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堆的屍體被士兵們搬運到數十輛板車上。他們一開始還將碎裂的斷肢、破碎的鈍器、木棍,稍作清理後再把屍體搬上板車,但沒多久,就完全簡化了這個過程,相互催促迅速清理了楓帝造像下的這一大片場地。因為在搬運的過程中不斷有人難以忍受煉獄般的血腥,嘔吐不止。這場麵實在是讓人無法直視。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身著輕布甲,腰懸雙刀,儼然武將的裝扮,騎著一匹棗紅色駿馬,與士兵們保持著兩三丈的距離。他麵頰方正,鼻梁高聳,眉宇緊鎖好似將憂慮刻入了額間。他似乎極度的嫌棄這作嘔的血腥氣,極力控製自己不要去迴憶這一個時辰之前囚工亂鬥。


    “謝將軍,這屍體都收拾完了,現在就送走吧?”一個伍長來到這年輕人的麵前請示道。他的身上的盔甲上已經沾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鮮血和屍首上的各種未知體液。


    “走,趕快送走!”謝將軍不禁捂住了口鼻,“也沒法厚葬這些無辜的人,隻能送到營外無人的地方燒了。以免積屍過久,還容易沾染瘟疫。”


    “是!”伍長轉身迴去喝令其他人拉起板車向工地外的方向走去。


    “惡孽……”年輕人小聲嘀咕了一句,催促著自己的馬先行離開,與送屍隊伍繼續保持距離。


    這名謝將軍全名叫做謝傳儉,是西州邊將謝淵的兒子,自幼體弱多病。按謝家祖上的說法,必須要過繼他人撫養,才能保得平安成長。那時謝淵與上將軍盛嵐關係甚密,便讓謝傳儉拜了盛嵐做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盛嵐幾乎將謝傳儉這個學生當做了兒子撫養。也得出奇,拜師之後,謝傳儉真的一改往常多病的模樣,越來越健壯。現在已經成長為帝都之中人人知曉的“小將軍”。


    “攝政王和太子如此糟蹋勞工性命,還真是不把人當人……”謝傳儉心中念叨著,他本極不情願來負責處理這些屍首,畢竟這種髒活,再怎麽著也輪不上需要上將軍的學生來做。但盛嵐在攝政王和太子離開工地時,特意的請示,火化屍體,將骨灰埋入江邊林地,滋養林木,以化解此番比武的血腥氣。二人便將此事交由盛嵐安排未再過問。


    當盛嵐向謝傳儉布置這活的時候,還專門讓他派人去調取那當眾一拳打爆崔老七腦袋的少年的資料,查一查他的出身,並且悄悄囑咐務必保密。


    謝傳儉實在是想不通老師為什麽這麽在意這個少年。無非就是他那一拳打死崔老七的力量?可人已經死了,又能夠怎麽樣呢?楓帝像塔之下的囚工亂鬥,就是為太子和攝政王提供消遣,他們才不會理會這些“下人”是死是活。現在這時候,難道應該關注的不是皇權至上,人命在他們眼中為何如同草芥嗎?還管他這個少年出身為何?


    謝傳儉迴想起老師平日裏常常和他探討的事情,多數關於當今時政的格局。楓帝曾定下的政事堂、軍機處和內務府本應該三權分立,各執己事,又互相掣肘。但現在的情況看來,早就不是那麽一迴事。謝傳儉多次向老師表達過他的擔憂。盛嵐雖說是軍機處上將軍,理應執掌六州全部軍機事務。可曾經追隨楓帝一步步打下六州,由盛嵐等將士一手培養起的十萬精銳,與楓帝一起消逝在北伐海州的途中。如今,各方兵符調令皆由攝政王掌控,內務府幾乎可以一票決定所有的事情,而政事堂總執事叢誌德一向都擁立桐王,排擠盛嵐,這讓盛嵐的權力早已被架空,淪為攝政王和叢誌德手中掌控的玩物一般。


    想到這裏,他不由輕歎一口氣。當今太子又何嚐不是他們手中玩物呢?今天的比武,不僅是一場殘酷血腥的比武,更是向天下人宣揚了太子的殘暴之性。攝政王和叢誌德這兩個人精,一貫在太子那兒人前討好,背後使絆。自己落下了忠臣的好評,敗的卻是太子的名聲。


    老師常常與他說,世上之事從來都是有因有果,不會無端端就發生的。太子從小便是如此行事,能想到這般折磨人的比武也很符合他的性格與癖好。可他難道就是天生如此嗎?謝傳儉可不這麽認為。一個孩子如果不是有人慣著、引導著,怎麽可能會有這些個陰毒的鬼點子?甚至說是有人巴不得他變成這樣,也未嚐可知。


    如今桐王一攬朝政,幾乎離帝王之位就差名義上的那一步了。太子成年繼位後,將還政於太子,這擔子一卸,權力的掌控就像是決了堤,再也不屬於桐王。他能夠輕易放手嗎?不僅他不會這麽做,叢誌德也不會同意這麽做。皇權如果徹底交由太子,就像是權力被重新洗了牌。更重要的是這種太子登基為皇,天下人將更沒有好日子過了。


    謝傳儉自認為並不是渴望追求權力的人,他認為老師也並不是這種人。隻是現在權臣當道,攪亂朝局,是萬民不幸,苦的是六州百姓。若不在此時做些正確的事情,終歸是愧對自己的良心。


    盛嵐多年征戰,輔佐楓帝打下六州江山,幾乎是蕩平了整個北陸,自然也都懂得謝傳儉所說的這些道理。解民之疾苦可不正是他當年追隨尚離瀾楓的目的與理想所在嗎?可盛嵐總對謝傳儉說,“你我若勝,各州勢力將趁次機會再次擺脫統一,天下則亂。你我若敗,除了讓一群追隨我們的誌士犧牲,天下仍舊將亂。亂,則為民之大不幸。無論如何,受傷害的終究是民。會有無數人成為權力鬥爭過程中的犧牲品。要為民考慮,維持現狀,不讓事情變的更糟,才是唯一的方法!”


    謝傳儉手中緊緊攥著韁繩,越想心中越是煩亂。突然被伍長的請示打斷了思索。


    “將軍,前麵就是安排的火場了。”那伍長帶人收拾碎屍,又催促士兵們拉車前行,也是弄的一臉血汙與汗水。盡顯疲憊。這些士兵,都是盛嵐府內調來的。就現在這個情況,上將軍的手裏根本調不動帝都樞軍,更別說禁衛桐木軍了。所以謝傳儉不得不從上將軍府中找些人來幫忙。與其說他們是士兵,其實更像是盛嵐的家將。


    謝傳儉下意識的摸了一下口鼻,下令道:“就在這空地上焚燒吧。待火勢滅後,再叫大家把土地翻墾。過幾日擇良時移栽上些樹木。”


    “是!”伍長抱拳領命,繼續催促手下人將屍體從板車上一具具搬運下來。


    “將軍!將軍!已經查到了!”謝傳儉的侍從快馬揚鞭,一路飛馳趕來。他一躍下馬,動作靈巧至極,精瘦的身形反倒是顯得迅速、有力。他將手中攥著的一本抄錄的文書遞於謝傳儉手上。


    這侍從叫謝輝,是謝傳儉同宗的胞弟伴當,比他年小三四歲。自幼便跟隨他從西州而來,照顧謝傳儉。


    謝傳儉接過文書翻閱起來。謝輝正是他遵照老師之命,安排去調查那怪力少年履曆。他做事比謝傳儉更是有股機靈勁,總能和各方人士討上關係。所以不大一會功夫,他就從工地的勤坊中探到了消息,抄錄了一份他的囚籍信息。


    “禧悟……廬州人士……南清寺禪隱僧……”謝傳儉快速查閱者禧悟的信息,他對禪隱宗了解不多,隻道是南方幾州的宗教門派,這囚籍上的罪狀讓他感到諸多迷惑,“通匪擾民?為何禪宗僧人還會做這般禍害人的事情?”


    “將軍,他在一年前是從圩城送來的……”謝輝在一旁小聲提醒道。


    “圩城……一年前那可還是北尋兼和陳開那一夥賊人的地盤!”謝傳儉一個激靈,突然警覺起來。這北尋兼與他的老師盛嵐可算是曾有過血海深仇。平樂侯的勢力被尚離瀾楓徹底剿滅後,盛嵐就一直沒能找到北尋兼複仇。恰好也就在十個月之前終於在廬州獲悉了北尋兼占據伏羊山落匪,並且將圩城和蕭城兩地的官府拿捏的死死的,為自己輸送利益。在盛嵐的推動下,北尋兼在那一帶的勢力終於被蕩平。隻可惜沒能抓到北尋兼本人,依舊給他溜了。


    “他啊,還有個師叔,叫善什麽來著……善水。他就更慘了,定的罪狀是通匪殘殺蕭城邊卒,聽說還把人頭砍了下來嵌在樹幹裏麵。他被抓以後,圩城城尉陳開把他吊在城門樓上示眾三天,最後砍了腦袋。聽說砍頭之前,已經被百姓們用石頭砸死了……”謝輝咂摸著嘴,搖著頭繼續補充道,“這善水的事情也是從勤坊打聽來的,因為他一年多以前早就死了,就沒在這裏登記囚籍……”


    “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既然是北尋兼那夥人幹的事兒,我才不信這是禪隱僧的行徑會如此惡劣!十有八九,是被陷害栽罪的。”謝傳儉將囚籍收入腰袋中,“待迴去了再向老師稟報。”


    二人說話間,又數匹飛馬疾馳的蹄聲傳來。他倆抬頭望去,領頭的竟然是總執事叢誌德的參知政事祝一民。他三十左右的年紀,下顎略有前申,嘴巴大多數時間都是抿的緊緊的,彎出一道與他聳拉的眼角一樣的弧度。他與另一名參知政事趙申現在是叢誌德手下最受重用的兩名參政了。


    “總執事的人來這裏幹嘛……”謝傳儉疑惑的小聲嘀咕。二人雖然從級別上幾乎是平級,可畢竟是年長為大,他也不想在任何方麵得罪叢誌德,於是特意下馬迎接。


    “末將參見祝參政!”祝一民馬匹未到,謝傳儉已彎腰抱拳施禮。


    “小人參見祝參政!”謝輝站在他身後,用更加畢恭畢敬的聲音說道。


    “小將軍不要客氣。”祝一民昂著頭,聳拉的眼角眯縫著,似乎也很享受這種年輕人對他的尊崇,“總執事大人聽聞上將軍安排謝將軍來此厚葬逝者,特命我同來,並送上紙錢紙花同焚,以告慰亡者。”他手一揮,身後的侍從將馬鞍上掛著的一大串的紙錢紙花拿下送到正在擺放屍體的士兵身邊去。


    這些侍從可能低估了這些屍體的慘烈程度,有一人剛剛走近屍堆,便止不住的嘔吐起來。


    祝一民的臉上飄過一絲不悅,卻又很快收斂。謝傳儉趕緊接上話:“勞煩執事大人和祝參政費心了。這些活交給末將來做便是。何需參政大人親自來一趟。”


    “執事大人的命令,我等豈能不從?”祝一民雙手拜拳,向帝都方向敬拜了一下,突然言語變得更加犀利,“聽說謝將軍剛差人去了趟勤坊調閱那最後被掐死的囚工囚籍,不知道謝將軍是作何之用啊?”


    謝傳儉心中一緊,這總執事的消息也太靈通了。莫不是也同樣對禧悟那最後發出怪力的一拳感興趣?他稍作思考,即刻憨笑迴答:“習武之人難免對一些江湖招式有點興趣,就派謝輝去了解一下。參政大人莫見怪。”


    “囚籍可乃是勤坊保管的重要之物,謝將軍可還年輕,可千萬莫要做了些不該做的事情。”祝一民一臉嚴肅,話語的味道已超過了警告的範圍,甚至有些威脅的意味。


    謝傳儉也終於明白,桐王與叢誌德表麵上在太子麵前不在意老師為何要來為這些戰死的囚工安排火葬。可終究還是防著老師,生怕有什麽貓膩。幸虧謝輝查囚籍的動作快,可不然讓他們知道了謝輝已經抄錄了一份在自己的腰袋裏,這祝一民還不得和他沒完沒了了。他還以謙卑的態度迴答道:“參政大人教訓的是,末將定是牢記心中。”


    “這囚徒工裏麵死了的,就有不少是因為多事犯了禁條。這做人啊,不該知道的,就不要去瞎打聽,免得給自己招來些災禍。”


    “是是是是……小人也受教了!”謝輝彎腰拜禮,擺出一副感謝涕零的態度。


    祝一民用眼角掃了一眼謝輝,踱著馬圍著他倆轉了一圈,似乎也挑不出來他倆的什麽毛病了。他向著屍堆靠近了幾步。祝一民不是武將出身,對這些血腥的場麵也並不多見。本來距離的遠,看不清屍堆的情況,心中還在怪那嘔吐的侍從沒出息。這稍作靠近,那血腥氣遠比他在楓帝造像塔樓上聞到的更加濃烈。不由得捂住口鼻,眼眉抽動。


    謝傳儉不動聲色,向謝輝使了個眼色。謝輝心領神會,吆喝著讓士兵將板車一起拉來的三五桶油播撒在屍體堆上,掏出火折子點燃了一個火把,丟進屍堆。


    高溫的火焰迅速爆燃,蔓延到屍堆的每一個角落。紙錢紙花也在燃燒中變成股股濃煙,飄散開來。屍肉在烈火炙烤中發出的奇怪味道讓周圍眾人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祝參政聞見這焦屍燃燒的味道之後,終於有些坐不住了,胯下的馬也險些受驚。費了大勁才將馬安撫下來,匆匆打了個招唿,揚起馬鞭便帶著自己的侍從們離去。


    謝傳儉的臉憋的通紅。不光是火焰灼燒發出的熱量,更也是憋著一口氣。他對這氣味也是極其難以忍耐。見祝一民等人離去,才哇的一劇咳,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將軍,這太難聞了,咱們也走吧。”謝輝捏著鼻子請示道。


    謝傳儉不斷用手在麵前扇動著,想讓這氣味好聞一些,又怕自己違背了老師的命令,隻好說道:“走……再離遠一點……得等燒完了把土墾開,埋進去。”


    謝輝隻好陪著謝傳儉繼續留在這高溫火場的附近。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說道:“今日太子巡樓,總執事的另一個參政趙申沒來,他的家裏好像和這個禪隱僧是一個地方的。”


    “哪裏?”謝傳儉皺著眉頭問道。


    “都是廬州南興城的,趙申可不就靠著他家在廬州一帶的生意和商會財閥,才跟住了總執事的麽。”


    “是還真有點巧……”


    謝傳儉話音未落,忽聽得有人驚唿:“不好啦!鬧鬼詐屍啦!”


    再看那火焰之中,一個身影亂蹦,嘶吼著便向外跳了出來。他全身的衣物已被點燃,可火焰似乎沒有辦法吞噬他身上的毛發,雙瞳在火光中堪比火焰更加明亮,整個人如同烈火之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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