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應婚也是江湖婚宴的一個程序。


    江湖兒女豁達爽朗,所以婚宴也講究辦的和坊間的含蓄不同,更多了一些愉悅和隨性。雖然也有嫁妝添彩,但是與尋常女兒的拔步床綢緞家具不同的,還會帶著諸如兵器、劍譜、武功秘籍等等。


    記得當年有江湖小公孫名號的的劍女蘇雨沫成婚的時候,她的嫁妝便是十八柄絕世好劍。


    在與今日一樣的應婚現場,蘇雨沫穿著嫁衣,麵對前來喊婚的郎君,一口氣拔出她陪嫁的十八柄寶劍,寒光照著烈日,發射出十八道彩虹,驚起一片不絕喝彩。


    而對比之下江湖赫赫有名的江湖俠侶上官米和馮婉的婚禮,就顯得俗套的多。


    中規中矩,嚴謹莊重。


    就連應婚的步驟都和坊間的娶親一模一樣。


    小山端來了喜盤,上麵是一襲空白喜帖,身後還有個小廝托著一套文房四寶等候,他們需要在現場寫下請婚書。


    然後上交天、地、人、神四麵觀禮,之後才算是達成步驟。


    隻是許多人在現場會緊張,腦子一片空白,故而請婚書都是提前寫好的。


    在端上空白喜帖的時候,一片的江湖人還有些驚詫了一瞬。


    請婚書一式兩份,馮婉接過蘸飽了墨汁的狼毫筆,她下筆之前,特意看了一眼對麵的上官米。


    穿著喜袍的上官米微微低頭,手腕懸空,下筆有力,專心致誌,偶爾寫到凝澀之處,他便停筆,將筆尖微微挪開喜帖之外防止墨跡滴落,然後略微思索一番,繼續書寫。


    他的嘴角始終都是含著笑的。


    他看起來很愉悅,並且心甘情願。


    ......


    請婚書是空白的,空白的請婚書,並不能夠稱之為請婚書,隻是一張白紙。


    十七歲的馮婉素白著一張臉,表情平靜的等了三日。她安靜的吃飯,睡覺,起風了就關窗,若是上午日頭好的時候會去庭院中看看花朵,然後歇一個午覺,睡眠很淺,夢不見人。


    三日後,她去向穆莊主辭行。


    主動表達了歉意,說小輩莽撞,害的穆莊主空等一場。


    她才十七歲。


    在穆莊主的眼中簡直能夠和年幼掛的上鉤。


    這年紀,在民間都還算是個活潑的少女,更何況是在時刻需要和閱曆武功掛鉤的江湖。


    穆莊主對她十分的憐惜,看她的神情如對待所有聽話懂事的江湖小輩。


    他確實也等了三天,但是他的等和馮婉的等待目的不同。


    他在那一日便知道了上官米離開的消息,頭也不迴,麵色蒼白,卻不算是失魂落魄的上官米一步不停地離開了穆家莊,離開了江湖。


    聽說他行至姑蘇橋上,震碎了他的上官寶劍,毫無留戀的拋入了河中。


    姑蘇橋,並不在姑蘇,而是因為這條河的水質和姑蘇境內的溫泉湖為同源,這種水質對於人體是有益的,可令人消除疲勞緩解疼痛,但是對於兵器來說確實大忌。


    上官米選擇將貼身寶劍震碎棄於姑蘇橋下,可見那時心誌並非一時衝動。否則絕不可能做出等同於自斷退路的舉動。


    穆莊主疑惑,到底是為了什麽。


    應該不是馮婉,馮婉並無任何異常,甚至在她前來辭行的時候,表情中除了悲戚更多的是茫然和憤怒。


    這些情緒,都來源於同一種根源。便是困惑。


    她因為困惑而茫然,因為毫無理由被拋棄而感到憤怒。


    這十分的合理。


    穆莊主歎息,說:“其實從一開始你們要來做請婚書的時候,我便覺得是否這一切都太早......你們如此年輕,不知往後歲月綿長,未來不知變數......如今,再等等也好。”


    他這話說完便後了悔。


    因為他想到了姑蘇橋下的斷劍。


    於是改了口:“馮姑娘年輕,腳下路徑漫長,風光無限啊......”


    他言盡於此,看眼前少女的臉色,大概說多了,她也記不住。


    他無法再說許多,因為此刻外頭有個孩子登登登跑來,一口氣跳進了穆莊主懷裏。


    穆莊主彎腰接過沉甸甸的一個肉球,掐了一把他柔軟的臉頰肉:“秋秋玩的一身汗。”


    年幼的沐之秋玩的滿頭大汗,跑進來朝著要喝冰鎮的蜜糖水,他點名要桃汁做的,喊得厲害,於是穆莊主吩咐下去快快做來,並且叮囑少放點冰塊。省的喝的太急肚子痛。


    沐之秋把熱烘烘的腦袋埋在大人懷裏,扭頭看到了一張白生生像削了皮的荸薺那樣水靈的姑娘。


    “姐姐。”


    年幼的,尚且被稱為孩童的沐之秋十分有禮貌,他知道自己很討人喜歡,不管是年紀多少,十七的和七十的,他都會先喊一個姐姐,這樣很討巧,就算是得不到一顆糖,也會得一聲笑。


    這個像削了皮的荸薺一樣水靈的姑娘,看起來像手裏有糖的樣子,沐之秋想。


    結果這個姐姐沒給他糖,也沒有給他笑,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眼中盈盈欲落的淚變成了比糖果更讓沐之秋印象深刻的畫麵。


    ......


    沐之秋記得很清楚,那一滴淚凝固在一雙很美的眼睛裏,在下眼瞼的位置凝聚,變成很大很大的一顆淚滴,但是不知道是因為睫毛的挽留還是女子的倔強,那一滴始終沒有落下。


    它成為了年幼的沐之秋心中的一隻靴子。


    將落不落。


    他時常來穆家莊住,更小一點的時候,和半大不小的穆胥表哥住在一起,他年紀小,睡的要早一些,而穆胥的功課多,文課武課總是許多,所以會迴來的很晚,有一些時候,穆胥很累,褪靴子的時候就會忘了注意力道,一雙結實的,質量上乘的靴子落地,在安靜的夜裏響動不小。


    這讓已經在睡夢中的沐之秋難免驚醒,然後再繼續翻身準備入睡之後又會迎來第二隻靴子落地的聲音。


    這讓那一年的沐之秋形成習慣:他要等第二隻靴子落地,才會一顆心放進肚子裏的淡定入睡。


    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遇到馮婉的時候,沐之秋已經長成了當年穆胥那時候的半大不小,而穆胥,已經是個身量和穆莊主快差不多的高個子少年了。


    他們不用在擠在一個屋子,彼此感興趣的東西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穆胥要學掌權,要學經商,要學武,要學劍。而沐之秋,他每日呆呆的看著奉神殿的神仆畢恭畢敬的教授他符咒,然後打著哈欠在一張張符紙上畫出歪七扭八自己看著沒差其實天差地別的圖案。


    他以為自己再也等不到那滴眼淚掉落的時候了。於是很自然的把那個削了皮的荸薺一般的姐姐和那滴眼淚拋之腦後。


    直到又過去許多年,他在奉神殿的門口,瞠目結舌的認出了眼前持劍闖入九落山的狼狽的江湖女子是當年的荸薺姑娘。


    彼時他也到了當時荸薺姑娘的年紀,他已經懂得了那會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如今歲月過去了那麽久,一個幼童成長為了少年,水靈的少女變成了氣質獨特卻依然美麗的江湖俠女。她心中的執念和為之落淚的原因卻依然不改嗎?


    難道整個江湖都沒有人告訴她嗎?


    若是一個男人不告而別,且不被她找到,就是不想讓她找到啊。既然如此,何必去強求?


    她這樣的貌美,瓢潑的大雨的狼狽和滿身血汙的淒楚都掩蓋不住的容顏,何苦為了一個不迴頭的人磋磨?


    少年的沐之秋不懂,於是他問了出來。


    他長大了,自然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對話、疑問有的時候不一定需要一個答案。質問可以是困惑的質疑,也可以是醍醐灌頂的耳光。


    作為需要憐憫蒼生的奉神殿神童子,沐之秋覺得,他此刻的疑問是後者。


    他希望能夠問醒她,讓這個眼前狼狽的姑娘重新變迴初遇時候水靈的荸薺姑娘。


    誰知道磅礴大雨並未洗刷明白馮婉的思緒,反而點燃了她心中那一點點微弱的幾乎不可察的熱,那一股熱量在瞬間燃燒,點燃了她的血肉,她不能承受,也咽不下去,她張了張嘴,在眼眶的淚水順著雨水的痕跡一同隱沒的同時,她嘔出的鮮血在白石階上開出了一朵盛大的花。


    大雨中,沐之秋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尖叫,恐慌,崩潰,大哭。


    他背後的神使大人幾乎在那個瞬間就把他攬進懷中,寬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徹底陷入黑暗。


    與馮婉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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