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禧虎的質問,裴勇無言以對。從小到大的十幾年裏,禧虎從來沒有見過大師兄的臉上浮現過如此愧疚的表情。即使是在他父母雙亡的時候,他的眼睛裏也隻有悲傷與仇恨。


    “禧虎,那不怪你師兄。”善和替裴勇迴答道,“這一切,都是同商會集體的決定。”


    禧虎看了一眼善和,他還沒見過這個離開南清寺多年的師叔,而且善和的樣貌早就看不出禪隱僧的任何痕跡。


    裴勇坐在椅子上,用雙肘撐住了膝蓋,右手指不停的在左手掌中心抓撓,低著頭眼神空洞的看著地麵。他替善和介紹道:“阿虎,這是善和師叔,在這裏大家都喊他酒爺。”


    “師叔!他們就是害死善水師叔的兇手,是惡匪!”禧虎一把抓住善和的衣袖,腦海中一陣飄過北尋兼和朱方明等山匪將小五等邊軍的人頭割下,嵌在樹洞裏的血腥景象,“同商會怎麽能留的下這些人!”


    “他們居然敢到固灣城來?”禧兌也怒不可遏,一拍桌子跳了起來,“酒爺!師兄!我們去殺了他們,給善水師叔報仇!”


    “你們倆都冷靜點!善水是你們師叔,難道不是老子師弟嗎!南清寺裏哪個不想給他報仇去!”善和突然提高了嗓音,一陣大罵,禧兌和禧虎也因此安靜了下來。善和扭曲在一起的雙眉和緊閉嘴角不斷的抽動著,可以想象的到,他內心的痛苦並不比禧虎、禧兌更輕。他稍作平複,接著說道,“北尋兼、朱方明,以及他的最後剩餘的幾名親信,確實都被收留在了固灣城。但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們不能拒絕的原因。”


    善和抬了下手,裴勇立馬明白了他的意圖,起身將房門、窗戶都關了起來。屋裏的光線一下暗了許多,這讓他們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在善和的聲音上。


    “兩年前,你和善水在蕭城遇害後,消息在一個多月後傳到了寺裏。他們都搞不懂你們倆怎麽好好的就變成了勾結山匪的歹人。善源、善幽他們執意要到蕭城和圩城來討個公道,甚至還要去廬陽城找廬州尉告狀。這一點,北尋兼這個老滑魚,也都早就料到了。哼!”善和啐了一口在地上,用鞋底反複的摩擦,“他們在各城城尉和城守之間的關係維護的還是相當穩定,早早的和趙家、常笑打好了招唿。趙家直接封死了南清寺人出南興城的許可。想要上告或者複仇?根本不可能,如果不是善光理智的阻攔,南清寺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和趙家起了更大的衝突,而且一定是會有人傷亡的衝突。以你們的閱曆,恐怕根本無法想象你們師父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才能穩定的住南清寺的複仇之怒。不過在大半年前,北尋兼在圩城蕭城一帶經營了十多年的勢力最終還是在盛嵐的安排下,被摧毀了。禧虎,你在盛嵐那裏呆過,你應該聽他說過,盛嵐和北尋兼之間的過節吧?那血海深仇,恐怕比善水的一條命要更重、更深。”


    禧虎沒有迴答,隻是眯了一下眼睛算是默認了。


    善和繼續說道:“善光他們去不了圩城和蕭城,也派不來人到我這裏報信。我大概晚了一個多月才知道這個事情。老子也不相信善水會和當地的山匪搞在一起。專門自己跑了一趟廬州,調查了一番才知道了實際情況。也了解到真正的幕後主使是北尋兼這條老滑魚!就因為我打聽這些消息,還驚動了他們在蕭城的眼線,他們居然調用了邊軍來抓老子。足足在城裏躲了三天,都快餓的不成人型,可算是逃了出來。憑借我們自己當時的力量,是無法直接向北尋兼複仇的。他代表的,依舊是廬州蕭城和圩城的官府勢力。唯一戰勝他們的一個辦法,就隻能是借刀殺人!”


    “借刀殺人?”禧兌沒有聽明白,“借誰的刀?”


    “盛嵐!”裴勇依舊低頭看著地麵。


    “你們以為盛嵐身居帝都的上將軍府,怎麽能獲取到北尋兼盤踞廬州伏羊山的消息的?”善和抹了一把須辮。“禧虎一下就明白了事情發生的過程。在各方複仇無望的的情況下,善和通過各方關係,將北尋兼的消息透露給了帝都,並且直達盛嵐,這才促使了盛嵐向當時的攝政王尚離瀾桐請命的清剿伏羊山的行動。


    “老子......老子不是不想替善水複仇.....真的也......沒有別的辦法!”善和說著,竟也哽咽了起來,眼眶中充滿了血絲。


    他的情緒變化,已經讓禧虎和禧兌的憤怒慢慢的平息下來,至少他倆明白了善和與裴勇,都還是站在自己這一邊,希望能夠給善水報仇的。可他們漸漸變得迷惑,禧虎問道:“盛嵐和我說過,北尋兼並沒有被他們抓到,而是逃了。原來,他躲到這裏來了!”


    裴勇接過了善和的講述,終於抬起頭看著禧虎,他的雙眼同樣通紅與濕潤:“盛嵐沒能親自帶隊去清剿他們,就是個最大的失誤。北尋兼太狡猾了,盡管西州邊軍嚴格按照盛嵐製定的計劃,但在收網的最後一刻,還是百密一疏,讓他們逃了。抓到的和就地正法的,都是他手下的一些嘍囉。”


    “那就讓他們逃到固灣城來躲著了嗎?古木先生收留他們幹嘛啊?”禧兌追問道,“在咱們地盤上,他們還敢這麽囂張?”


    “他們都是源貴。”善和解開了最近多日都沒有打開過的酒葫蘆,輕輕抿了一口。


    源貴,聽到這個名字,幾個人都默不作聲了。作為同商會三股力量中的重要一股,是曾經水佑王朝貴族力量的遺留。在古木先生的組織下,他們無論曾經效力於哪個諸侯,現如今都在認可同商會的政治理念下,重新聚集到了一起,形成了反抗尚離不可忽視的一脈力量。北尋兼曾經是平樂侯手下的將軍,在固灣城自然是能夠得到源貴的身份。可這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條件,那就是北尋兼必須先被允許加入同商會!


    “徐淩忠曾經就想拉攏北尋兼加入,現在他們達到目的了,源貴在不斷增強他們的力量,是嗎?”禧虎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又變得躁動,“你們不是‘天下共同商’嗎?不是還有百人同商團嗎?你們反對了嗎?為什麽要同意?”


    “你說的沒錯,我們都是根民,我們不同意的事情,源貴也沒有辦法....”沒有辦法這幾個字,裴勇的聲音越說越小,停了一會又提高了音量,“但是源貴為了保住他們,所提出的理由,讓我們無法拒絕。”


    “是什麽理由?”。


    “北尋兼是擊敗盛嵐的關鍵所在。”善和擰上葫蘆嘴兒,“而擊敗盛嵐,又是擊敗尚離的關鍵所在。這個理由根民和金賈,都無法拒絕。”


    “我們都不能為處理私情私仇,而犧牲整體的目標。“裴勇的眼神黯然,看得出他也是在極力的忍耐,“至少現在不行。一旦北尋兼的價值結束,這血債我必將讓他十倍奉還!”


    “這都是他們的伎倆!”禧虎吼道,“盛嵐已經被尚離瀾桐禁在宮裏,他雖然被封了嵐王,但上將軍的實權早就沒有了!這都是我在離開帝都之前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難道同商會還會怕他嗎?”


    善和搖搖頭:“你們這些娃娃,對以前的事情了解的太少了。盛嵐對於尚離在軍事方麵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不客氣的講,沒有盛嵐,尚離瀾楓就不會輕鬆的戰場上擊敗六州諸侯。更不客氣的講,如果尚離瀾楓的北伐帶著盛嵐,興許連海州現在都是尚離的!不過,盛嵐同樣也是尚離瀾桐掌控權力的最大威脅,永遠都是!”


    “既然這樣尚離瀾桐把盛嵐殺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嗎?”禧兌問道,殺死一個人在他眼裏看來,似乎是那麽輕鬆。


    果然,他的想法一提,腦門上就挨了善和一刮子:“小娃娃!小娃娃想法!殺人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的嗎?”他怒道:“尚離瀾桐很清楚,盛嵐一死,北陸的各種不安定力量,就會重新躁動起來。這些可遠遠不止我們同商會一股啊。盛嵐就像是個壓倉石,有他在,輕易就不敢胡亂造次。一旦尚離瀾桐重新啟用他,他依舊能夠在戰場上橫掃六州。這就是為什麽囚禁盛嵐卻不殺死盛嵐的原因!”


    “這沒道理啊,尚離瀾桐這麽對待盛嵐,盛嵐還能願意為他賣力?“禧兌繼續問道?


    “盛嵐一定會的。”這次是裴勇迴答的,他看了一眼善和,“他會替尚離瀾楓守住他們打下的北陸。如果他被重新啟用,這很有可能也是他有生之年為尚離最後一次的出戰。他沒有理由不使出全力。他將會是同商會取勝的最大阻礙。所以…..”


    “所以不得不忍住勁,接受北尋兼....”善和又接迴了話茬,咬著牙道,“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他憑借什麽能擊敗盛嵐,可隻要他的作用一結束,老子不會饒過他的。”


    “你們就這麽相信這個人嗎?”禧虎有些擔心,北尋兼不僅僅是狡猾,更懂得讓人得到痛苦與折磨,這也許就是這個人的一大愛好。這種人留在同商會,本身也將會是個巨大威脅。


    “你說呢?”善和冷笑了一聲,“至少古木先生他們都相信。沒準現在已經製定出如何對付盛嵐的計劃了。”


    禧虎癱倒在炕上,全身感到無力。被敲擊的肋骨間依舊脹痛,禧兌打來了涼水,蘸濕毛巾幫他冷敷消腫。善和在屋裏慢慢踱著步子。


    大家沉默了好久,禧虎突然問道:“和朱方明在一起的,是北尋兼的兒子,可他的兒子不是被善水和善明師叔打斷了腿嗎?”


    “善水打斷腿的,是北尋兼的二兒子北劍兒,那就是個廢物,到他老爹都差的遠。不過這個北刀兒,在戰場上會是個狠角色。”善和似乎也很認可刀兒的刀法,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重要事情,猛的睜圓了雙眼,“禧虎,你的護臂是不是藏了刀?”


    “是....”禧虎有些茫然,他簡單演示了一下護臂的刀盾並告訴了善和這護臂的來曆。禧兌的眼裏幾乎是進著光芒看完了禧虎的演示,他非常羨慕禧虎能有這樣的一對寶貝護臂。


    “你可真是運氣!媽的,稍微有人查的嚴一點,你都得有事兒!”善和拍了一下桌子道:“還好這護臂內的機關隱蔽性強,今天大家也都關注你們打架,沒人想起你帶著兵器。”


    “是因為禁武令嗎?”禧虎問道。


    “對!”善和說道:“即便固灣城現在基本都在同商會的掌握下,但禁武令依舊是不能在明麵上打破的。根民、金賈,是不能私藏任何兵刃。你在孫家寨看到他們攜帶的刀,一定也都是悄悄摸摸的使用的,但凡豐州的邊軍去寨子裏,他們一定會藏的嚴嚴實實。所以你千萬不要在任何場合再露出你的兵器了。”


    “那刀兒不是帶了刀嗎?還有.....”禧虎迴憶起那個將他與刀兒隔開的人,雙刀嫻熟,打擊精準,想必也是個高人,“將我們倆拉開的那個人是誰?他也持了刀。”


    “他倆都是源貴的身份。”裴勇解釋道,“在固灣城,源貴是被允許攜帶兵器的。不過,也隻僅限部分而已。就連朱方明,他雖然是北尋兼的手下,卻沒有源貴的身份,他其實和咱們一樣,是個根民,所以他就不能攜帶兵器......”


    “至於打你們的那個......”善和歎了口氣,搶著說道,“你們也不要輕易去惹他了。單論個人戰鬥的能力,恐怕現在整個北陸都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他到底是誰?”。


    “曾經南騰侯曾策手下,有一對兄弟。其中哥哥鄭觀道因為在與尚離瀾楓的一戰當中,將其重傷。幾乎是靠著一已之力,將南騰侯的勢力在尚離麵前多挽留了數年。直到尚離瀾楓痊愈,才再次出征剿滅的曾策。”善和再次擰開了酒葫蘆的蓋子,抿了一口,“鄭觀道就是在那一戰之後被坊間稱為了''戰神’,真是有意思,他媽的,他就是那一戰死了。死了倒成了''戰神’。你們知道為什麽嗎?就是因為在他之前就沒有人能打敗過尚離瀾楓一次!鄭觀道卻做到了,即使他死了,依舊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打你們倆的那個,就是他的弟弟,鄭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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