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役的日子遠比禧虎想象的要更加殘酷。


    從來沒有人會關心囚工們是否已經體力透支,隻有為了追趕工程的進度,無盡的催促與斥罵。


    這尊巨大的造像,是楓帝站立,一手頂天一手持刀的形象。據說在楓帝北伐後沒多久,尚離瀾桐就開始組織建造。造像總高度十丈有餘。內部,其實是一座巨大的塔樓。外表用鑄銅包裹,才形成楓帝的造型。


    現在塔樓內部結構已經基本完工,塔外密密麻麻紮滿了木質的腳手架。塔頂的位置安裝了一個巨大的輪機,用人力在塔頂推動輪機,經過一係列精密的傳導,帶動繩索將切割成小塊的銅板運送的每一層,再用特製的鉚釘安裝在塔壁上。


    普通的高塔的外壁是不可能承載如此多數量銅板的重量的。但設計銅像和負責總監工的,是北陸赫赫有名的禹家長子禹治。他的祖輩曾經設計並督辦了從濱州洇北江連接到霸州的洇龍大運河的北段,但因為連年的戰亂,始終沒能將運河修建完整通上雙龍江,否則北陸將從南至北,水路貫通,將大大提升同商貨運的效率。


    如今尚離瀾桐許諾禹治,造像完成後會再傾注六州之力繼續修建洇龍大運河。這才請得他督辦造像工程。


    按照工期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將造像外部的鑄銅安裝完畢,最後將楓帝頭像固定塔頂就能完工。這正好是太子成年的時間,尚離瀾桐也將在楓帝造像完工的同時,為太子舉辦登基大典,還政於他。


    每每聊到這裏的時候,徐淩忠總是對禧虎,搖頭苦笑:“修塔修造像是辛苦,可苦的隻是我們這些囚工嗎?或許有一些是被強壓了罪名拉來當勞力的,可大部分都還是在這裏為自己做的錯事在贖罪嘛。苦什麽呀?修這麽大個的家夥,不用錢嘛?你以為這錢都從哪裏來的?苦的不止是我們,是天下的黎民!”


    禧虎表麵上對他所說的內容毫不動容,但聯想到趙家為常笑買官、肆無忌憚的把整個南興城當成自家地盤,北尋兼更是玩起了官匪勾結,隨意掌控周邊百姓生死的這些事,他的內心仍是波瀾四起。


    “世道遠比你了解的還要混亂。南興城遠處在南方的邊陲,算是遠離了很多戰爭的紛擾。所以你能看到,隻是這混亂北陸的小小一隅。”徐淩忠總是一邊向禧虎小聲念叨,一邊賣力的搬運著各類建材。他雖然歲數不小了,但身體健壯,幹起活來並不輸年輕人。更何況稍有懈怠,那些監工的鞭子馬上就會抽上身來。所以哪怕再疲憊,他們這些囚工都還是寧願讓自己表現的更加積極一點。


    日子一久,禧虎也開始忍不住向徐淩忠詢問很多關於北陸曾經的故事,甚至開始想要了解徐淩忠的身份。當他向徐淩忠問起與山匪間曾經到底發生過什麽糾葛時,徐淩忠毫不避諱,非常樂意的講起他年輕時候的見聞。這已經成為了他倆打發苦悶又疲乏的囚役日子的最佳調劑品。


    “他們的頭領北尋兼,和我曾經都是平樂侯的部將。這個人打仗是把好手,就是生性狠辣,惡毒點子也不少。不然,他哪裏會在後來去伏羊山幹這些個勾當。”徐淩忠隻敢在夜深時分,確認了周圍囚工各自迴牢睡去,才敢小聲的在角落裏與禧虎說起這些事情。


    “他本可以在圩城連我也殺了的。包括……”禧虎的聲音壓的比徐淩忠還低。


    “包括我,是吧?嗬嗬。”徐淩忠咧嘴一笑,搖搖頭,“他不是不想我死,是想讓我們活著比死了還痛苦。”


    “他不怕我們迴去報複他們嗎?或者,我們在帝都告發他們官匪勾結!”禧虎實在是無法理解北尋兼這種天地無懼的想法。


    “怕?那不是這個老北的風格。況且我們深陷囚役,能不能活著出的去,都是個問題。”徐淩忠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反問道,“在這個工地上,有誰會相信兩個囚工的話呢?小子啊,想做成大事,必須要先保證自己活命,死了可什麽都做不了了。明白嗎?”


    禧虎縱然滿腔怒火,他也清楚得很,徐淩忠說的都是大實話,活著才能繼續做成事情。現在的他,隻能夠咬牙切齒的說些狠話罷了:“總有一天我要從這裏出去。也總有一天我要讓北尋兼為他的惡行付出代價!”


    徐淩忠微微歎氣,“弄死他一個人是不管用的。死了一個北尋兼還會有東尋兼、西尋兼、南尋兼,你打的完嗎?”


    “那也不能看著他們在伏羊山作惡,禍害一方吧?”


    “他們確實是像廬州的毒瘤,但生病的,絕不僅僅是廬州一地啊。生病的是整個北陸,好不容易被重新統一了,卻有人再一次想把北陸推向分裂。各地反對尚離王朝的聲音現在越來越多了。桐王比他的哥哥,還是要差了些意思。”徐淩忠笑了笑,似乎話題正在向他希望的方向發展,“你師叔被殺的事情,很快會有人傳到南興城和南清寺去的。不知道你師父會作何感想。”


    禧虎沉默了,師父已經為他們承受了太多。善水師叔算是師父所有師弟中最謙卑踏實的一個了。他被誣陷勾結山匪甚至死於圩城百姓手中。禧虎分不清這一切的發生,到底是因為北尋兼的無良還是百姓的無知。


    “語言有時候遠比刀劍更具備殺傷力,無需動手便可殺人於無形。這些拿起石頭去傷害善水大師的人,未必是惡人,隻是被惡人利用罷了。”徐淩忠拍了拍禧虎的肩膀,“禧悟,你想要拯救這些人嗎?”


    禧虎似懂非懂,想要點頭,又突然搖了搖頭,“我還不知道,鐵牛叔,誰會來拯救我們呢?”


    徐淩忠默不作聲,但臉上卻鋪滿笑意。


    禧虎隱隱的覺得徐淩忠的話中另有他意,但不論他如何追問,徐淩忠都不再繼續交談。他欲擒故縱,賣起了關子隻道會讓禧虎慢慢的知道這世道的故事。


    禧虎與麵具一同撕裂的麵部皮膚,開始慢慢的結痂愈合。他作為虎人的麵部特征被傷疤所掩蓋。徐淩忠非常好奇禧虎是怎麽做到能撕扯自己臉上的皮膚的。禧虎對此總是避而不談,可是在架不住徐淩忠的反複詢問,包括他身上一條條的斑紋。


    禧虎解釋自己生來就是醜陋,身上也布滿了奇怪的胎記。這是禧虎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撒謊,他不知道這樣是否糊弄住了徐淩忠。至少,徐淩忠後來就不再主動和他聊起這個話題了。


    相貌的變化,甚至讓禧虎產生了自己與北陸智人無異的錯覺。他再也不需要像在南興城的時候那樣,不敢輕易接觸別人。畢竟這裏的囚工,早就被每日繁重的勞役壓迫的無心關注生存以外的問題。


    自從在坨岡上打虎時喚醒了這股力量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感受到狂野血脈之力在自己身上存在的一點點影子。現在他不僅無法主動感知和喚醒狂野血脈之力,就連見到血腥之物時,也沒有任何的衝動與不適。


    來自南境的力量難道就這樣銷聲匿跡了嗎?


    禧虎完全評判不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對自己身世的迷惑始終縈繞著他,他還來不及去思考這些,當下如何能夠生存下去,才是他真正要處理的問題。就像一座大山阻絕了他想要繼續前行的道路,如同殞帝牆一般。


    不知不覺,他們在工地上的囚役生活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同批次而來的囚工,與往期的囚工們已無差別。活下來的每個人,手腳上都磨滿了老繭、血泡;大多數人的肩膀與後背上都刻上了一道道的血痕,有的是搬運重物被壓出的傷痕,有的是被監工的鞭打所致。


    更有一定數量的囚工,承受不起這樣超負荷的工作,豎著走進了工地,卻被人橫著抬了出去。這裏囚工都害怕極了生病。監工不會讓生病成為囚工們休息的理由。能幹活的,才有飯吃,病了的,要麽堅持,要麽被打死、餓死、病死。


    這還不包括一些從塔樓腳手架上摔落、被墜落建材砸傷等意外而亡的囚工。幾乎每天都有囚工的屍體被從這裏運出去。


    徐淩忠說,這些屍體很可能是拖到了其他地方一把火燒了。帝都的樞軍可不會為了他們這些人去準備正兒八經的喪葬儀式。焚燒屍體,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


    這一日,禧虎正與徐淩忠及其他十多個囚工搬運一塊銅板。他們需要用推車把銅板運到銅像的正下方,再用輪機上吊下來的繩索牢牢捆綁。塔頂的輪機會把銅板吊往它需要安裝的位置去。這些銅板就是在工地旁的鑄坊中冶煉出來的。鑄坊火爐中的光亮日夜不停,把從各地源源不斷送來的礦石、金屬、木炭熔煉成不同形狀的銅板。禧虎甚至希望自己能夠被調至鑄坊裏工作。他感覺隻有鑄坊中的熊熊烈火能夠讓大地行者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疤更舒服點。


    銅板被推車運送到位後。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將銅板從木推車上搬運下來。銅像所在的位置地勢相對較高,禧虎遠遠向下眺望,看到工地入口處,樞軍押送著一大批新的囚徒而來。他們就像一個月前那樣,排著長隊緩緩前行。


    “又到每個月補充勞力的日子了啊。”徐淩忠喘著粗氣,擦了下額角的汗水,順著禧虎的目光望去,“真的有很多咱們這樣的人啊。”


    “咱們同批來的勞工,已經走了很多啦!”


    “是啊……”


    “哎……”


    其他囚工紛紛感歎。


    徐淩忠趁著監工們還沒有發現他們這群人的片刻休暇,快速走到禧虎的身邊,在他耳邊低語道:“看看這些人,你想拯救他們嗎?”


    禧虎詫異的看著徐淩忠滿是汗汙的臉,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麽問了。難道他是想要謀劃著一場越獄?


    “我可沒讓你從這裏逃出去,別這麽看著我。”徐淩忠一眼看穿禧虎所想,“禧悟,我和你提過,是這北陸病了。專政的製度下換誰做了皇帝,仍是天下苦矣。如今各州興起的一個同商會,主張‘萬事民做主,天下共同商’,要的就是想打破這皇權的專製。”


    徐淩忠的聲音越說越低。直到他看見數丈開外,一個樞軍提著鞭子正疑惑的看著他們。徐淩忠忽然大喝一聲,“兄弟們加把緊嘿,咱們把這銅板綁結實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斷牆之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頭不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頭不慫並收藏斷牆之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