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長篇小說)張寶同


    下了樓,傅林也不跟於小蘭走在一起,一路快步地走到了家屬區門前的路邊。於小蘭見傅林沒有推車子,便從後麵三步並兩步地追了過來,朝傅林問道,“咱咋走?”傅林說,“打的。”於小蘭低聲說,“路又不遠,幹嘛打的?咱們還是坐公交吧。”傅林板著麵孔說,“坐公交你不怕等車?這些年裏你光看病都不知把多少錢花沒了,還在乎花這幾個錢?”聽著這話,於小蘭便不敢再說話了。


    不一會,一輛出租車過來了。傅林一招手,車停了下來。傅林也沒管於小蘭,自己打開車門,在副駕駛架上坐下。可是於小蘭不會開車門,開了幾次都沒把門打開,按理說傅林應該下車去幫忙,可是,他卻沒有理示,擺出一副全然沒看到的樣子。司機用十分奇怪的神色朝著傅林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子伸出胳膊幫著把門打開,讓於小蘭進到了車裏,坐在了後排車座上。


    車開動了,兩人似乎都冷冰著臉色,誰也不對誰說話,完全就跟兩個不相識的陌生人一樣。傅林抬頭時,偶爾從反射鏡裏看到了後麵的於小蘭,隻見她像一隻木偶一樣,像是在沉思,像是在迷茫,整個神情麵色一動不動地凝固著。傅林並沒為剛才那冷漠的表現感到內疚,反而在想,應該讓她知道:既然她不想給予別人想要的東西,那她也別想從別人身上得到她想要的東西。雖然這是兩敗俱傷的結果,但他就想對她報複一下。


    出租車不過幾分鍾就來到了醫院門前。此時已是八點多了,醫院裏人頭攢動人山人海,跟春運期間的火車站裏一樣,光是排隊掛號的人都排到了大廳的外麵。這讓傅林很是吃了一驚:一個人來醫院看病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來醫院得要先掛號,掛了號再去門診看病,然後再去交費和取藥,沒有大半天的時間真是不行呢。這是怎麽了,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不是都提高了,看病的人咋會是這樣地多!就想於小蘭這幾年裏有多少時間都是在這種排隊掛號,排隊就醫,排隊交費和排隊取藥的過程中度過的,就覺得真是太難為她了。因為傅林幾乎很少得病,即使得病也都是去藥店裏買上點藥一吃就行了。如果真是有了一些大一點的病,也都是晚上下班後到家屬區對門的私人診所裏打上一兩瓶吊針就行了,所以,根本不知道到醫院看個病會有多難。


    進到了門診大廳,於小蘭開始排隊掛號。傅林便坐在旁邊的長椅上,從皮包裏拿出一本《小說月報》在看著。他的皮包裏任何時間都裝著一些書本或是雜誌,一有空閑就拿出來閱讀,這幾乎是他消磨時間的一種習慣性方式。這種習慣在他上中學時養成的,一直保持到現在。可以說,傅林一生中很少有無事可做的空閑時間,除非他的眼睛發炎了,不能看書了,也不能用電腦了,他才會老老實實地躺在了床上靜養。


    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於小蘭掛完號了,終於從長隊中走了出來,路過他的身邊,說,“好了,咱們上三樓。”傅林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把雜誌放進了皮包裏,跟在於小蘭的後麵上到了三樓。醫院看病人數最多的兒科、內科、婦科、眼科和皮膚科都設在一二樓裏,檢驗科和放射科設在三樓,有b超、胸透、內窺、放射和心電圖之類的診室。做腸鏡的診室叫內窺鏡室,既可以做胃鏡,也可以做腸鏡。


    三樓過道兩旁擺放著一些候診的長椅。因為來做腸鏡和胃鏡的病人都是前一兩天就跟醫生約好的,所以,在內窺鏡室門前的長椅上候診的人隻有三五個人。這些病人顯然都帶有家屬,隻是家屬們都坐在一邊的長椅上。傅林也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把那本《小說月報》又拿出來看著。而於小蘭一直呆呆地坐在那裏,不時看著手裏的那個病曆。也許是病曆的那些內容讓她想到了很多,所以,她總是顯出一副陰沉而悲愁的苦色。


    不一會,一個中年女人從內窺鏡室裏出來了。她仿佛是剛被人從深深的河水中搶救出來,被嗆得半死不活,隻剩下了半條生命,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她一邊提著被子,一邊做出著痛苦不堪的樣子,剛一出來就坐在了長椅上,大口地喘著氣。對麵坐著的男人趕緊跑過來把她扶起,讓她坐在長椅上。


    本來,於小蘭就對做腸鏡感到害怕,可是,看到這女人做完腸鏡竟成了這種樣子,更是受到了強烈的刺激,顯出一副莫名的恐懼。就在這時,醫生從裏麵喊道,“於小蘭進來”。於小蘭聽到醫生的叫聲,並沒有馬上從長椅上起身,而是朝著傅林看著。傅林見她嚇成了這種樣子,就起身走到了她的身邊,用一種不以為然的口氣對她說,“別怕,這是做腸鏡,又不是上刑場。”這時,醫生從屋裏伸出頭來,朝著她再次喊道,“於小蘭,快進來。”於小蘭這才咬了咬牙,進到了檢查室,把門關上。


    看著於小蘭進去檢查了,傅林坐在長椅上等著,坐了一會,感覺有些累,就起身在樓道上來迴地走動。走到過道的另一邊,看到牆麵上貼著一些有關腸道方麵的衛生知識。他站在那裏看了起來,其中一則有關功能性腸道紊亂的小知識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因為這跟他的情況特別對症。他這些年來雖說沒啥大病,可是時常的腹痛腹瀉卻一直在困擾著他苦惱著他。隻要寫作時坐的時間久了一些,肚子就會感到陰陰發痛,還會排出一種像氨氣一樣的臭氣。如果再多坐上一會,就得要趕緊去衛生間。一旦拉起肚子,就是服用氟呱酸也不管用,有時沒辦法,就隻好去診所打吊瓶。但是,讓他困惑不解的是,人們的肚子不舒服一般都是受涼或是飲食不潔所引起的,卻不知為何坐得時間久了也會引起腹痛和腹瀉。但眼前這則小知識就說出了除受涼和飲食不潔之外,還有一種能引起腹痛和腹瀉的原因就是神經性腸道紊亂。說的是腸子裏的神經係統因缺少活動處於靜止狀態,從而使腸道受到抑製,時間久了,腸道功能就會出現紊亂。雖然上麵沒有給出防止和治療的方子,但傅林知道這必須要少坐多動。他過去的身體一直挺好,也很少腹痛和拉肚子,就是在開始給雜誌社和報社寫稿後,才有了這種毛病。如果他隻要有那麽幾天或一兩周不寫稿,腹痛腹瀉的毛病也就會隨之好轉。可是,他根本就閑不下來,一閑下來就心裏發慌,感覺無聊乏味無所適從。所以,他就想這恐怕也是一種毛病。


    沒多久,內窺鏡室的屋門開了,於小蘭捂著肚子從裏麵出來了,然後就倒在了長凳上,做出一副想哭又不好哭出來的極其痛苦的樣子。他剛才見過那位中年女人做完腸鏡後的痛苦,知道於小蘭身體非常地虛弱,感情特別地脆弱,怕她會忍受不住,倒在地上,便馬上快步趕了過來好攙扶一下她。可是,他隻是站在她的麵前,並沒有伸出手來去攙扶她,好像這種事讓他做不出來似的。而她也沒有那種要讓他攙扶的意思。傅林不禁在想,也許是長期的無性的夫妻生活已經讓他們兩人變成了兩塊同極的磁鐵,不但沒有了相互吸引的能力,反而產生了相互地排斥和隔閡。傅林問道,“醫生是咋說的?”於小蘭搖了搖頭說,“醫生啥也沒說,就讓我出來了。”傅林就感覺不對勁,因為腸鏡做完,結果也就出來了,不可能象化驗血和化驗尿那樣還要等著化驗員進行化驗,才能出結果。所以,傅林就意識到醫生是在有意對她隱瞞檢查結果。


    正在這時,醫生出來朝著傅林說,“你是病人家屬?”傅林說,“是的。”醫生招了下手,說,“你來一下。”傅林一怔,就覺得事情壞了。稍懂醫情的人都知道,如果醫生有話要對病人家屬說,那就意味著病人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了,嚴重得已經不便再對病人本人說了。傅林更是提心吊膽,惶惶不安了。他進到了醫生辦公室,往桌旁的凳子上一坐,就問醫生,“她的病情是不是很嚴重?”


    醫生一邊收拾著那台剛給於小蘭做過腸鏡的儀器,一邊對傅林說,“初步診斷是結腸腫瘤,不過,還得要做活檢。”傅林知道活檢是活體組織檢查的簡稱,也稱為外科病理學檢查,通過切取、鉗取或穿刺等方式,從患者體內取出病變組織,進行病理學檢查的技術。凡是癌症患者都得要進行這方麵的檢查。傅林用十分平靜的口氣問醫生,“你覺得是結腸腫瘤的把握有多大?”醫生說,“大概是百分之八十到九十。其實,也可以說是百分之百。”傅林看了看這部儀器。這是一種用很長的金屬連線一頭連著腸鏡,一頭連著電腦的儀器。既然能從電腦屏幕上就能看到腸道裏的病變,那麽醫生的話幾乎可以說是蓋棺定論板上釘釘了。


    醫生很快就把儀器收拾好了,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坐在了辦公桌旁,對傅林說,“於小蘭這病你們怎麽這長時間都沒檢查出來?”傅林說,“她這些年裏不停地往各家醫院跑,城裏的各家醫院差不多都讓她跑遍了,可是,有的醫生說她得的是附件品,有的說她得的是痢疾,還有的醫生說是因為上了節育環。所以,才把這病給耽擱了。可是我半年前就發現她開始便血,我給她說這是腸癌的表現,可她根本不聽。”醫生說,“簡直是胡鬧,昨天我把她的病曆一看就說這是結腸潰瘍,為了防止病變,我讓她趕緊做腸鏡,沒想到今天把腸鏡一做,卻是結腸腫瘤。她真是把時間給耽擱了,要是她能提前半年來我這裏,根本不用動手術就能把她的病看好。”醫生是位年近五十的男人,穿著一身白大褂,麵容清瘦,前額稍微禿頂,人看起來挺普通,但從他的神色和說話中,讓人能實實在在地感到一種權威感和信任感。這也讓傅林對他頓時肅然起敬感激在心。


    傅林心情沉重地問,“這病是不是治不好?”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凡是患癌症的人,就差不多是被宣判了死刑。醫生搖了搖頭,說,“沒那麽嚴重,隻要把病變部分切除了就沒有太大的問題。”說著,便開始填寫化驗單,寫完後,他把化驗單和活檢樣本遞給傅林,說,“你馬上把這送到六樓的化驗室,明天過來取。”傅林接過化驗樣本和化驗單,感激地說,“小蘭因為這病跑了兩三年了,都沒查出個結果,是你查出了小蘭的病情,我們要感謝你。”醫生趕忙把手一擺,說,“這本身就是我們的工作,不要客氣。你趕緊去。”


    傅林點了點頭,正要離開,醫生又對他說,“這事先不要對於小蘭她本人說,我看她這人心眼小,疑心大,一說起病來就哭哭啼啼好是無奈,所以,先不要給她本人說,免得讓她憂心害怕。有好多癌症患者一聽說自己患的是癌症,首先精神就崩潰了,這很不利於治療和康複。”傅林說,“我知道,謝謝關大夫。”傅林是從化驗單上的簽名中知道他姓關。


    傅林出了內窺鏡室,直接上了六樓,到了六樓就見對麵的一個房間門前掛著“活組織檢驗室”,而且門是半開著,朝裏麵一看,就見一對中年男女正坐著對麵說話。他進到了屋裏,那位女的朝他說,“什麽事?”他把手裏的化驗樣本和單子遞了過去。女人接過樣本和單子看了一下,說,“明天早上過來取。”傅林說,“知道了。”傅林本來還想看那女的有什麽話要說,可是,那女人把臉又朝那男人在說話,他隻得從屋裏出來,朝著樓梯口走去。


    走到六樓和五樓的拐角處,他停住了,想著自己這命,淚水便忍不住地從眼眶裏湧了出來。本身他的婚姻就非常地失敗,正當他要擺脫這種悲劇,於小蘭又得了這種絕症,即使將來能保住命,也就成了半個廢人,一輩子病病殃殃半死不活,直到把他傅林折騰光折騰淨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多少癌症患者的結局不都是這樣,要麽是傾家蕩產,要麽是家破人亡。他在樓梯拐腳處立了一會,覺得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老這樣地呆著,就用袖子擦了擦臉,可是,還沒擦完,又有淚水湧了出來,幸好沒有人從旁邊走過。為了讓淚水止住,他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出著氣,讓心情慢慢地平緩下來。


    下到了三樓,因為心情不好,傅林的臉色顯得很陰沉。於小蘭十分警覺地看著傅林,說,“你哭了?”傅林把臉朝向一邊說,“沒有,我眼睛發炎了,一見到光就很刺眼。”於小蘭問,“你剛才去哪了?”傅林說,“去送化驗單了。”但他沒敢說去送活檢樣本。於小蘭又問,“剛才醫生是咋對你說的?”傅林說,“醫生說你身體不好,讓我對你好一些。”於小蘭用懷疑的神色看著他,問道,“醫生沒說我這病到底是啥病?”傅林說,“可能是結腸潰瘍,不過,還得要等化驗結果出來後才能定論。”可於小蘭卻說,“你別騙我,結腸潰瘍是可以治好的。醫生沒必要對我隱瞞病情。”傅林知道於小蘭是個十分敏感十分聰明的人,當醫生把傅林叫到診室裏時,她恐怕已經意識到了病情的嚴重,但他不能讓她有這種懷疑,就把臉色一拉,有些發躁地說,“你不信,你自己去問醫生去。”


    於小蘭見傅林發火了,也不想再爭辯了,就說,“咱們迴吧。”她覺得體力恢複了一些,不像剛才那樣地難受了,就硬撐著站了起來,想著傅林會過來攙扶著她,可是,傅林好像根本沒這個意思,連手都沒伸過來。她隻得滿腹憂傷,咬著牙緩慢地朝著樓梯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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