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丸王朝九七九年。


    豐州饑荒,俄殍無數。無論是城區還是村寨,很多都已經成為了無人區。平民們要麽逃荒,要麽俄死,留在本地的幾平是剩下屍體。


    十一歲的周自行一覺醒來,發現阿爹和阿娘靠在牆角相互依偎在一起。無論他如何大聲唿喚,早已餓的不成人形的他們也沒有給予任何反應。


    在他睡著之前,阿爹將最後幾顆從街上拾到的米粒交到周自行阿娘的手裏,煮出來的一小鍋微微泛白的米湯,他們各自隻喝了幾口就都說飽了。他們讓周自行喝下了最後沉澱在碗底的那些,就各自睡去。


    周自行意識到父母已經餓死了。因為長期未能補充食物,他們的腮幫與眼窩深陷,雙目圓瞪,眼珠和顴骨顯的尤為的突出。他倆的下巴都是無力的下垂著,仿佛像是在渴望和等待著食物.....牆壁上盡是他們饑餓難耐用指甲摳出的印記。周自行甚至不知道,在阿爹和阿娘極餓難耐的時候,是不是用牆土填過肚子。


    就在周自行極恐萬分,不知所措的時候,門窗外路過三個熟悉的身影。他們是一個男人、一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這個男人叫馬元啟,自幼生在海州,十年前海州發生了內亂,他帶著妻子流落到豐州,和周自行的父親結成了好友。女孩兒就是馬元啟的女兒,就出生在豐州,名叫馬小靈,男孩兒名叫董默,與周自行同齡,是他們家的街坊家的兒子,也是周自行的發小,他們三個孩子自幼一直玩在一起。


    “馬叔,阿行的爹娘也不行了。”董默向屋裏看了一眼,驚恐的說道。


    “把他拉起來,趕緊一起走!”馬元啟聲音急促,他與馬小靈的手一直緊緊的牽在一起。


    “讓我把爹娘葬了!讓我把爹娘葬了!”周自行有氣無力的說道。可董默已經衝進屋裏把他使勁的向屋外拉扯。


    “來不及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董默一邊拽著,一邊不停的念叨著。


    “有什麽來不及,到處都沒有吃的了,我們到哪裏不是餓死......”周自行想要把董默的手推開,但發現董默的雙手異常的有勁,幾乎要將他的衣領都要撕碎了。


    他再一抬頭,看見馬小靈眼淚汪汪,“是的....我們都要死的......”


    馬小靈說著,兩粒豆大的眼淚就已經滴了下來,眼淚居然越變越大,好似石頭大小,一顆發著藍光,一顆發著橙光。


    “是的......我們都要死的....”馬元啟微笑著,拾起這兩顆“眼淚”,猛然向地麵砸去。


    隨著“砰”的一聲,兩顆石頭崩裂,整個地麵都梨開了一條大縫隙,恰好是周自行站立的地方。他毫無征兆的就向下墜落而去。


    強烈的墜落感,讓他瞬間從夢中驚醒。下意識的伸手在麵前撥撓想要抓住什麽。突然腰間一陣猛烈的繩索拉動,他發現自己是被吊在了一顆大樹的樹枝上。


    還好那隻是夢,也還好在樹上睡著前,用繩索把自己的腰和樹枝綁在了一起。


    他費力的順著繩子爬迴粗壯的樹枝上,小心的解開鎖扣。取下掛在枝頭的行囊背在後背。靠在樹枝上大口的喘著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離開南清寺後,他就一路向東州。為了能夠節省盤纏,通常隻在路途上露宿。為了安全,他就用繩子把自己和樹枝綁在一起,即便翻掉下來,也不至於摔在地上。


    “好奇怪的夢啊....”他自言自語道。這夢境的前半截,基本都是他經曆過的事情。在他十一歲的時候,家鄉豐州饑荒,又逢部分地區出現瘟疫,死亡的人真的是不計其數。他的父母、董默的父母以及馬小靈的母親,都是在那場天災中失去了生命。得虧了馬小靈的父親馬元啟帶著他們三個孩子一路向西逃荒。最終在廬州安頓了下來。


    可當時的實際情況並沒有夢中的這麽驚險,他在離開家之前,馬元啟幫助三個孩子將亡故的父母都妥妥的安葬了,但是他們沒有敢立下特別明顯的靈位或者牌位。畢竟在那個饑荒的時候,有些餓瘋了的人,真的有可能什麽都會吃。


    至於夢中的橙色和藍色的石頭,更不可能是馬小靈的眼淚化成。周自行很清楚那是虎邦橙色的“拉奧之石”以及他一直帶在身邊的藍色“暖石”。


    經過與暗眼智巫長和敖韃等人的最終一戰,他了解到無論是暖石還是拉奧之石,都不過是不了解它們的人起的名字而已,這個名字與這些石頭的真實用途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真正的名字叫做“魂石”。


    暗眼智巫長已經掌握了使用魂石對活人驅魂,將其靈魂驅離肉體的技法。如果在一個人臨死的時候,驅離另一個人的靈魂,就可以實現為這個將死之人提供一個健康肉體,那便是這個被驅離靈魂之人的肉體。如果兩顆瑰石同時驅魂,遊蕩的靈魂甚至可以交換肉體。


    當然這一切過程,都會消耗魂石的力量,使他變成一塊普通的石頭。這就是為什麽暗眼智巫長想盡一切辦法,要弄到巴格拉奧的拉奧之石的原因。


    周自行還有很多關於魂石的困惑沒能夠在南境解開,可他不得不帶著這個孩子離開那裏。比如魂石為什麽區分藍色和橙色的亮光?橙色的魂石可以通過反複敲擊讓他發光和熄滅,而藍色的魂石敲擊一次之後就隻能等待其自然熄滅,並且再也不能發亮。


    周自行隨身攜帶的藍色魂石,都是馬元啟曾經在海州的時候收集的。逃荒到廬州後,他如同父親般一直撫養、照顧著周自行和董默,所以兩個男孩就認了他為義父。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三四年,在木丸王朝九八三年的時候,極其不穩定的朝局以皇後的肆意亂性為導火索,引發了六州內亂,諸侯割據正式拉開帷幕。


    他們四個人居住的廬州北部,恰好是霸州、西州、豐州和廬州的交界處,戰亂不斷,他們又開始了逃亡的日子。不巧的是,周自行在這個過程中與他們走散,險些喪命。


    可又幸運的是,周自行被正合大師所救,他陪著周自行花了十天的時間,在附近一帶尋找馬元啟他們,卻沒有一點點的消息。眼見著第二輪的戰事又要在這裏發起,正合大師不得不帶著周自行迴到廬州最南邊的南清寺,這裏相對還遠離戰事的中心。周自行也自此成為正合大師的第八位徒弟,善行。


    他的天賦異稟,隻用了短短五年的時間,便在禪意拳的拳氣方麵修煉有成,這在整個禪意宗當中都是鳳毛麟角。而這五年的外界裏,各方諸侯都已經打成了一鍋粥。他們曾經的豐州同鄉李瀾楓、李瀾桐,在木丸王朝九七九年逃荒出來後,一直追隨南騰侯曾策,立過不少功勞,還更名為尚離氏。馬元啟帶著董默和馬小靈投靠了他們的這兩位同鄉,可馬元啟多年勞頓,加之思念亡妻,積勞成疾,於木丸王朝九八六年病故,享年四十有五。


    又過了兩年,在木丸王朝九八八年的時候,周自行找到了已經在尚離之下站穩了腳跟的董默。


    因重逢而極其高興的周自行,卻從董默那裏得到阿爹馬元啟兩年前去世的消息。心情如同從天跌落地麵。可真正讓他的心,從地麵埋入地底深淵的,是馬小靈嫁給了尚離瀾楓。


    周自行和董默打小就一直非常看重身邊的這個妹妹。但二人不同的是,董默對馬小靈隻是深厚的兄妹之情,而周自行,是打心眼裏愛慕著她。原以為一家四人能在這次重逢,卻不想世事變化太快,快到周自行都無法想象。


    周自行實在是不想讓馬小靈看到自已難過的樣子,無論董默如何規勸,他都不願意去見馬小靈一麵,甚至告訴董默,千萬不要告訴馬小靈自己還活著的事情。


    “為什麽?即便她嫁了人,我們也都還是一家人!”董默完全不理解周自行的奇怪想法,“而且那次戰亂中走散,義父和小靈也都是以為你死了。義父你沒能見到,小靈總該見一麵吧。”


    周自行對此給出了他自己的解釋。馬元啟雖然出生在海州,但他的先祖,據說是生活在南境的智人。分陸戰爭發生的時候,他們恰好留在了北陸,後來一直流亡到海州紮下了根。這雖然都是萬年之前的傳說,可馬元啟的先人卻一直把重返南境這件事情奉為祖宗遺訓,並且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打開高牆,南北貫通。馬元啟在世的時候,沒有少和他們幾個孩子說這些事情,還向馬小靈承諾過,將在南北貫通之後,帶她到南境、海州去看一看。如今他已經去世,事情還得有人傳承下去。周自行願意承擔這份責任,直到完成了這些事情,他才能去見馬小靈。董默麵對周自行的執著,絲毫沒有辦法,隻得拿出了馬元啟曾經留下的幾包“暖石”和一些關於南境、分陸戰爭傳說的書籍,統統交給了周自行。


    當天離開董默之後,周自行站在城外的山坡上,盯著城牆看了許久。他知道小靈就在這座城牆的後麵,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他是真的不願意讓馬小靈看到他為她流淚的樣子。


    “義父的願望,我來幫你們實現吧。小靈,尚離瀾楓有能力保護你。你就在這裏等著,等我從南境迴來,我會帶著義父的意誌打通了南北之牆,我也會帶著你,去看看你從未見過的海州。”周自行在默默的和自己說完這些話語之後,就真正的全身心投入到對前往南境的石腸之路研究之中。


    終於他在木丸王朝九九〇年的時候,穿過隕帝牆,還很幸運的遇到了巴格拉奧。


    三年之後重返北陸,他安頓了從南境帶迴來的虎人幼兒,重啟自己的道路,就像是那一年尋找董默一樣,再次的輪迴。


    人生二十七年的故事,以剛才的夢境的內容為起點,如同畫卷般在周自行的大腦中快速的翻動了一遍,他的意識迴到了現實,仿佛又做一夢。而他此時的麵前,隻有一團繩索、一個行囊、一棵大樹。


    可能迴憶的事情太多,令周自行感到有些頭疼,他揉了揉太陽穴,抬頭看看天,似乎還是清晨時分,在這荒郊野外的,路途上也沒有遇到一個行人。他就坐在樹枝上,從行囊中取出一塊幹餅,就這麽生吞硬嚼,算是吃完了早食。


    他所在的位置應該距離董默不遠了,他從南清寺出來後,打聽到尚離瀾楓早已脫離了南騰侯自立,還擁護木丸王朝的新皇帝阮桂,現在已經控製了濱州和霸州。東州的安陽侯不再承認尚離扶持的木丸王朝,自立萬川王朝,尚離瀾楓以木丸皇帝詔命為名,南下討伐萬川王朝。


    尚離瀾楓其中一路大軍的主將就是董默。其他人聽聞戰事,恐避之不及,能向著戰爭漩渦正中心行走的,可能也就隻有周自行自己一個人了吧。


    周自行收拾好全部東西後,從樹上下來。繼續沿著小路向北走了一個時辰。


    原本平靜無奇的小路,突然就開始出現逃難的平民。他們大多數是拖家帶口,為數不多的全部家當,可能都在他們背著的大大行囊裏。極其個別一些,像是有些錢財的人,駕著馬車沿著道路向周自行來的方向逃去。


    有人看到周自行與他們逆行,還好心的提醒道:“別往前走,前麵馬上打仗了!”


    “那些當兵的殺紅了眼,可不管誰是平民誰是兵,逮到了可能都殺!”


    “都看好自己家的娃啊,千萬別落單了!”


    難民們一麵逃亡著,一麵相互提醒著,腿上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好似有千軍萬馬就要襲來一般。


    周自行好不容易拉住一個歲數較大的老伯,問上兩句:“老伯,知道前麵是哪兩邊打仗嗎?”


    老伯警覺的打量了一眼周自行,發現他是個禪隱僧徒的模樣,表情變得更加狐疑,“別管是哪邊,你趕緊跟著大家逃吧。“老伯說罷就要繼續趕路。周自行還想多問兩句,話還沒出口,這老伯就已經跑出去好幾丈的距離了。


    會不會是尚離的軍隊?會不會是董默的隊伍?周自行心中即便有一萬個不確定,他也必須到前麵去看一看,他拉緊行囊迎著人群的逆流,堅定的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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