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芬很惱火,真的很惱火,嘴上的起了燎泡。


    十幾萬人兩個月沒攻下一座城,這種事兒擱誰身上都不會好受。


    王芬給自己找好了理由,傷寒發作讓他無兵可用。


    但他卻不允許自己部下將領找理由,有事兒沒事兒就拉過來訓斥一頓。


    這種情況惹得那些暴躁的武將很不爽利,有幾個看他的眼神已經有些不對勁了。


    如果因為這種事說王芬是個傻子其實大可不必,他在民政上的能力少有能及,將大漢所有人都算上從上往下數,王芬也是排在最頂尖的那一批。


    問題是這世間之事最怕的就是外行指揮內行,特別是在軍事方麵。


    軍人本來脾氣就直,這個年代的將領別說文化程度了,就連識字率都要對半開,自然看不上王芬文人名士的那套做派。


    將帥不和的後果就是王芬下達的命令真正聽從的人並不多,軍營裏的人各懷心思,打著自己的小九九。


    王芬也能感覺出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可能錯了,這種錯誤可能會將自己葬送在這裏。


    他想要改變,即便已經為時已晚,他還想要試試。


    輸了也不怕,他還有冀州,還有卷土重來的希望。


    有人說戰爭是轉移內部矛盾最好的手段,王芬下達了作戰指令。


    “令:呂曠、呂翔為先鋒,蔣義渠督前軍攜帶攻城器械,全力攻打範陽。”


    “令:麴義督右軍,率領所有弓弩援護蔣義渠。”


    “令:張南焦觸督左軍,率領所有騎兵以為援護。”


    “明日寅時造飯,卯時出營,誓與範陽賊人一絕生死!”


    王芬的神色很冷漠,他將目光掃向了在場的所有人,逄紀和左靈甚至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


    這一刻一州主官的氣勢盡顯。


    蔣義渠雙眼都在放光,主公還是有氣量的,單憑這種氣量就足夠他盡忠了。


    或許隻有直麵自己的錯誤才會讓人成長,諸將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王芬,紛紛大聲領命而去。


    郭圖張口想要說什麽,最終還是放棄了,他已經陷得太深,注定扯不出這泥潭。


    翌日,僅僅一個時辰,王芬十幾萬大軍便將範陽圍住。


    戲誌才算了一下時間心中一沉,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冀州軍隊怎麽會如此迅速?


    “攻城。”王芬淡淡的吐出兩個字。


    蔣義渠卻猶如接到聖旨一般,領了將令後來到前軍,指揮著眾位將官推出一台台攻城器械,向範陽城逼近。


    “終於來了嗎。”張飛麵色凝重,也開始了調兵遣將:“高覽守西城,軍師守東城,馮水守北城,沒有我的將令不可互相援助。”


    “喏。”眾將行了一禮,領命而去。


    朱靈略一猶豫,開口問道:“將軍,我當如何?”


    “你跟在我身邊。”張飛沒有迴頭,隻是淡淡的說道:“你的任務比他們都重要,你可能就是我們活命最後的機會。”


    朱靈一怔,略一思考便清楚張飛想要做什麽。深吸一口氣,朱靈低聲說道:“如此,末將便不出戰了。”


    “嗯。”張飛點點頭,不再理會朱靈,對方登城的部隊已經靠近了。


    作為先登的部隊大抵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無懼生死的勇士,就像樂進手下那些人。


    第二種是身負重罪的亡命之徒,就像傳說秦時的黥麵軍。


    第三種則是全地形部分可迴收再利用的非一次性消耗品,簡稱炮灰。


    王芬派來先登的部隊就是這種人,他們都是身份地位最卑賤的農奴,連個正式身份都沒有,是王芬花錢半買半送從世家手中得到的。


    這些人隻有一套蟬衣,一把破刀,活命的唯一機會就是衝上城牆殺死對方。督戰隊砍得最多的就是他們這些人。


    “衝……衝……衝啊……衝啊!”


    也不知是誰畏畏縮縮的喊了一聲,這群用來消耗敵方箭矢的炮灰一窩蜂似的衝向範陽。


    張飛看到眼前這種情況心中有些不忍,王弋之所以將軍隊練得這麽強悍,武器裝備配發的這麽齊全,為的就是解救這些人,這些最底層的人。


    “放箭。”


    心中不忍和行動沒有任何關係,這是你死我活的戰場,張飛必須果斷。


    “第一營,五十步,放!”


    “第二營,五十步,放!”


    “第三營,五十步,放!”


    “……”


    一道道號令聲響起,朱靈看著空中劃過的一片片黑影。


    每一片都有五百支羽箭,每道號令之間都有片刻間隙,保證弓箭手最大程度的殺傷。


    即便是運氣好跑過這片箭雨地帶,也會被城上的弩手一一射殺。


    幽州的軍隊整齊劃一,令行一致,肅穆而又高效。


    但這根本就是一場屠殺,沒有絲毫憐憫的屠殺。


    一個個先登士卒被羽箭釘在地上,死了還算好的。還沒死的發出哀嚎,卻轉瞬即逝。不是被後來者踩死,就是被新的羽箭射死。


    所有的幽州士卒眼中毫無波動,他們采用了一種朱靈沒見過的射箭方式,將羽箭射向高空,靠著羽箭下墜之力殺敵。


    朱靈甚至覺得這些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殺了多少人,殺的是誰。


    僥幸跑到城下的人鬆了口氣,這裏是死角,隻要等到攻城器械過來,他們就有機會活下來了。


    可攻城器械真的能到達城牆下嗎?蔣義渠表示懷疑,他看到範陽城中生氣了道道青煙。


    張飛對著身邊的武侯說道:“換火箭。”


    “主帥有令,換火箭!主帥有令,換火箭!”


    弓手們聽到命令後從身側拉過來另一個箭壺,順手從背包中摸出一個鐵腕和一個油紙包。


    用火鐮點燃油紙包,裏麵木屑石炭逐漸開始燃燒。


    從箭壺中抽出特製的火箭後,各營都尉開始下達命令。


    “第一營,正南五十步,放!”


    “第二營,東南四十步,放!”


    “第三營,西南五十步,放!”


    “……”


    隨著命令發出,一支支火箭將藍色的天空點綴上了星星點點的亮黃色。


    然而就是這些亮黃色讓蔣義渠心中一顫,大聲喊道:“來人,來人!去取水!將攻城器械上覆水!去問問麴義為什麽不向城上放箭!”


    蔣義渠這個問題很蠢,麴義其實放了,而且還放了不少。


    問題是他手下的士卒不會幽州兵那種射法,隻會平射。


    平射一點兒意義都沒有,站在城頭上的隻有步卒,那些步卒人人著甲還佩戴著盾牌,除了運氣極好從縫隙中穿過射到後麵的倒黴蛋兒以外,根本造成不了多少殺傷。


    蔣義渠也明白這一點,但他需要一個發泄的借口,必須將心中的怒火和恐慌發泄出來才能冷靜的思考。


    這時一隻手拍了拍蔣義渠的肩膀,低聲說道:“全軍壓上。”


    “誰!”蔣義渠驀然迴首,看到來人時有些結巴的說:“主……主公……”


    “來人!令各部人馬全力攻城!”


    王芬將一枚小旗交給傳令兵,傳令兵領命後騎馬飛奔而去。


    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如果再不補充兵力,所有的攻城器械都會被幽州兵一一點燃。


    到時候沒的就不止這些器械了,冀州的士氣就完了。


    王芬的武略確實很糟糕,但他讀過《左傳》,看過一鼓作氣的故事。


    然而這又是個愚蠢的決定,範陽不是一座大城,雖然可能容納十幾萬人,可範陽城下絕對展不開王芬所有的部隊。


    王芬不知道這一點嗎?沒人清楚他現在的想法。


    蔣義渠卻看出了這個問題,但是他沒有說。


    最近的風言風語非常多,能夠組織一次像樣的進攻不容易。


    他對己方的戰鬥力不抱任何希望,他認為冀州獲勝的唯一可能就是憑借人數優勢一舉摧垮對方的士氣。


    朱靈在城牆上看的心都在顫。


    太震撼了,實在是太震撼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組成了一片汪洋向範陽城中洶湧而來,腳下的大地都因為跑動聲而顫抖,陽光在各種喊殺聲中也會黯淡無光……


    “將軍!我出去試試吧!”朱靈雙手抱拳,單膝跪地,大聲向張飛請命。


    他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範陽城能守下來,是時候通知上遊的將領挖開堤壩放水了。


    張飛沒有答應朱靈的請求,在他看來這種情況還不是最危急的時刻。


    水攻的效果固然好,可萬一王芬跑了,等水退去再進攻冀州將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


    縱觀世界曆史,膠著的攻防戰總是讓人津津樂道、反複研究。


    真的是因為夠精彩嗎?


    不,隻是每個人心中都都潛藏著極度暴力的因子。而膠著的攻防戰能滿足人們心中這種欲望,因為它足夠殘酷。


    潑灑鮮血?不,城下的士卒覺得有人正在城牆上傾倒鮮血,一桶一桶不停的往下倒。


    粘稠的紅褐色液體沾滿了士卒全身,不知名的器官四處亂飛,殘破的身軀從城牆上落下被人踩進泥土裏,踏成肉泥。


    城牆上的幽州兵早己經不在乎眼前出現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了,在他們腦海中隻有三個動作在往複循環:格擋、捅刺、劈砍。


    此時幽州兵隻思考一個問題,不管上來的到底是什麽,你我之間必須死一個。


    這些人眼中沒有膽怯,在訓練的時候早就不知道膽怯是什麽了。


    訓練營的軍規,膽怯者第一次三十鞭,第二次吊死與營門,供全營人觀看。


    朱靈懷疑這些人根本就沒有人性……


    箭雨已經停下,弩手們正在專心對付井闌。


    弓箭手則沒動,他們在等待自己的裝備運過來。


    不多時,一輛輛馬車駛來,專管後勤的士卒抱出一捆捆斬馬劍分發給弓箭手。


    是的,王弋最終還是實現了他那近乎瘋狂的想法,給弓箭手裝備斬馬劍。


    這其實是個正確的選擇,王弋的戰兵很少,所以幾乎都是精銳。


    這是優勢,同樣也是劣勢。


    為了壓榨出這群古代特種部隊的全部價值,斬馬劍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


    拿到斬馬劍後弓箭手將長弓背在身後,登上城牆組成了最後一道防線,任何突破步卒防禦的人都會被他們砍成碎肉。


    戰爭還在繼續,鮮血激發出所有人身體中的兇性,雙方士氣幾乎都達到了頂風,就看誰先耗不住了。


    絞肉機?哼!


    不,這裏就是一個血肉製造工廠,原料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產品則是一塊塊無名的碎屍……


    星河黯淡、日月無光?哼!


    沒人在乎這些,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遊戲,所有人都想著你死,我活!


    終於……終於!


    天色暗了下來……


    但王芬沒有停手,也不能停手!


    鳴金,就死!


    什麽攻城器械,早就被毀了。


    衝車是第一批被點燃的器械,還沒接近城門就被弓箭手一一點燃。


    井闌燒的隻剩下殘骸,別說火光,就連青煙都已消散。


    雲梯早就承受不住那麽多次踩踏,沒有一架還是完好的。


    不過沒關係,城下的屍體已經為攻城者鋪好了道路,他們踩著往日同僚走上去就行。


    城門被冀州兵用血肉撞出了一個窟窿,卻被幽州兵用屍體填了迴去。


    朱靈自始至終都沒有動手,他在等張飛的命令,和他一起的還有那五百玄騎營。


    然而最終他沒有等到,當陽光收迴自己最後一縷視線,王芬鳴金了……


    銅鑼其實敲了好一會兒冀州兵才從城牆上退下來,熱血過後緊接著就是恐懼,無邊的恐懼!


    迴營的路上無數人倒地不起,或是低聲痛哭,或是大聲悲號……


    下令鳴金的不是王芬,而是蔣義渠。


    王芬……此時已經說不了話了。


    他現在躺在馬車上雙目緊閉,滿臉慘白。


    王芬沒有受傷,可他現在比利箭射穿心髒還要難受。


    他見到了一個人,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盧奴守將——呂威璜。


    蔣義渠嚴密封鎖了這個消息,迴到大營統計軍報時不禁潸然淚下。


    五萬,整整五萬!


    一天時間他們在範陽扔下了五萬具屍體。


    如今盧奴已失,是時候考慮退路了。


    然而張飛會給他退路嗎?


    當然不會。


    範陽城南門不知何時已經被清理出來,一隊騎兵緩緩從中走出。


    月色下,


    甲胄沉沉,


    刀光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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