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傳儉提著一籃餐食,緊緊跟隨在老師盛嵐的身後,走進上將軍府內最深處的一所隱秘房間。這間屋子有半截修在地下,需從外屋的一處不起眼的台階向下走才能進的來。


    守在門外的兩個家將,一個是謝輝,另一個正是隨著謝傳儉去收拾屍堆的伍長。他倆向上將軍行禮後,待他們進屋,便在屋外將門掩上。


    屋內無窗,隻在屋頂處開了幾個不起眼的透氣與采光的口子,所以顯得昏暗。陳設也極其簡單,一缸清水,一個便盆,一套木桌椅,一張臥榻。


    臥榻靠牆角,上麵躺著一人,手腳上綁著厚重的鐐銬,用半丈來長的鐵鏈釘在牆麵上。他的麵頰與身上被繃帶纏繞,滲出隱隱的血跡,似乎全是燒傷。


    “這是……哪裏?”這是禧虎這囚役一年多以來第一次和工地之外的人說話。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何會從楓帝造像下的“屠宰場”被轉移到了這間屋內。他不知道昏迷了幾日,直到一個時辰前才剛剛蘇醒。看守他的人立即就出門通報,然後就帶進來了這個老者。他隱約記得在亂鬥的那天見過,是徐淩忠給他說的一個什麽上將軍。


    “這裏是上將軍府。我家老師是軍機處上將軍盛嵐,還不趕緊拜見。”謝傳儉將餐籃子放在床沿,雙手撫在腰間雙刀的把手上,生怕禧虎有些異樣的動作。


    禧虎試著挪動了一下手腳,當然不是因為要去拜見盛嵐,而是鐐銬的束縛讓他極為的不舒服。皮膚外被火焰灼燒的傷口,撕扯著他的每一寸神經,令他疼痛不已。他齜牙咧嘴著,仔細觀察盛嵐。這上將軍半百左右的年紀,發絲十之有二變為了灰白色,寬額細眉,鼻梁高挺,白麵短須,細長的雙眼周圍堆積著些許皺紋,在明亮的燭光下更顯得清晰。若不是他身材寬大魁梧,以及那伴隨年歲增長而微微隆起的腰腹,僅是麵相上看,根本就似一名文官而非武將。


    “身體感覺可還好?”盛嵐的聲音渾厚有力,“你身上的新疤舊痕交織,這迴可得好好休養好一陣子了。”


    麵對盛嵐的和顏悅色,禧虎不敢放鬆警惕。尤其是那一副鐐銬束縛的手腳,讓他覺得這裏的一切對他都充滿了敵意。他依舊清楚記得在囚徒亂鬥中,他被崔老七死死的掐住了脖子,失去了意識。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直到他感到那燎遍全身的灼燒,就好像點燃了一枚引信,再次引爆他的生命之力。他甚至覺得隻要自己願意,便可以立即召出狂野血脈之力,麵前的這些人,誰也阻攔不了現在的他。


    “我……是不是已經死了?”禧虎腦中閃過一個想法,麵前莫非都是幻覺?沒做思考就問出了口。


    威嚴的盛嵐,也忍不住微笑著,將雙手背到後腰上,調侃道:“我們哪裏看著像是在和已經死了的人說話?”


    謝傳儉憤慨的補充道:“你當日被那壯漢掐住了咽喉,應該隻是背過氣去了。那桐木軍統領也不知道是怎麽檢查的,居然說無人生還。所有逝者在火化時,唯獨你一個人,從烈火中跳了出來,我們還以為是詐屍了。等拍滅了你身上火焰,就又沒再蘇醒過。也就是看你氣息尚在,才把你帶到這裏休養,你都睡了三天了。”


    禧虎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燒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浴火重生。盛嵐問出了禧虎心中同樣的疑惑:“你這後生真也是不簡單……為何能在烈火之中不被焚盡,反倒獲重生?”


    禧虎心中驟然煩悶,一年多以來的遭遇和那日血戰的痛苦一股腦湧出,他扭動著身軀,掙紮著大吼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謝傳儉和盛嵐也沒曾想到他是這般反應,謝傳儉本能的護在老師身前,雙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滾!滾!不管你們是誰!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都給我滾!”禧虎當下裏隻想這些人趕緊消失,趕走了他們就好像一起趕走了迴憶。他唯一堅守的底線就是不讓狂野血脈之力在此時此刻迸發出來。死鬥和烈火都沒能將他殺死,就足以吸引這些當官的人對他的興趣了。一旦暴露自己異族身份和狂野血脈之力,他很可能與被囚禁多年的善行師叔一個下場。


    盛嵐拍了拍謝傳儉,悄悄給一個手勢,讓他和自己趕緊離開這裏,以免進一步激怒禧悟。謝傳儉雙手不離刀把,緩緩後退,直到護送老師走出門外。


    伍長和謝輝快速將屋門關嚴並用一把大鐵鎖鎖住門栓。這間屋子的牆壁和門雖早就貼上吸音隔音的木料,仍舊可在門外依稀聽見禧虎歇斯底裏的吼叫聲。內容都是“放我出去”一類的話語。


    “老師,他的情緒實在是難以控製”謝傳儉麵露難色,“如果不能安撫下來,未來除去了鐐銬,那就是脫韁野馬,不……更比雄獅猛虎惡獸一般啊!”


    “換做是誰,經曆這些之後都難以接受。”盛嵐盯著緊鎖的門板,歎了口氣,“先讓他冷靜冷靜,之後每天我會親自給他送餐食。慢慢來吧。既然想要接近他,就必須先爭取他的信任。”


    “此人不過蠻力而已,真值得老師去爭取嗎?”謝傳儉不太理解老師的意圖。


    “要爭取的不在於此人,而是他背後的禪隱宗勢力。”盛嵐道,“我曾經與禪隱宗內的大師有些接觸,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宗教派別,這後生既然有一拳打死壯漢的力量,通過他沒準能夠幫助我們獲取一條新的強軍法門。”


    “強軍法門……”謝傳儉沒有盛嵐想的那麽遠,單憑老師簡單一說,他反倒是串起了很多事情的聯想:“最近總執事的人似乎對禪隱宗的事情也相當感興趣,趙參政的老家不就是在廬州南興城嗎?太子巡樓那天還真沒見他來,火化囚徒屍體那天,祝參政又奉總執事之命來吊唁死者……會不會……”。


    “你是想說會不會有所關聯是吧?”盛嵐一語打斷,“很多事情都不會無端發生,趙申近日確實也是向總執事告假還鄉一段時間。”


    謝傳儉瞪大眼睛,仔細琢磨著這幾件事情,表麵無關卻又千絲萬縷,令他一時理不清楚。


    “做好分內之事,不要打聽的就不要亂打聽了。免得招惹其他是非。”盛嵐壓低聲音道。


    “是……”


    盛嵐看了一眼在不遠處守門的伍長和謝輝,又說道:“二位務必將涉及此人的所有家將都打點好,禧悟還活著的消息絕對不能有半點外泄。尤其是對內務府和政事堂。”盛嵐的最後一句話刻意加重。


    “上將軍放心,一定保密。對外不會有半點風聲。”謝輝雙手抱拳迴複道。


    伍長也抱拳迴複道:“昨日已將火葬之地土地翻墾並按上將軍要求植上林木,當日負責搬運屍體的家將們在內,都是府內絕對可信之人。請上將軍放心。”


    “走吧,看護好這個後生。燥獸還得慢慢馴服。”盛嵐眯著細長的眼睛,說完便帶著謝傳儉離去。


    第二天接近晌午時,盛嵐帶著謝傳儉再次來到禧虎的密室中。禧悟正迷迷糊糊的在臥榻上睡著。


    昨日的餐籃子被掀翻在地,有些食物和盤子的碎渣還散落在床邊較遠地方。不難推測,這是禧悟發怒時踢翻的,但他一定是耐不住饑餓,將自己可夠的到範圍之內的食物都拾起吃了。


    還好水缸和便盆也都在鎖住禧悟的鐵鏈範圍之內,不然他連簡單的生理需求都解決不了,房間一定會變得更加亂糟糟。


    謝傳儉將一個新的餐籃放在床沿,強忍著便盆中散發的凝重氣味,將它提出了密室。謝輝從門口處又遞送了一個新的進來。


    動靜間,禧悟被吵醒。他眯縫著的眼睛,盯著麵前的兩個人。


    “真是頑強的生命……”盛嵐心中暗忖,突然禧虎就從床榻上蹦了起來,鬆弛的鐵鏈被他猛的拉緊,一股強大的張力又將禧虎重重的扯迴床榻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撞擊產生的劇痛穿過傷口,鑽入到他的每一寸肌肉深層中,險些讓他再次陷入昏迷。


    謝傳儉丟下空便盆,一個箭步從門口躍迴盛嵐身邊,做出護衛的姿態。盛嵐一手撫住謝傳儉摸刀的手臂,一手伸掌向禧悟示意自己並無敵意。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禧虎不顧一切的掙紮起身,大聲嘶吼著,仍然企圖掙脫手腳上的鐐銬。他的雙眼圓瞪,死死的盯著盛嵐。


    盛嵐拉著謝傳儉緩緩退步,輕聲道,“吃些東西吧,明天我們再來看你。”說罷便離開了密室。


    又過一日,臨近晌午時分。盛嵐照舊帶著謝傳儉來送餐和清理房間。這一次,禧悟喘著粗重的唿吸,和他倆保持著距離。但明顯是刻意壓製了情緒,比前兩日要來的更加安靜些。


    “今天需要換藥了,後生。”盛嵐攤開雙手繼續向禧悟表明自己無敵意,“我們並不是敵人。”


    “那又為何囚禁我?”禧悟怒目相對。他臉上的繃帶已經有些脫落,露出麵頰上的燒傷。


    “為了保護你。”盛嵐用非常衷肯的語調迴答道,“任何一個人在經曆那種血戰之後,都可能會做出不可預計行為。那種生與死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尤其是你這樣的年輕後生。如果這鐵鏈讓你產生了誤解,我們可以幫你拿掉它。”


    他說著,便示意謝傳儉上前打開鐐銬。謝傳儉滿臉的驚詫,無法理解老師這瘋狂的命令。


    “快拿掉它,我們該給這後生換藥了。”盛嵐再次命令道,語氣強勢的讓人無法反駁。


    謝傳儉從腰間取下鑰匙,小心翼翼的來到禧悟的身邊。他開鎖的過程中雙眼沒有離開禧悟一刻。生怕這狂躁的囚工會做出意外的舉動。


    隨著鐐銬“咣啷”一聲落地,謝傳儉一蹬腿,繼續護在老師的麵前。禧悟長出一口氣,仿佛卸去了千斤的重擔,他從床榻上蹦下來,活動著自己的手腕腳踝。


    “可以換藥了嗎?”盛嵐問道。


    “我不需要你們!”禧悟突然躍身,向出口方向跳去。未愈合的傷口都是他身上一道道的負擔,他的速度明顯比受傷前要緩慢了許多。


    謝傳儉橫步跟上,拇指輕推刀格,亮閃閃的兩柄刀刃正要出鞘。卻見盛嵐居然比他還快,一個轉身來到了謝傳儉麵前,雙手一推,將他的雙刀按迴刀鞘。又緊跟兩個大踏步擋在了出口與禧悟的麵前。


    “你今日若不換藥,傷口難以愈合,最終將發炎潰爛。傷的可是你自己!後生!”盛嵐的話語中氣十足,像極了長輩在訓斥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讓開!”禧悟借著慣性,揮拳向盛嵐攻去。他隻是本能的想要逃離這裏,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拳是否帶著拳氣。


    盛嵐旋腰一扭,輕鬆避開。當禧悟的手臂經過他的麵前時,隻見他伸出大手,如同鐵鉗扣死在禧悟的小臂上,順勢一拉,禧悟已經全然失去了中心。盛嵐再一推,禧悟剛剛好跌坐在密室中間的凳子上。


    謝傳儉趁機上前,反扣禧悟的雙臂,用膝蓋頂著禧悟的後背。禧悟發出痛楚的嚎叫聲。


    “傳儉!不得無禮!”盛嵐伸手喝道。


    “老師,他太危險了!”


    “放開他!”盛嵐依舊是令人無法反駁的命令語氣。


    謝傳儉隻好緩緩鬆開禧悟的手臂。禧悟抖動著身體,就像在驅趕謝傳儉讓他盡量的遠離。


    “我們若有敵意,傳儉的雙刀怕是早就砍斷了你的手腳。亦或者我拉動你的手臂時,也盡可肆意折斷它。”盛嵐慢慢走到禧虎身邊,從木桌上打開一個裝著創傷藥和繃帶的盒子。


    “你們到底……要把我……怎麽樣……”禧虎喘著粗氣問道。通過對盛嵐那一抓的力道感受,他絲毫不懷疑可以肆意折斷他手臂的說法。


    “先換藥。”盛嵐悄悄的鬆了口氣,聳了聳他高挑的鼻梁,額間的皺紋似乎變得更加明顯,“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聊一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斷牆之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頭不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頭不慫並收藏斷牆之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