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臨河的水,孤獨的向北靜靜流淌著。一支載著廬州各類囚徒的船隊緩慢的隨河水向北而行。


    因為殞帝牆在北陸的南麵高高聳起,帶動了整個地勢的變化,所以北陸的江河絕大部分都是自南向西北方向流淌。


    長臨河就是這樣的一條江河。縱穿了廬、豐兩州的邊際線,後轉入霸州,繼續向東,直到東陽灣流入大海。所以,長臨河是從廬州前往帝都的最佳水上路線之一。


    這支船隊共計八艘船,每艘船上載有數十名囚徒,他們都是廬州全境之內征集,被押送到帝都永德城的。這樣的船隊,每個月都會有一支,不斷的為帝都運送勞力。這不僅僅是廬州,北陸除了海州之外的全部六州都在向帝都持續輸送著勞力。


    禧虎和徐淩忠在圩城被城尉陳開判罪的三天後,就被押送到廬州的沿江城上了這支船隊。這本該是禧虎和善水一同前往帝都的路線,而此時此刻的善水,已經永遠的留在了圩城。


    禧虎的麵頰上滿是血汙和傷痕,兩眼無神的倚靠在艙壁上,手腳依舊被鐐銬束縛。這傷痕並不是陳開所判他和徐淩忠各自的杖罰二十所致。衙役的那幾杖責,對於他們常年習武的人來說幾乎是不痛不癢。


    禧虎想要喚醒狂野血脈之力將整個圩城掃平,來宣泄心中的一切怒火。但狂野血脈之力在此刻仍是不知所蹤。極怒之下,他扯毀了善通為他遮掩身份的麵具。臉上的皮膚因為麵具間黏膠的撕扯,也被毀的血肉模糊。現在,即便沒有了麵具的遮蔽,卻也沒有人能看出他虎人的麵容。隻知道他是一個被毀容的少年。除了嫌棄他臉上的血汙之外,倒是沒有人再把他當成異族。


    可這並不是禧虎想要的結果。


    他還沒有來的及思考他在帝都服從徭役的日子將要如何度過。腦海中,隻有吊掛在城門,慘死的善水師叔。


    陳開判了善水通匪的罪名之後,當天就把他綁掛在城門口。並當眾宣讀了他通匪的罪行。圩城的百姓當真以為他是山匪,竟然有人帶頭撿起石頭砸向善水。當三天後陳開的衙役把善水從城門上放下來送去問斬的時候,才發現他被石塊砸的麵目全非,早就斷了氣。


    就這樣,陳開依舊下令將善水當街斬首。


    禧虎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是他被押送出城時聽得衙役們當做玩笑話所說的。他沒有見到善水最後一麵,善水慘不忍睹的遺容卻一直存在他的腦海之中。


    “喂,小子,吃飯了。”徐淩忠剛從餐桶中搶來的兩個饅頭,遞給了禧虎一個。倘若他再慢一個彈指,今天的午飯就被其他囚徒搶個精光了。


    禧虎搖了搖頭,拒絕了徐淩忠的好意。


    徐淩忠嗅了嗅這囚牢之中悶熱發臭的空氣,加之船體在水麵的顛簸,確實倒人的胃口。可他依舊還是毫不客氣的自己啃起了饅頭,待一口咽下肚,才說道:“到帝都還早著呢,就算坐船,最快也得四五天的時間。你要是不吃點東西,還沒到地方,就餓死了。”


    “鐵牛叔,是我害了師叔。”他眼眉未動,就好似自言自語,“如果我不堅持讓他帶我去帝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徐淩忠抬頭看了一眼他滿是傷痕的臉龐,一個少年竟然能夠他硬生生撕扯掉自己的麵皮令自己毀容?這實在讓這個曾經的名將不解,他低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禧虎沒有迴應他。徐淩忠也並沒有再追問,猜想他的內心此時應該也是同樣的血肉模糊。


    “擒拿了山匪的英雄,沒有死在山匪的刀下,卻被他所保護的民眾活活砸死。嗬嗬,真是笑話。”徐淩忠隻好搖了搖頭,說道:“命數裏有的,躲也躲不掉,你們禪隱宗常說的不是有句話叫……道法……自……自然,對吧。事情已經發生,你也不能扭轉與迴退,隻能把接下來的路走得更好。老夫若有恢複自由身的一天,一定助你端平伏羊山!”


    他們身邊盡是各式各樣的囚徒,所以徐淩忠一直都是壓低了嗓音和禧虎說話。唯獨“端平伏羊山”這幾個字,尤其用力。連徐淩忠自己都警覺的向四周環顧,生怕引起別的囚徒的注意。


    “人生啊,會麵臨很多的不得已。現在這個世道就是這個樣子嘛。老夫見過的血腥,比你經曆的還要殘酷很多倍。有多少親密戰友、家人在我的麵前死去了?我不還是依然混在這個世上嗎?”


    “……”


    “對逝去的要懂得放棄,不能成為你的負擔。”


    “……”


    “人生路還會很長。我都這個歲數了還在為生而戰鬥,你有什麽理由從此一蹶不振?”徐淩忠不厭其煩的諄諄教導。他心疼麵前這個少年,不僅是因為他們被共同判得通匪的從犯罪名,而是覺得他有一種莫名的神秘。禧虎撕扯麵具的那一瞬間,讓徐淩忠認定了他絕非凡人。


    接下來的幾天,徐淩忠使出了渾身解數,滔滔不絕的開導著禧虎。雖然禧虎並沒有因此完全恢複鬥誌,但至少每天可以主動吃點東西,不至於餓死在這條船上。


    船上的囚徒們之間,本是很少交流。有些人見徐淩忠見識廣,時不時的會來詢問些事情。比如他們將會被押送到帝都做什麽事情之類。每到此時,徐淩忠從未讓眾人失望過,總能把事情描述的繪聲繪色。


    “帝都在做一個大工程,已經好些年了。一開始是從各地征召工匠、勞力去建造,但工程浩大,體力透支的民工太多太多,以至於沒有人再想為桐王再賣力。那些死掉的民工,隻能獲得一些微不足道的撫恤金,而對於一戶人家不得不麵對的艱難生活來說,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所以時間久了,他們隻能將各地的囚徒、流民發配到帝都,從事工程的修建工作。”


    “鐵牛叔,桐王到底在帝都修什麽呢?”其他囚徒隨著禧虎喊他鐵牛叔。畢竟北尋兼和陳開還是對他網開一麵的,在囚役登記的名冊上,沒有公開他徐淩忠的身份。


    “你們啊,知道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什麽時候嗎?那不是肉體的死亡,更不存在什麽靈魂的消亡,至少活人是沒法體驗的。真正的死亡,是所有人把你遺忘的的時候,沒有名字,沒有事跡,在曆史長河中,沒有關於你的任何一筆記錄。至高無上的帝皇們,他們必須要被人銘記,而且是深深的銘記。桐王早在楓帝在北伐失蹤後不多久,就開始了這項工程。他要在帝都的城外,建造一尊巨大的楓帝造像,以期世人敬仰。他們要的,遠不止是當下的功名,而是要成為千秋之後的信仰。”徐淩忠盤腿坐在囚牢的正中央,很享受為眾人說教的感覺。


    “那我們就是去修造像的?”有人問道。


    “不然呢?”徐淩忠笑道,“從古至今,隻有發配邊陲執行徭役的。有幾個皇帝會把那麽多囚徒、流民集中到帝都附近去?”


    眾囚紛紛點頭認可。


    徐淩忠接著說道:“去帝都的勞役也是一條艱險之路,咱們這些人想要活,就必須照顧好自己,有吃的時候好好吃,能睡的時候好好睡。等到造像完工,沒準桐王一高興與太子大赦天下,我們還有重歸自由的一天,哈哈!”


    徐淩忠在大笑間偷偷的觀察著禧虎。必須慢慢的接受善水死亡的事實,才能讓禧虎重新打得起精神頭。好在船上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聊天,這也是他們唯一打發時間的方式了。


    “你練過武嗎?”徐淩忠總是這樣找著話題與禧虎對話。


    禧虎沉默,但微微點頭算是迴答了他的問題。


    “你們禪隱宗練得是禪意拳吧?忠正善禧,到你這裏正好是禧字輩。禧悟……”徐淩忠越說越像是自言自語,“哎,希望你能人如其名,悟得真道吧。”


    十天之後,他們船在霸州永德城外靠岸了。全副武裝的帝都樞軍接收了所有的囚徒,用厚重的鐵索將他們的鐐銬串在一起,排成長隊押送下船。


    數日未見藍天白雲的囚徒們,下船後反倒是心情開朗,享受著船艙外的新鮮空氣。他們其中有盜竊犯、強奸犯等各類匪人,也不乏類似禧虎和徐淩忠這樣被莫名判罪的。能夠苟活下來,對大部分人來講已經是幸運之事。


    禧虎拖著鐐銬與鐵鏈,跟著隊伍緩緩的走著。抬眼望去,碼頭上人頭攢動,但是安靜有序。畢竟帝都樞軍的士兵們個個持刀押送,稍有怠慢的囚徒輕則鞭笞,重則當場問斬,誰也不敢胡亂造次。


    遠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帝都高聳的城牆,烏黑堅硬,就像是極致微縮版的殞帝牆。而在城外的另一邊,一座更加高大的銅人像佇立的藍天之下。


    銅像尚未完工,目前隻能看出個挺立的身型,整個人物上肢和麵部都還沒有造完。


    這就是尚離瀾楓的造像了吧。那個推翻木丸王朝,重新一統北陸六州的皇帝。禧虎的腦海裏想起了徐淩忠在路上和他嘮叨的關於楓帝的故事。


    “楓帝打仗是個好手,六州諸侯都不曾是他的對手。你很難想象他是一介草民的出身,能辦成平定天下的大事。”徐淩忠絲毫不掩飾他對這個曾經對手的敬意,“尚離瀾楓會不會是個好皇帝,我也無從評價,也沒有機會評價了。當時隻是因為立場不同,我為了平樂侯而戰。就他本人的的領軍打仗的能力,我是打心眼佩服的。”


    當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是私底下和禧虎悄悄說的,畢竟他還有很多關於對當今朝政不滿的言辭,是絕不能讓同一船牢內的其他囚徒知道的。


    “如今的朝政,尚離瀾楓的弟弟把持朝綱,把攝政王當的和皇帝也差不多了。各地的政治混亂,就像北尋兼和陳開這些人一樣,為了自己的利益壓榨一方。真正的民苦民憂,有誰來體恤?還有一年多太子成年,尚離瀾桐終歸是要還政太子的。可太子繼位後還會發生什麽?很多事也都還是說不準的。”


    禧虎後來也被徐淩忠勾起了對尚離瀾楓故事的好奇,想要詢問楓帝一掃北陸所向披靡,建立了尚離王朝後,為何在北伐海州後,十萬大軍渺無音訊?徐淩忠還沒找到時機來和他解釋這段故事,就已經被帝都樞軍押送下了船。


    “至少你小子願意和我說話了。”徐淩忠在下船時,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悄聲和禧虎說道,“我們還有好長的日子要一起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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