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十五年,五月下旬,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濕整座長安城,冷風驟起,讓行人不免寒顫。


    縱使是雨天,胡姬酒肆裏也集聚不少客人,此時此刻,他們正激動地討論著這兩日長安城發生的大事。


    “今日早朝,江南的官員聯名上奏,揭發淮陽王的罪行,淮陽王這次定然要被處以極刑。”


    “我聽說小王爺已經在迴長安的路上了。”


    “隻怕我們這位小王爺現在是悲喜交加。”


    “此話怎講?”


    “你還沒有聽聞那首《江上令月》嗎?”那人低聲下來,又道:“那可是令大人寫給玉遲王的情詩!”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立即圍過來,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我這裏有這首詩,一文錢一張,如假包換!”說著,那人便從身旁的包袱裏取出一遝紙。


    “我要一張!”


    “我也要,我也要。”


    “別急,一個個來。”


    當眾人讀完《江上令月》以後,不免歎道:“令大人那日一迴京就被抓了,令府被封,玉遲王此時定然心急火燎,悲大於喜。”


    “令大人的罪名是什麽啊?你們有誰知道嗎?”有人追問道。


    “說是欺君罔上,具體原因還不清楚。”


    說著,賣詩之人便悠悠地往門外走去,正當他撐起紙傘準備離去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迴頭一看,隻見是一位氣宇軒昂的男子。


    賣詩之人朝著男子拱手拜道:“陳某見過王將軍。”


    他口中的王將軍不是旁人,正是意明,隻聽意明問道:“陳先生今日怎麽有時間離開落音樓來這裏賣詩?”


    “迴王將軍的話,是王爺派人囑咐我這麽做的,落音樓的人手基本都出來賣這首詩了。”陳先生迴應著意明。


    意明問道:“玉遲王人在何處?”


    “想來已經迴到長安了,隻是此時在何處陳某也無從知曉。”陳先生迴話道。


    意明神色一愣,半餉,他對陳先生說道:“好,陳先生慢走。”


    陳先生撐傘離開後,意明轉身迴到酒肆,之後往樓上最角落裏的一間廂房裏走去。


    意明推門而入,隻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正憂心忡忡地坐在床邊,而床上則躺著一位婦女,約莫四五十歲的模樣,麵色慘白,虛弱不已。


    “今日可有好一些?”意明開口詢問道。


    甯霞看向床上的婦女,憂愁地歎息道:“還是老樣子,渾渾噩噩的,醒了沒一會便又睡著了。”


    “意明,這幾日是我勞煩你了。”甯霞對意明說道,“實在抱歉,我會想辦法離開長安的,不會再勞煩你。”


    “你別這麽說,幫你是我應該做的。”意明微笑迴應,他猶豫片刻,又問道:“聽說令歌已經迴到長安了,所以你能告訴我,寧州城究竟發生了何事嗎?


    “還有,”意明看向床上熟睡的婦女,“她究竟是誰?”


    甯霞有些猶豫不決,問道:“你真的要聽嗎?”


    意明看出甯霞眼中的不安,他蹲下身來,牽過甯霞的手,溫柔地說道:“我要聽,因為我相信你的任何選擇,所以接下來無論發生何事,我都會選擇站在你這一邊,護你周全。”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甯霞淚眼朦朧,她何嚐不知道意明喜歡著自己,隻是她不確定這份喜歡會到何種程度。


    “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我爹我娘,我二叔,我姑姑,他們都已經知道此事。”


    看著意明真摯的雙眼真摯,甯霞為之心動,卻又無可奈何,她說道:“可是他們不會同意的,你的婚姻事關王家的利益,多少人家的姑娘想嫁給你,我又怎配做你的妻子?”


    “都說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願意為你違背他們,我希望霞兒你也可以。”


    意明直直地凝視甯霞的雙眼,堅定且迫切,他希望得到甯霞的迴應。


    一時間,在這狹小的房間裏,甯霞感到久違的安心之感,讓她得以鼓足勇氣,直麵一切。


    窗外的雨不斷地下著,護城河水驟漲,似乎隨時都會洶湧而出。


    皇宮中,金鑾殿被盡數包圍在傾盆大雨之中。殿內,皇帝正坐在龍椅上,他閉目默然,似是在思索何事,而皇後則端坐在一旁,頷首低眉,靜靜地批閱奏折。


    兩人皆神色淡然,難以辨別他們此時的喜怒哀樂。一時間,殿內的氣氛壓迫到極點,宮人們立侍在兩旁,猶如木樁,久久不曾移動過。


    立侍在一旁的傾秋一如往常,神色自若,幫助皇後整理著批閱的奏折。


    此時,黃飛從殿外而來,小碎步來到皇帝和皇後的麵前,頷首輕聲道:“陛下,娘娘,玉遲王到了。”


    皇帝聞言睜開雙眼,眼含愁緒,說道:“外麵雨大,快讓他進來。”


    黃飛立即出殿,親自邀請令歌來到殿內。


    皇後也放下毛筆,在傾秋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隨後靜靜地立在皇帝的身旁。一時間,皇後平靜的麵容和優美的身姿仿佛一幅古老的畫卷,美麗而神秘。


    轉眼間,令歌已經大步而至,隻見他身著簡單的衣裳服飾,並未像從前一般悉心打扮過再進宮麵聖。


    皇帝和令歌一別數月,明明他甚是想念令歌,隻是再見麵時,他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一向善於言談的皇後也在此時噤聲不語。


    令歌注視著皇帝,亦覺得這位身著龍袍的皇兄有些陌生,不知該如何與之交談。


    此時此刻,令歌才意識到,皇帝掌握著天下之人的生死大權,若是他想取走誰的性命,從來都隻是時間的問題。


    韓家如此,淮陽王如此,如今身世暴露的令楷更是如此。


    不等他們開口,傾秋和黃飛便帶著宮人們紛紛退下,讓殿內唯餘沉默的皇帝和令歌,以及默然不語的皇後。


    良久,皇帝開口說道:“令歌,你迴來就好,淮陽王已經被囚禁在清思殿,擇日朕會賜他一個了斷,若是你想親自送他上路,朕會答應你。”


    令歌微微垂眸,半餉,他開口說道:“皇兄,這些日子令歌思索了許多事,對於淮陽王,我的確恨他,是因為他殺害我的父母,傷害過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他的死固然能給所有人一個交代,卻不能彌補傷害,處死淮陽王全由皇兄決定,令歌不會有任何異議。”


    聽聞令歌的言語,皇帝甚是意外,隻覺數月不見,令歌似乎成長了許多。


    “如此也好,免得髒了你的手,朕動手就好。”皇帝垂眸,無可奈何,卻習以為常一般。“你一路舟車勞頓,迴去休息吧。”


    令歌依舊立在原地,他看著皇帝,又道:“皇兄,仇恨源自於破碎的愛,如今我隻想將所愛之人的心彌補拚湊,不知皇兄可否助臣弟一臂之力,饒恕令楷?”


    皇帝聞言,神色驟然不悅,他質問道:“令歌你可知他是何人?”


    “我知道,他是韓謙之子,韓清玄。”


    皇帝驚異不已,道:“既然你知道他是誰,為何還要救他?一個可以背負血海深仇卻能隱姓埋名十多年的人,如此恐怖,你為何想著去拚湊他的心?”


    “因為他值得。”


    皇帝聞言,當即斥責道:“他不值得!他犯下欺君之罪,接近你別有目的,甚至盛賀都是他借你之手殺的!你應該知道,他可是韓清玄,他的目的可不隻是盛賀!”


    “盛賀是我殺的,不是他。”令歌神色凝重地迴應著,他垂下眼眸,隻因麵對謊言,他沒有再看皇帝的勇氣。


    “盛賀濫用酷刑,恨他之人不在少數,我隻是替眾人出一口惡氣。”


    “你這句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朕!”


    須臾,皇帝盡量平定情緒,心平氣和地對令歌說道:“令歌,你聽皇兄說,你這樣護著他,最後隻會傷害你自己。”


    “他居心叵測,城府極深,也許此時此刻,你站在這裏與朕對峙都在他的計劃之內,他料定你一定會救他。”


    令歌雙眼漸紅,重新直直地看著皇帝,說道:“若真的是他的計劃,他唯一能算中的就是我愛他,這樣的話,臣弟救他不也合乎情理嗎?”


    看著令歌含淚的雙眼,皇帝不忍直視,隻是質問道:“你當真愛他嗎?他是一個男人,為了他,你不惜被天下人恥笑嗎?連你父王和母妃的名聲,你也不在乎嗎?”


    “朕並非排斥你喜歡他,可是,他不值得你如此情深,如此執著。”


    “皇兄,我想父親和母親當年願意離開中原,就是不在乎這些虛名……”


    “想來此時,令楷寫給我的情詩已經傳遍長安城,假以時日天下人都會知曉令楷與我兩情相悅,深愛彼此。”


    “什麽?”


    皇帝震驚不已,立在一邊的皇後也是眉目輕皺,卻很快恢複方才的淡然神色。


    “讓天下人恥笑的,從來不是真摯的情誼,而是虛情假意,還望皇兄成全我們!”


    說罷,令歌跪下身子,朝著皇帝深深一拜。


    皇帝一時愣在龍椅上,他發現自己就算手握天下大權,對於令歌的選擇,他也無可奈何。


    “令歌,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若是朕饒恕他,他定會卷土重來,成為大齊的禍害,”皇帝勸說道,“這件事,你必須得聽朕的。”


    令歌依舊跪在地上,反駁道:“其他事我都可以聽皇兄的,唯獨這件不可以。”


    “皇兄若是擔心令楷會危害大齊江山,臣弟會帶著他離開長安,永不迴來!”令歌請求道,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皇帝神色一滯,陷入沉默,與此同時,黃飛呈著一份文書走進殿中,隻見他步伐匆匆,似乎手中的文書十萬火急。


    皇帝接過文書開始翻看,很快,他惱羞成怒,將文書丟在令歌的身前。


    “你自己看看,這就是你所護之人簽字畫押的口供!”


    黃飛一驚,他從未見過皇帝對令歌動怒,他默歎著,如今看來,令楷是保不住了。


    令歌撿起身前的文書,他反複地翻看著,不願相信文書上的罪證。


    “他已經盡數承認,他就是韓清玄,盛賀之死是他謀劃的,接近你也隻是為了實施他的複仇計劃。”


    令歌仿佛未聽聞一般,隻是反問道:“敢問皇兄,是誰揭發了令楷的身世?”


    皇帝迴應道:“是錦衣衛呈上來的鐵器譜,上麵記載有昔日打造給韓謙的匕首。令楷一迴京,錦衣衛便在他的身上搜到那把匕首,這足以證明他和韓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令歌徹底醒悟,令楷悄然乘舟離去之後,望舒師姐便告訴他,當初劉鐵匠身亡後,令楷便已發現鐵器譜悄然消失,再加上甯霞的不辭而別,鐵器譜定然已被甯霞帶走。


    隻是這一切令楷從未向自己說過,迴想起令楷離開前一夜的所言所為,令歌隻恨自己沒有早些察覺異樣。


    雖然甯霞從未直接知曉令楷的身世,但是根據從前的各種線索,她也能推斷出令楷的身世,並交出鐵器譜出賣令楷。


    一時間,令歌感到心中被萬千刀刃劃過,疼痛難忍。


    “因為那些所謂的證據,皇兄便把令楷關進天牢,再對他嚴刑拷打,讓他畫押這份口供,是嗎?”


    “放肆!”


    此時,令歌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不能想象令楷重迴天牢的場景,他明白,不管是對於令楷還是自己,那都是無盡的折磨和痛苦。


    皇帝本想發作怒火,然而看見令歌的淚水滑落時,他不免神色一滯,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做錯。


    他之所以將令楷關押,更多的是為了不讓他傷害令歌,為何如今卻讓令歌如此心碎?一時間,皇帝默然地思索著。


    “韓家是被誣陷的,當年他們都是淮陽王栽贓陷害的!”


    令歌不停地哽咽著,盡管他知道此事不止淮陽王一人所為,可是如今要麵對皇後眾人,他也隻能如此替令楷開脫罪名。


    “韓家無罪,令楷無罪,還望皇兄明察!”


    “縱使韓家無罪,他欺君殺臣,接近你別有目的,樁樁件件都足以處以極刑!”


    皇帝依舊固執著,他試圖用自己的威嚴來讓令歌臣服,像讓所有大齊百姓臣服自己一般。


    “既然如此,我也不會再求皇兄……”令歌止住淚水,起身離去。


    皇帝並未挽留,隻是怔怔地注視著令歌的身影消失在金鑾殿的門外,殿外依舊大雨滂沱,令歌卻離開地毅然決絕。


    良久,皇帝自責地歎道:“也許,他根本就不屬於這裏,是朕執意讓他留下來……”


    一直沉默的皇後開口迴應道:“陛下沒錯,隻是有心之人利用了陛下對令歌的疼愛,妄圖擾亂大齊江山。”


    話音剛落,他們便看見有一道倩影走進金鑾殿,定睛一看,來者正是淑妃。


    隻是此時此刻,淑妃的神色冷峻無比,雙眼中流露著攝人的寒意,與平日麵無表情的她相比,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皇帝問道:“淑妃?你現在前來所為何事?”


    “陛下,臣妾有好多話要對你說……”


    且說令歌離開金鑾殿後,便立即動身離開皇宮。他坐在馬車裏,聽著車外的雨聲,隻覺心煩意亂,不知所措。忽然,他想起一個人,便對駕車的風澈和望舒說道:“我們現在去孫府,孫太傅定有辦法。”


    待令歌來到孫府後,發現龔祁早已來此,此時的龔祁正與孫太傅端坐在前廳,麵露愁容。


    今日的龔祁早已今非昔比,隻見他麵容清朗,身著暗紅廣袖錦衣,典雅氣派,讓人為他連中三元更感到敬佩。


    未等孫太傅和龔祁開口,令歌便說道:“太傅大人,我們得救阿楷。”


    孫太傅說道:“殿下你也才從宮裏出來,想必也應該知曉他招供之事。”


    “他是在舍棄自己保全所有人,”孫太傅無力地歎息道,“他承認身世和謀劃殺害盛賀,卻一點也不肯道出當年是我救了他,他不願拖累我……”


    令歌知曉,若是此時孫太傅插手,定會被皇後等人迫害而深陷其中,於是令歌又道:“我們可以找太子,他會替阿楷求情的。”


    孫太傅搖頭道:“不,太子從來不知曉令楷的身世,他正因為此事而與我置氣,他是打算放棄令楷了,畢竟皇後,乃至陛下都已經對令楷起了殺心……”


    令歌一時無力,半餉,他又道:“太傅大人,這些年你對令楷的照顧我都知道,這件事我不會怨你,我知道令楷的生死牽扯眾多利益,可是這些都與我無關,我隻想救出他,然後帶著他離開長安。”


    孫太傅和龔祁聞言都不免神色一滯,隻是很快,孫太傅便深深一歎,對令歌說道:“這樣也好,你和令楷本來都是好孩子,早該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殿下你放心,老夫一定會救他,待我準備一番,我很快便會進宮麵見陛下和皇後。”


    “我陪太傅大人你一起去。”龔祁提議道。


    “罷了,你才高中狀元,若是冒然涉及此事,定會遭來權貴的憎恨。”孫太傅婉拒道,“如今能少牽扯一人都是在助我,助殿下和令楷。”


    龔祁會意,不再多言。


    令歌向著孫太傅深深一拜,感激道:“令歌替阿楷,多謝太傅大人!令歌告辭!”


    令歌離開之後,龔祁開口問道:“太傅大人,您當真要舍棄自己保全令兄?”


    孫太傅微笑著,迴應道:“大齊江山終究是你們年輕人的,如今我年齡大了,總有一天要離開,在對的時間離開那才有意義。”


    龔祁神色一愣,一時間他心中百感交集。


    “太傅大人說的極是,龔祁受教。”


    說罷,孫太傅轉身緩緩離去,龔祁看著他的背影,出神不已。


    良久,他流轉目光,看著屋外,眸色沉沉。屋外的大雨已經停下,然而天空依舊灰蒙蒙的一片,壓抑著整座長安城,讓人透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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