一切安好,湫龍已經勸說過殿下,殿下答應了,他很快會迴來的,讓你們不要擔心。”


    望舒默然不語,思緒漸遠。


    風澈見狀,開口對望舒說道:“令歌他肯迴來就好,就算找不到燕北,我們是他的家人,也不希望他這樣繼續顛沛流離下去,他應該迴來和我們團聚。”


    正說著,他們便聽見屏風後傳來聲響,於是紛紛轉頭看去,卻見小蝶從屏風後走出來。


    小蝶手中端著糕點,含笑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會平安迴來與我們團聚的。”


    望舒從盤中拿起一塊糕點,打量片刻,輕嚐一口,說道:“他向來愛吃你做的糕點,等他迴來,還勞煩小蝶你多做一些。”


    “自然。”小蝶微笑應下。


    之後,四人閑聊一會,望舒和風澈便起身告辭離去。


    令歌從屏風後走出,目送著望舒和風澈離去的背影,小蝶見狀,開口問道:“方才的對話殿下都有聽見,殿下何不出來與望舒師姐相見?”


    令歌側首看向小蝶他們,迴應道:“說來慚愧,望舒師姐待我這麽好,給了我兩年多的時間,讓我在外與自己和解,如今見她卻讓她知道燕北就在長安,隻會讓她更為我憂心。”


    “我已經決定了,等這一次找到燕北,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會向她賠禮道歉,參加她和風澈兄的婚禮。”


    小蝶點頭,眼中浮現傷感,她說道:“殿下放心,此事我們會替你保密,這段日子殿下盡管放心地住在這裏。”


    “如此,多謝。”令歌頷首應下。


    ……


    白日,韓府,茶室之中。


    韓清玄端坐在竹席上,麵前的茶桌上布著棋局,手邊是一把合著的折扇。同時,有仆人正在茶室布置,換上喜慶的紅色之物,然而韓清玄的神色卻是黯然。


    他深邃的雙眼正倒映著棋局,手裏捏著一顆白色棋子,輕輕地在棋盤上敲打著,發出清脆的“啪嗒”聲,舉棋不定。


    此時,耿善帶著幾位仆從,一同端來嶄新的婚服,來到韓清玄的身前。


    “大人,宮裏司製房和司珍房送來的婚服到了,大人不妨現在試一試。”


    韓清玄抬眸,看向那些精致華美的婚服,一時間,往事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再一次追憶起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戀。


    很久以前,明月當空,星河璀璨,他曾身穿婚服,以月為聘,以花為媒,與那人月祭成親,像世間千千萬萬的有情人一般。


    如今追憶起那段美好無比的愛戀,韓清玄隻覺得歲月如梭,轉眼間,竟然已經過去七年。


    明明自己曾向那人許諾,今生今世,與自己成婚的隻會是那人,永遠是那人,可是如今的自己卻不得不失言。


    耿善看出韓清玄的猶豫和憂心,他對身後的仆從們說道:“你們把東西放下,忙自己的事去。”


    待眾仆從離去後,耿善放下手中的托盤,替韓清玄倒上一杯涼茶,奉到韓清玄的麵前。


    “大人,你放心,我們的人留意過了,殿下尚在寧州附近,一時半會是不會得知婚禮一事的,就算知道,也會是在……”


    “我知道,”韓清玄開口說道,嗓音沙啞低沉,“隻是看見這些,我又怎會不想起他?這幾年,我做不到忘記他,做不到習慣他已經離開我,我甚至數不清,他出現在我的夢裏有多少次……”


    “耿善,你說,我和他還能再見嗎?若真能再見,又會是怎樣的場景?”韓清玄詢問著,縱使此時的他身居高位,運籌帷幄,也難以參透這命裏的情緣。


    耿善垂眸,迴應道:“我曾聽說過一句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大人和殿下情深似海,真情相待,隻要懷揣真心,即使此時你們相隔千山萬水,遲早也會重逢,重逢之時,亦會重歸於好。”


    韓清玄流轉目光,繼續凝視著棋盤上的棋局,眉眼鬱色不散。


    “始終是我欠他……”


    說罷,他落下棋子,完成這盤棋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令月歌:遇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昶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昶寒並收藏令月歌:遇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