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氣氛喜悅,看起來和睦非常,就連他們周圍的村民們都如變戲法一般的紛紛朝著一對新人拋出了果子。


    基本都是很吉利的幹果,比如紅棗,花生,蓮子,桂圓等等,跟不要錢一樣的往前頭撒,再加點紅豆薏仁綠豆之類,就可以煮一鍋八寶粥了都。


    沐之秋在後頭看著,眼前那一對新人的“幸福”讓他十分不是滋味,大家的視線都在繞著上官米和馮婉,唯獨他,帶著憐憫的態度,看著穆胥。


    站在後頭的穆胥依然一動不動的蓋著蓋頭,宛如一個假人,不會被人注意的假人——若是他沒有那微弱的搖搖欲墜的話。


    但是應該沒關係,即便是他真的暈倒,真的大喊大叫,以如今的形式和走向,那些村民和江湖人也不會察覺的。


    當然,其他人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自動忽略了這個送親隊伍中有兩頂花轎兩位新人的事情,紛紛口念恭賀之詞,什麽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福祿雙全,就連恭喜發財都說了出來。


    可見山鬼那貧瘠的知識麵。


    沐之秋心裏怦怦跳——他可以確定,眼前的上官米確實是活生生的,從他的結界中逃脫的上官米,山鬼雖然帶著一個鬼字,但是地位卻比肩山神,它與山神一樣隱沒在深山中,但是與明晃晃神職在身且受到地域約束的山神不同,山鬼勢力蔓延天下,它看起來是這一片的山鬼,實際上,天下隻有一個山鬼。


    舉個例子,你看起來眼前有一片森林,但是其實整個森林隻是一棵樹,那些眼前的樹木共享同一條根莖,它們從共同的母體中吸取養分,又在努力得吸收日月精華供養母體。


    這也是為什麽,上官米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會不坪村外的山林中醒來。


    ——這並非是猜測,而是上官米在結界中的怒吼。


    他似乎沒有任何過度,直接從冷靜跳躍到了絕望,然後對著暗無天日的結界中的某一處空氣怒吼:“你到底要糾纏我到什麽時候?”


    “這難道就是愛?這難道就是情?若情愛是這樣令人窒息和憤怒的東西,那我更是應該毫不猶疑的拋棄!”


    “我隻恨我自己,恨我自己那時候年輕,心高氣傲,輕而易舉被眼前萬物迷惑,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切,也該去追求一些原本不曾屬於我的,卻不知道這世間除了自己,本就沒有什麽是真的屬於自己的,包括功名利祿,包括榮華富貴,包括你!我統統都不要!”


    “.......馮婉,我不要你,十七年前不要你,十七年後我依然不要你!.......去你的!”


    接下來是無數的謾罵,罵她執迷不悟,罵她不要臉,罵她和鬼魅勾結,次次斷他的求仙問道之路,罵她明明已經看清自己的心思和誌向,卻隻在意自己的結果......最後,他口幹舌燥,隻一遍一遍的問:“何必呢?”


    ......


    何必呢,我已經不愛你,拋棄了你,你該怨我,恨我,最後忘記我......而不是一日日的,一年年的為我蹉跎光陰,真是不值得。


    何必呢,你是名揚江湖的奇女子,生的這樣的花容月貌,為何為了一個其實算得上是始亂終棄的男人如此狼狽?


    何況......何況你,你為何不迴頭看看?或者憐惜眼前人?


    ......


    多年前那場大雨中的話,如此的真誠,不解是真誠的,困惑也是真誠的,在馮婉聽來也真誠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那大雨真冷啊,也把她身上的血跡衝刷的幹幹淨淨,她如一攤破布那樣倒在神殿的石階上,耳邊雨聲如雷,那少年的音色穿透雨水鑽進她的耳朵裏。


    她想要堵住耳朵,卻做不到——她的手現在再也沒有一絲的力氣......她太累了,她揮劍那麽多次,內力幾乎散盡,心口隻剩下最後一點點的微光,暖不了任何一滴血。


    她渾身顫抖,自己卻並未察覺,她沒有察覺自己的寒冷,也不曾察覺自己內心中對於溫暖的渴望。


    神殿是以白石構建,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之下,看起來都如冰雪世界,大雨把白石做的台階衝刷的幹幹淨淨,她恍惚覺得,她眼前的白色變成了一頁紙張,空白的紙張,紙張的旁邊放著印泥、徽墨、狼毫筆,她忐忑的坐在書案前,一次一次的忍不住偷偷用手撫平被風微微吹亂的紙張——待會兒,這上麵可是要寫上婚書的名字呢.......


    日頭已經很高了,陽光穿過大樹把斑駁的樹影投進屋中,饒是如此,她低頭許久之後,也感覺到了後頸處微微發熱,她被太陽曬得額頭微微出汗,可是她的臉卻要比太陽的光還要有熱度。


    上官米答應她今日就會和她一起寫下請婚書,然後讓江湖中德高望重的穆莊主來做見證人,穆莊主武功蓋世,義薄雲天。


    “若是我倒是違背了請婚書的內容,我相信我即便逃到天涯海角,穆家也不會放過我去,我終究是你的。”


    他一邊吐露這樣的話,一邊把發熱的大手微微拍撫她的後背,他的手很大,可以把她的要一掌握住,有的時候發熱的手指還會觸碰到她脖頸處的肌膚,雖然是一觸即離的短暫時間,卻依然讓她微微發抖,皮膚上起了細小的戰栗。


    上官米是溫暖的,因為他武功高強,內力渾厚,這讓他這個人都如一個暖爐一般,即便是數九寒天,他都可以隻穿一件輕便的長袍而麵色紅潤。


    但是馮婉卻不同,她出身於常年積雪的峨眉頂,卻怕冷,畏寒,走江湖之後,總是常年在南派停留,可是饒是如此,南邊冬日的濕冷也讓她十分的難受,於是她總是裹著最好的狐裘和大氅,除了那張小臉之外包裹的嚴嚴實實,十分的可愛,像是北地的小動物——出身北江的上官米如此說。


    “一雙眼睛黑漆漆的,看著我的時候眨巴眨巴,凍得鼻頭都紅了,看著可憐極了......”


    說話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溫暖的房間,周圍點了驅散寒意的暖香,中間的爐火上還熱著暖身的甜酒,馮婉脫下了那一身厚重帶著寒意的狐裘,小口小口的喝著暖湯,她指尖發紅,這一次是因為暖意。


    看著身姿盈盈唇紅齒白眉眼帶笑的馮婉,上官米把後麵那句“可憐極了,真想一把揣進懷裏”的形式孟浪的句子給掐滅了。


    ......


    他們相識於那個其冷的冬日,重逢於綠柳繁花的夏。在那個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上官米慎重的提出要與她合帖請婚書。


    “雖然你我相識短暫,相愛也看起來匆忙,可是我相信,那日風雪初見,你我皆是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一見鍾情......這四個字如天上的浮雲,原本以為觸不可及的東西,如今卻被上官米攜手摘下,送到馮婉嘴邊,耐心的等她張嘴,放入口齒間咀嚼,直到舌尖嚐到甜蜜滋味,馮婉依然覺得如夢似幻。


    原來這就是一見鍾情嗎?


    怎麽那個時候,她並未察覺呢?


    是了是了,即便是在才子佳人的話本中,那才子佳人也沒有在初見時候變立刻醒悟,自己對對方一見鍾情了呀。


    馮婉想,原來這就是一見鍾情,一見鍾情,原來是這樣靈巧的存在。像雪山的兔子,又像是峨眉山金頂的光,來的突然,走的巧妙,你以為等到了,卻沒有抓住,你以為錯過了,其實在你轉身的時候已經籠罩了你。


    ......馮婉等了許久,等到她眼前的影子移動,漸漸完全離開了麵前的白紙。白紙上一字皆無,研磨好的磨已經幹透,狼毫比從新凝結,變得幹硬,若是想要書寫,必須重新開筆。


    她背後很燙,坐了很久之後,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僵硬了,都說峨眉山頂的金光會籠罩誠心的朝拜者,被聖光籠罩時候許下心願,一切所求皆可達成。


    馮婉想著自己當年見過的金光許願。


    再睜眼,上官米依然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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