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長篇小說)張寶同


    這是九十年代初的一個星期三的早上。傅林跟妻子於小蘭已經說好了要一起去街道辦事處辦理協議離婚。


    也許是因為要離婚了。兩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起床後,誰也都沒有吱聲,一直保持著沉默,默默地洗漱,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直等著對方開口說,“咱們走吧。”然後,便默默地一前一後地朝著街道辦事處走去,到了辦事處把事情一辦,兩人便從此各奔西東相互解脫了。其實,這種冷戰似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好些年了。兩人雖說同住在一個屋裏,同睡在一張床上,別說一早上不說一句話,常常是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兩個人還有啥可說的?多少年了,女人就一直害病,腹部三天兩頭腹瀉和疼痛,幾乎天天往這家或那家醫院跑著看病,幾乎把整個西安大大小小的醫院跑遍了,也沒把這個頑固的腹瀉治好。因為有病,腹部疼痛,心情不好,除了看病吃藥啥事都顧不上了,哪還考慮男人這種自私而可惡的生理要求。


    女人雖病病殃殃三天兩頭有病,可男人卻是身強力壯,生理正常,想得到自己想要並應該得到的那份夫妻生活,卻遭到女人理直氣壯的迴絕,說他隻顧自己貪圖享樂,不懂得理解和體貼。這自然讓男人盡興而來,敗興而歸。可是,得不到夫妻生活的雨露滋潤,男人就像一匹荒漠原野上的獨狼,老是處在極度的幹渴和饑餓之中。開始男人還在悲歎和忍耐,可是,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久而久之,男人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了,覺得女人不是成了廢人,就是失去了作用,和這種女人在一起,注定要受苦受難,忍饑挨餓,受盡煎熬,整天聞著那種讓他頭痛和刺鼻的中藥氣味,感受著那種冰涼和鬧心的家庭氣氛。這讓他慢慢地體味到,一個人雖有萬千苦難,可婚姻不好才是最大的苦難。所以,便想通過離婚改變現狀。女人思想守舊,堅決不肯。殊不知被這種苦難生活折磨久了的男人,脾氣暴躁,兇神惡煞,常常會因一點小事就怒發衝冠,山唿海嘯。女人也漸漸地受不了,感到這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終於答應了男人的要求,決定就此散夥,大家好說好散,幹脆把婚一離相互就都解脫了。


    等兩人都辦完各自的事情,卻還是沒人吭聲。這樣的冷戰他們已經打了兩三年了,就是到了快要離婚分手了,他們還是誰也不想理誰,因為這早已成為了習慣。傅林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已指向八點了,心裏不免有些著急,因為他想早早地把事辦完,還要去單位上班。他想把這事當成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來辦,不想有啥驚動,也不想讓任何人知曉,甚至不想讓單位和家人知道。因為離婚這事畢竟不像結婚那樣充滿著歡樂的喜氣。說起來,他倆從有了孩子不久就開始斷斷續續地鬧離婚,都快十年了,能爭取到讓於小蘭心甘情願地跟著他去街道辦事處離婚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見於小蘭心事重重地坐在沙發上,傅林雖是有些著急,卻還是不好催促。他知道於小蘭是個思想悲觀,觀念守舊的女人,對離婚這樣的事情看得過於沉重。但傅林知道她是不會臨時反悔的,因為她對這事已經考慮了將近十年,早就有著充分的思想考慮和心理準備。而且,經過這將近十年的冷戰和折騰,已經證明他們之間的矛盾沒法調和了,隻有離婚才是解除他們雙方苦難的根本出路。


    為了促使於小蘭能快點行動,傅林就站在一旁等著,並不住地朝著掛鍾看著。於小蘭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憂慮地沉思一會,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卻低聲下氣地對傅林說,“醫生要讓我到省醫院做個腸鏡檢查,已經約定好了。”


    離婚的日子是上個星期三定下的,當時兩人都說得很堅決很無悔,擲地有聲雷打不動。可是,傅林已經把假請過了,於小蘭卻說她要去醫院做腸鏡。這由不得地讓傅林覺得她又是在借口反悔逃避離婚。這樣的事過去就發生過好幾次。一次是他們兩人剛出門不久,於小蘭突然捂著肚子,說要趕緊迴屋去廁所,去完廁所,覺得肚子還是不行,還想拉。等於小蘭一連去了幾次廁所,人家街道辦事處也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時間。還有一次,兩人約好在街道辦事處見麵,可是,傅林騎車子到了街道辦事處,於小蘭卻還沒到。傅林隻好等著,一直等到了十一點半,都沒見到於小蘭的人影。所以,聽於小蘭說這話,傅林自然就覺得她又是在找原因。要是在平時,他非要暴跳起來,朝著她吼叫幾聲,要她馬上改變主意,依照他的想法去做。可是,他們馬上就要離婚了,就要勞燕分飛各奔西東了,還是應該讓著她一些,畢竟是夫妻一場了,啥事還是好說好散。但他還是很生氣,就把臉色陰沉下來,語氣尖刻地說,“這種事你啥時不能去做,非要放在今天去做。”於小蘭顯得無語,因為這是她在違約,為了讓傅林相信,她用十分懇切的口氣解釋說,“我對醫生說了,看這腸鏡能不能過兩天再做,可醫生說過兩天醫院要停電。”傅林沒好氣地說,“那就趕緊去伯。”


    於小蘭常年有病,黑裏白裏地老是喊叫著肚子疼,可是,到了醫院去看,開始醫生說她是附件發炎,她照著附件炎的法子治了大半年,也不見有什麽效果。後來,醫生又說這是上節省環造成的。於是,她就想辦法把節省環給取了。可是,肚子還是痛,她再去醫院,醫生不是說她腹部受涼了,就說她是吃了不潔的食物。可是,這病看了一遍又一遍,各種中藥西藥都吃遍了,各種貴重的藥和特效的藥也都用遍了,還是不管用,而且大把大把的錢花得就跟打水飄一樣。所以,傅林一聽於小蘭說看病的事就心煩,就皺眉頭,覺得她的事太多,把自己當成了大戶人家裏的大小姐,嬌貴得不得了,有點小病就叫苦連天,就小病大治沒完沒了。


    於小蘭看著傅林一臉的不情願,就知道他肯定是誤解了她的意思。她也知道今天應該是他們去辦事處辦理離婚的日子,但昨天看病時醫生對她說,要她務必及早做腸鏡,而且已經給她安排好了要今天做,否則,醫院過兩天要停電,再做就隻能等到下個星期了。從醫生的口氣中她似乎覺察到她這病好像不是一般的病,讓她不能不重視。為了讓傅林放心,她用緩慢平和的口氣說,“你放心好了,我既然已經答應跟你離婚,就不會反悔,隻要今天檢查沒啥大的問題,我明天一早就跟你去街道辦事處。”


    傅林知道自從做出離婚決定的第二天起,於小蘭就連續請了好幾天假天天到醫院去看病,就像是在為離婚做準備。對此,傅林雖然不以為然也不想過問,但還是感到有點納悶和好笑,覺得結婚時她都沒做過體檢,現在離婚了,卻天天跑到醫院去做著各種各樣的診斷和檢查,沒事找事,何苦來哉!


    但是,眼下於小蘭這話非但沒有讓傅林感到納悶和好笑,反引起了傅林的敏感和警覺,甚至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和擔憂。這讓他的臉色越發地陰沉起來,語氣冷漠地說,“要是真有什麽大問題該咋辦?”因為於小蘭常年害病,雖然一直都沒檢查出來,但傅林曾一度覺得她的病症像是腸癌。因為從這半年到這一年中,於小蘭一直在便血。他還專門在互聯網上查過,便血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肛裂,一種是腸癌。肛裂的便血是鮮紅色,而腸癌的便血是暗紅色,而於小蘭的便血就是暗紅色,大便就跟羊糞蛋一樣。


    傅林把網上查出的結果曾鄭重嚴肅地向於小蘭告誡過多次,說這是腸癌的典型表現。其實,她平時的飲食習慣和性格表現就是典型的癌症方式。她是河南人,河南人在許多方麵都不講究,在吃飯方麵也是如此。因為不愛吃菜,所以,她也不愛吃米飯。整天不是麵條就是稀飯。別人吃麵條要有菜有湯,可她吃麵條別說不要菜,就連油鹽醬醋都不要,煮得爛爛的白麵條,盛上一碗,就能有滋有味地吃起來。喝稀飯時,隻要有上半個饅頭就行了,根本不用吃菜。她這人神經敏感,感情脆弱,心眼特別小,疑心特別大,誰要是說上她一句壞話,她能記你一輩子,即使平時在大街上見傅林對哪個年輕女人多看上兩眼,都要不依不饒地數落半天。


    可是對於傅林的告誡和提醒,於小蘭不但沒有引起警戒和注意,卻咬牙切齒地對他進行鄙夷和迴擊,說他是心懷鬼胎別有用心,想詛咒著讓她早點死了,好給自己再找個黃花大姑娘。因為她知道傅林因常年沒有夫妻生活,性格和脾氣變得易怒而暴躁,常常是晴空霹靂,電閃雷鳴,那兇神惡煞的樣子簡直要把人給吃了。特別是近兩三年裏,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肚子成年累月地發痛,心情更是非常地糟糕,使得兩人的感情和情緒都處於極度危機的狀態,所以,兩人就跟分了居一樣,隻是因為房間太小,隻有一室半間,沒辦法分房居住,隻能一人睡在床的這邊,一人睡在床的那邊。為此,他們不知吵過多少架,鬧過多少氣。這也是他們鬧著要離婚的主要原因。


    是啊,要是真有什麽大問題該咋辦?聽著傅林這樣說話,於小蘭一時無言對答。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有想過和考慮過,但眼下卻是很難做出迴答。如果說即使她有大問題也要堅定不移地跟他離婚,那麽以後她看病住院要花錢怎麽辦?她每月那六七百元的工資作為她和孩子的生活費都顯得十分緊張,哪還能老是往醫院裏跑。不靠他傅林,靠自己的父母和姐妹能靠得住嗎?這些年來她之所以不肯離婚就是因為她離不了傅林那每月一千來元的工資錢。她每次看病都是掛專家號,要醫生開特效藥。如果算下來,她每月至少要往醫院送去八九百元。而她每月的工資才隻有六七百元。本來,她還考慮著要為孩子以後上大學和他們買房子攢上一大筆錢。可是,現在她已經沒有這種心思了,跟她看病治病相比,孩子上大學已經不那麽重要了,房子也可以不買了。她現在什麽想法都沒有了,隻要能把她的病看好就該求天求地阿彌陀佛了。


    但她又不能迴答說有了大問題就不離婚了。聽到這話傅林肯定會跟她猴急拚命,平時傅林就說是她毀了他的人生,讓他陷入在深重的災難之中,急死急活地要逼著她離婚,如果她這樣說,豈不是讓他覺得自己真地成了他身上甩也甩不掉的沉重包袱了?這樣的話,即使自己不會馬上病死,也會讓他給吵死氣死和折磨死。想到這,她暗暗地出了口氣,用平靜認真的口氣對他說,“你放心吧,就是有天大的問題,我也不會再麻煩你。”其實,這是一句連三歲小孩都能聽得出的沒用的話。


    傅林當然能聽出這話的意思,但他不能就此斷然迴絕,那樣未免有些太不講情麵,畢竟兩人還沒有離婚,就是離了婚,人家有求於你,你也不能說不答應。他沉思了一會,就說,“那你去看病吧,但願你沒啥大病。”說著,便從桌上拎起皮包準備去上班。可是,於小蘭卻說,“醫生說這種檢查必須要有人陪同。”傅林顯得有些不耐煩了,說,“讓你媽陪著去不就行了?我忙得很,沒時間。”


    於小蘭歎了口氣,強忍著沒讓眼淚從眼眶裏流出來。作為女人去醫院看病總是希望男人能陪在身邊,要不,每次去醫院看著別的男人攙扶著或是依偎著生病的媳婦,就感到好是眼紅和羨慕,而她自己這些年來看病治病都是形單影隻獨來獨往,就覺得好可憐好傷心。她知道自己老是看病,不但花錢,還老是弄得讓人心煩,以致每當她說要去看病,傅林都會表現出非常煩躁非常惱怒的樣子對她說,“你整天往醫院跑,也沒見你把病看好。你就這樣沒完沒了地折騰吧。”


    因為害怕傅林見她老是出去看病不高興,這些年來她每次看病總是背著傅林偷偷地去醫院,更是不敢奢望要他陪同,有時實在難受或是心情不好,就讓母親陪著。可這次檢查和以往不一樣,要把儀器深入到結腸部位進行檢查。她是第一次做這種檢查,心裏沒底,老是覺得害怕,心想要是傅林能跟著去,給她壯壯膽,或說上幾句鼓勁的話,她也許能覺得好一些。生斌斌那時就是這樣,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活不了了,可是,傅林在一旁不停地給她鼓勁,她就覺得自己好像重新有了信心和力量。


    可是,眼下的傅林已不再是那時的傅林了,經過這些年來的感情危機,他們的婚姻一直吊在懸崖邊上,眼看就要墜入深穀。而她也早就不是那個能讓傅林鍾情著迷的年輕姑娘了,而是一個讓他看著就皺眉就心煩的病秧子。對此,她對他還能有什麽指望呢?這樣想著,她就覺得自己現在真是太可憐太可悲了,覺得當初真不該想著要結婚,要嫁給像傅林這樣的男人。


    正當她拿起病曆準備出門時,傅林似乎改變了主意,說,“要不,我就不去上班了,跟你去醫院。”這話雖然說的有些勉強,對於小蘭來說卻如獲福音。因為她從這話中感覺到他們現在的確還沒離婚,他還想為她盡一份作為男人的責任。對一個常年害病的弱女子來說,這種責任實在是太珍貴了。她趕忙說,“要不是做腸鏡,我就自己去了。”傅林沒有搭理她,把皮包一拎,就對於小蘭說,“那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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