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虎隨著商隊在黃花山中走了三天,終於迴到了孫家寨。


    這是藏匿在黃花山深處的一處村落。尚未進入村寨之前,幾乎都察覺不到村寨的存在。隻不過是山彎的一個轉角後,眼前蹦出一片人煙之地,豁然開朗。


    遠遠望去,數百座石樓林立,以樓為牆,將孫家寨緊緊包裹。入寨也隻有一條小路,兩側的石樓有三層高,是寨子中最高的建築。與其說是住宅,更不如說是兩個碉堡。


    老把頭派了孫大水頭裏超前趕路,迴寨中通稟。所以當隊伍抵達寨門口時候,有近百名村民到寨門口相迎。禧虎從這些人眼神中的感激與崇敬之情,看出了老把頭這支商隊在孫家寨的分量與地位。村民中,走在頭裏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一看麵相和穿著就知道他是寨子裏德高望重的人物。老把頭和商隊在他麵前十分的恭敬。當然這位老者也拜拳作揖,表達了對老把頭和商隊的尊重。


    幾個郎中模樣的人推來了小車,先行送走了幾個重傷者去醫治。那個被惡狼咬死的亡者家屬,哭的尤為傷心,但也帶走了屍體,準備後事去了。


    入寨的路,都是樓間小道,曲折蜿蜒,沒有一條直的。如果不是住在寨子裏的人,難以辨別方向,極其容易迷路。加上迎接的人數眾多,大家行進的非常緩慢。


    但沒走多遠,現出一片大空地,中間搭著一個不知道是戲台還是點將台,一看便知是寨子裏各項重要決策集體討論和宣布的地方。


    那位領頭的老者,衝著身旁的幾個青壯年安排了幾句,就有不少人開始為帶迴的二十多頭騾子卸貨。將山貨換迴的大量糧食送到寨中穀倉和地窖儲存。老把頭在此期間也將這趟走山貨的曲折經曆匯報給了領頭老者。


    孫二水告訴禧虎,這位老者就是孫家寨的“宗正”,也就是族長,名叫孫文遠。寨內各種宗族事務,都由他全權掌控。除他之外,村寨中還設置了數名“房長”與“柱首”,專門協助宗正處理宗族事務。


    “房長和柱首是什麽意思?”禧虎問道。


    孫大水補充道:“房長便是一房之長,我們孫家寨一百八十樓,劃成了五大房,便有五位房長。柱首比房長的威望要低也更年輕,專門負責村寨內事務的落實。”


    “我哥去年還想去當個柱首呢,老把頭說還是太年輕,得等兩年。”孫二水笑道。


    “這位就是禧悟師父了!”老把頭和宗正來到禧虎身邊,為宗正介紹道,“禧悟師父,這是我們孫家寨的宗正,孫文遠”。


    “禧悟師父真少年英雄,老把頭已經和我說了與狼群的那場戰鬥。要不是禧悟師父冒死相救,這一趟山貨怕是兇多吉少。這趟糧,是咱們孫家寨能夠順利度過這個冬天的最後保證。不然全寨子的人都得挨餓了。”孫文遠聲音儒雅柔和,他向禧虎躬身拜禮。


    禧虎趕緊托住他的雙手迴禮道:“宗正大人別這麽說。也得多虧你們救了我,不然我還在這大山裏麵轉悠呢。”


    “先去祭祖吧,稍後我們到客堂再談。”宗正手一揮,眾人便起身準備前往宗廟祠堂。


    禧虎正要默默跟隨,突然有個人小聲提醒宗正和老把頭,外人按理說不應該去祠堂,卻被老把頭一個眼神瞪了迴去。


    “這吳鎖貴真是多嘴。”孫二水嘀咕道,“一個破柱首還在這裏指手畫腳的。”


    “他是沒跟咱們走這趟山貨,不然,他也說不出不讓禧悟師父進祠堂的話。”孫大水搖搖頭,似乎對這個叫做吳鎖貴的助手也同樣不滿。


    禧虎問道:“這兒是孫家寨,怎麽還有吳姓的人,而且還當了柱首?那他們不算外姓人嗎?”


    孫大水一邊走一邊就給禧虎說起了孫家寨的曆史:在兩三百年之前,水佑王朝年間,發生過一次動亂。孫家先人當了盜匪,躲進這黃花山中,建了這孫家寨。又過了十多年,吳家先人逃難至此,卻意外的被孫家接納,兩家聯姻形同一家。而村寨被稱為孫家寨就一直沒改過。為了保障寨子平安,孫吳兩家將原本就是豐州特色的石樓,修成了現在這堡壘模樣。


    吳家先人是讀書人,通過相互間常年的交往,孫家的匪性也漸漸收斂。甚至也出了不少文人。宗正孫文遠就是一名學識極其深廣的人物,在村寨中深受敬重。


    孫二水還繼續向禧虎介紹村寨。寨中石樓一百八,房間五百餘,總人口一千多,幾乎是戶戶相連相通。凡是方形院子,東南角必缺,寓意“有錢難買東南缺”,代表招財進寶卻不溢不滿的哲理。在家家戶戶的院子中,都種了一棵蘋果樹,不僅能年年為寨子裏提供不少的果實,還寓意著平平安安。


    禧虎內心平靜的聽著孫大水二水兄弟的介紹,孫家寨形同世外桃源的般的存在,不僅讓他感受到這一年多來難得的安寧,更是被樸實的寨民們追求美好生活的那顆心打動。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在這裏住下去。


    “老把頭就是吳家的後人,除了帶著我們走山貨外,還是寨子裏的‘房長’之一,”孫大水和禧虎說道,“他的名字實在是有些拗口,我們這些晚輩都不敢去提,也不必要去提,所以寨子裏,大家都喊他老把頭。”


    “那老把頭的名字是?”禧虎有些好奇。


    “吳遼。”孫二水做了個鬼臉,悄悄的說道。


    禧虎也差一點笑了出來,想想以後還是稱唿他老把頭比較合適。


    走過了曲曲折折的一段路後,他們進入了祠堂。在祠堂的一眾靈位前,宗正與老把頭領著大夥兒口中反複念著祈福感恩的話語,大致都是敬天地恩澤,謝先人賜福之類的。禧虎愣愣的站在隊伍最後,不知所措。


    老把頭遞來三支香,說道:“這都是我們孫家寨的先人,你是我們恩人,讓你在這裏磕頭不合適,就上三炷香吧。”


    “老把頭,我也是晚輩,理應要給先人們行個禮。”禧虎說著,接過老把頭手中的香,拜了三拜,插出香爐之中,又跪在地上磕了三下。


    祭祖完畢,眾人紛紛散去,宗正和老把頭把禧虎請到了一屋客堂內。客堂中間燒著一個火爐,早有人燒上了開水,整個屋子都燒的暖暖的。


    “聽老把頭介紹,禧虎師父是廬州南清寺人?”宗正從爐上拎起茶壺,沏了三杯熱茶,遞了一杯給禧虎。


    禧虎雙手接過,捂著凍得冰涼的雙手,迴答道:“是……是廬州人。”


    “曾經有幸聽過南清寺的正合大師說禪道,也算和貴寺掛上淵源。”孫文遠笑道,“不過孫某有一事疑問,可能冒昧。”


    “宗正請說。”禧虎連忙放下茶盞。


    孫文遠看了一眼老把頭,老把頭低著頭,正用顫抖的手,掏出火折子,點燃了煙杆。他又看迴禧虎,“禧悟師父樣貌非凡,傷痕累累下必然是包裹著一顆赤誠果敢的心,這是非常難得的。”


    禧虎有些不太喜歡孫文遠繞來繞去的說話方式,特別令他著急。


    “不過孫某在之前見過和禧悟師父差不多樣貌的人。”


    “什麽?他在哪?”這一句話嚇壞了禧虎,他隱約認為孫文遠所說的是不是自己的同類。他差一點點裏脫口而出“虎人嗎?”可理智讓他趕緊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禧悟師父是禪隱僧,這是修行的法號吧?”老把頭吐出一口煙霧,“不知本名是什麽?”


    “我自幼父母雙亡,是師祖和師父在樹林中拾到的我,撫養我長大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本姓本名。”禧虎這這話倒是沒有說謊。


    “羅甘,你有聽過這個名字嗎?”宗正問道。


    “羅甘……”禧虎琢磨著,搖搖頭,“沒有。”


    “老羅和你長得很像。”老把頭說道,“不過他的臉上是沒有疤痕的。”


    “可能……可能隻是個巧合。”禧虎很想詢問羅甘在哪,自己是否可以見見,但立馬警覺的想到一旦這麽答複,就會暴露自己和羅甘可能同屬異類的事情,所以強忍著好奇,改口轉移話題,“宗正之前說老把頭帶迴的糧食是保證孫家寨過冬的最後保證,可這點糧食肯定也不夠寨子裏吃一個冬天啊?”


    “居然還有這麽巧的事情。”孫文遠笑道,仿佛還聊上一個長相相似的事情,他把禧虎放下的茶盞又遞迴他的手中,“除了老把頭帶的這支隊伍,我們還派出去了有十來個走山貨的商隊,他們覆蓋霸州、豐州各地,都換迴了糧食。這也是我們精細計算過的糧量,少一支隊伍的糧,可能都不太好撐過這個冬天。大雪封山後,就不能再外出采糧了。”


    “哎,還不是因為咱們自己產的糧,不夠自給。”老把頭抱怨道,“咱們豐州就是這樣,山裏麵都是寶,但是難運出去。糧食又沒那麽多人種,就越來越窮。在我們這山裏看來,糧食比什麽都要寶貴。”


    “晚輩不懂風水和農事,但也能看出孫家寨這裏應該是塊寶地,糧食怎麽會不能自給?是沒人種嗎?”


    宗正先接過了話頭:“豐州種糧少,那是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本身就水土不肥,出不了多少糧。水佑王朝末期,這不還鬧過饑荒嗎?楓帝據說就是豐州饑荒逃了難,才一步步打下北陸的。他登基稱王後,定了‘三十稅一’的政策,本來也是好事啊,稅額並不高。但是自打他在海州兵敗失去消息後,尚離瀾桐就鑽了這律法的製度,很多老百姓也開始種不起糧食了。”


    “三十稅一?”禧虎常年待在南清寺裏,從不涉稅務,對這方麵完全沒有什麽概念,“怎麽還會種不起?”


    “三十稅一,就是收三十斤糧食,隻需要繳一份的稅。”老把頭道,“看著稅不高吧?確實也在尚離掌事的初期,大大激勵了各地農民,糧食產量增長的很快,誰不想多為自己種點糧?可是到了後來就變了味道。三十還是三十,一還是一,但是即便田地不足百畝的,都按百畝賦稅。這就坑了絕大多數窮人啊,那些就十幾畝幾畝地的人,哪裏交得起這麽高的稅?他們種不起就隻能把地賣給有錢人,幫別人務農,這糧和錢,就慢慢的都轉移到了有錢人的口袋裏。”說完,他又抖著手,嘬了口煙。


    宗正一臉滿意,點了點頭,表示認可。禧虎一臉茫然,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點的律法政策的微妙變化,能對百姓影響這麽大。自己親眼所見和經曆的有錢人買官、官匪勾結、勞工修塔、草菅人命、權利爭鬥種種種種逐漸浮現眼前。他竟然有些心生怒意,這都不是欺負天下人嗎?


    宗正又問起了禧虎未來的安排。老把頭替禧虎迴答道:“禧悟師父要去的晉安城,倒也是不遠。但這黃花山的大雪一向都是一下就是一個冬季。現在根本就出不去也進不來。現在就在寨子裏先住下來吧,等封山結束了再走。”


    “不可不可,”禧虎擺手推辭,他一方麵是愧疚,覺得自己對商隊的救助不至於此,更是想要去晉安城尋找閆峰心切,巴不得明天就能出發。“叨擾的時間太久了。”


    “咱們孫家寨再窮,也差不了這一副碗筷。”孫文遠道。


    老把頭說道:“禧悟師父和大水二水還挺聊得來,要不就先住他們的屋吧?”


    宗正點了點頭,“這兩個孩子爹媽走的早,一直也都是老把頭照顧,三個年輕人住一起,倒也是合適。禧悟師父,你看行嗎?”


    禧虎其實也挺喜歡大水二水兄弟倆,在一起還是有很多話題可以聊,但心中有事,在這裏肯定是待不住的,他繼續推辭:“二位前輩,我這次確實是有急事趕往晉安城,不然一定在寨子裏多留一段時間。”


    “大雪封山了,現在是真出不去。”


    “是啊,不然,我們也不用請老把頭帶著大夥兒從霸州進這麽一趟糧食。黃花山每年大雪之後,至少三個月不能通行。最深的雪,都能沒過大腿,即便是走,不出幾裏地,就會倒在積雪中了。”


    禧虎有些著急。他在永德城已經耽擱了一年多,在盛嵐的密室中養傷也等了三個月。好不容易打探到了閆峰的消息,現在又要等待三個月,難免心急。


    宗正看出禧虎的難處,追問道,“禧悟師父趕去晉安城,不知道所為何事?”


    “找個人。”禧虎想了想,就算是報了閆峰的名字,在這深山老林中,他們也未必知道尚離瀾桐囚禁善行和閆嶺的事情,“我的一個師兄,叫閆峰。”


    “閆峰!”宗正剛喝了一口燙茶,被驚的險些燙到嘴。老把頭也怔怔的望著禧虎,顯得驚訝。


    禧虎完全沒有想到兩個老人的反應如此激烈,“宗正和老把頭認識閆峰嗎?”


    “何止是認識……”老把頭搖搖頭,默默嘬著煙杆。


    “真的是天注巧合吧。”宗正孫文遠苦笑道,“但幾個月前,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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