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天。


    秋高氣爽,一地殘黃。


    阿珣坐在銀杏樹最高的樹杈上,百無聊賴的拋著一枚小小的印章,看著逐漸消失在街頭的馬車發了一會呆。


    這株銀杏樹生得極高,站在上麵能看盡江南的清麗風光。


    它也生得極粗,櫻兒跟程程兩人合抱都丈量不足一半。


    聽姐姐說,她小的時候,這樹就已經這麽粗細了。


    小時候,許世伯跟他講故事也曾跟他說起過這棵樹,說他小時候這裏還是一片空地,那時候這樹就在,也跟現在這麽粗細。


    後來他要尋地建新宅,不知道為何就想來了這片湖跟這棵樹。


    阿珣小時候便喜歡來這裏,姐姐跟兄長出門忙時,他就爬到樹上等人,總能第一眼便看到他們的馬車從街角往碧雲天來。


    “阿珣舅舅,你快下來。”


    阿珣握住掌裏的玉章,垂眸往樹下看了一眼。


    除他之外的三個小人整整齊齊的排在樹下,正仰著頭,透過樹葉的縫隙尋人。


    此時,旭日已經東升,牆外的街頭,小商小販已經支起了攤子,開始一天的忙碌。


    阿珣收迴目光,幾個縱躍間,便穩穩的落在他們身前。


    程程放下捧成喇叭狀的小手,看了一眼兄長跟姐姐。


    最後往姐姐身旁湊了湊。


    兄長臉色太臭了,尤其今日更甚。


    程泓若看著阿珣張了張抿真的唇角。


    “他們走了。”


    “他們……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程櫻若牽著程程肉唿唿的小手,猶豫著說了一句,看得出她也有些不開心。


    “他們把我們都丟給阿珣舅舅了,阿珣舅舅好辛苦。”


    程程眨巴著大眼睛,討巧的看著阿珣。


    阿珣伸手點了點她的頭。


    “先迴去吧,人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了,這會追是追不上了。”


    說罷帶著人,往內院走。


    “你覺得這是誰的主意?”程泓若沒有動,看著阿珣說道。


    “你們覺得呢?”


    阿珣沒有直麵迴答,反而把問題丟給櫻若和程程。


    櫻若,“是父親。”


    程程,“是父親。”


    阿珣看向程泓若。


    後者,“是父親。”


    阿珣,邊走邊笑,程大人都是養了三個什麽樣的孩子,什麽樣的鍋全都扣他頭上。


    “成了,都別垂頭喪氣了,他們不在,也算你們撒了風,小舅舅帶你們遊遍江南城。”


    孩子的眼睛紛紛亮了亮,包括最古板的那一個。


    不過……阿珣搓了一下掌心裏硌手的印章,悄悄緩了緩腳步。


    退到最後麵的古板少年身邊。


    程泓若覺得眼前白光一閃,有東西劃了過來,他本能的伸手一抓,然後那枚雕著纏枝蓮的白玉印章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阿珣笑的狐狸一般,“我看著你們,你來管家。”


    操心的事,還得是小古板來,他沒有這個耐心煩。


    眼見燙手的山芋甩了出去,阿珣走起路來步伐都輕盈了幾分。


    程泓若捏著那枚玉章慢慢的跟在他身後,有一種失而複得的感覺。


    少年悄悄的彎了嘴角。


    小孩子們沒了大人管,在家裏張羅著要翻天。


    偷偷跑出去的大人,也並未跟預想的那般愜意。


    因為許蓮台除卻陪程大人遊玩,更重要的是例行巡視商號。


    基本每到一處,盤帳會見必不可少。


    兩人就這麽走走停停,等到了塞外,已經是秋深夜寒。


    他們去的是一個邊陲小鎮。


    城內胡商遍地,城外是正經的塞外的風光,天上過群雁,遠處層林盡染萬山紅遍,雖然比不得江南的煙雨疊翠,卻有一種開闊的壯觀。


    看得出,程大人很喜歡這裏。


    無事,他便喜歡拉著許蓮台去城外策馬跑上幾圈。


    兩人悠哉悠哉的騎在馬上,一邊欣賞著書中所述的孤煙、落日跟長河,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泓若喜歡騎馬,這一處曠野倒是很適合。”


    許蓮台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蒼茫,笑著說道。


    程大人一時未語,或許是因為心虛。


    畢竟,他籌謀了許久,為的是隻同她兩個人在他喜歡的那些地方走一走,那麽無論何時,這些迴憶也隻屬於他們二人。


    許蓮台大約也能猜出來程大人的心思,所以動身前也由著他折騰。


    “不急,等程程大些的時候,我們帶著孩子們再來一迴。”


    程硯卿攬了攬懷裏的人,拉了拉手裏的韁繩,那馬就停在當下。


    遠處的落霞已經染紅了半邊天,襯著黃綠相間的林子,有種靜謐的荒涼。


    兩人靜靜的看了一會,眼見天色暗了下來,程大人打著馬慢悠悠的帶著人迴了落腳的客棧。


    不必質疑,客棧仍舊是許家的產業。


    塞外的月明,到了晚間推開窗,那輪金桂好似伸手能夠到一般。


    許蓮台坐在窗台前,拄著下巴,望著天外看了一會,手邊是剛看完的帳本。


    程大人洗漱完從淨房出來,取了件衣裳攏在她身上,將那些帳本移開,然後坐下來把佳人摟在懷中。


    “大人,開心了麽?”


    許蓮台扭頭看著他好看的側臉問道。


    程大人低頭在她額間碰了一碰,以唇。


    “夫人開心我就開心,那夫人開心麽?”


    許蓮台笑,“大人這般說可是不對,這塞外是陪大人來的,你開心最要緊。”


    他點了點頭,從背後重新將人摟住,將下巴拄在她柔軟的頭頂,想了想說道。


    “夫人想讓我開心麽?”


    許蓮台微微一頓,還是說道,“自然。”


    “那……”他慢慢的順著她的細白脖子一路吻下去……


    片刻溫熱的唇重新留戀迴她小巧的耳畔,“程程也大了,夫人再為我生個孩子吧……”


    許蓮台一頓,然後笑了起來。


    她沒有猶豫的掙他的懷抱,然後迴身轉向他。


    身後抵著窗台,背迎著那輪明白,看著他慢慢說道。


    “有件事我似乎忘了跟大人提,生孩子太疼了,這種罪我拚盡全力也隻能受一次。而且,我覺得清商有哥哥有姐姐有小舅舅已經足夠。


    孩子我不會再生。


    當然,若是大人還想要孩子,自然有的人想為大人生,這件事大人自己想好告知我便是,我這裏絕無二話。”


    明月明,但她背著光。


    程硯卿覺得,自己還是離她太遠,遠得看不清楚她的心。


    這一夜,兩人破天荒的沒有睡在一處。


    好在客棧夠大,上等房仍有空餘。


    程大人像是生了極重的氣,大半夜的推門而去,硬是又要了一間房間,獨自睡了進去。


    “姑娘……”


    慈悲端著一碗牛乳敲門進來,有些擔心的喚了一句。


    許蓮台將手裏剛寫的信吹了吹,放在手邊晾幹。


    “一會把這信傳迴碧雲天,出來這麽久,是該拉一拉韁繩了,否則他們幾個怕是玩的心都野了。”


    慈悲將牛乳放到她手裏,又仔細看了看她臉上的神色,見無恙才放下心裏。


    “有泓公子在,姑娘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便是阿珣少爺那裏再放肆,泓公子心裏總一把尺子,否則您來之前也不會把那玉章留下來,可見您對他還是放心的。”


    許蓮台一邊喝著牛乳,一邊像是想到什麽一般,眼睛裏染了笑。


    “話說奴婢想了許久也未明白,姑娘為何非要通過阿珣公子的手,將那玉章交出去?”


    直接給人不好麽?


    “那章子我給他一迴,但他沒有守住,我跟他說過沒有下迴了。”


    所以呀,隻要不是通過她的手給出去的,便不算她說話不作數。


    她碗中的乳子飲盡,又重新漱了口。


    慈悲一邊將取出來寢衣侍候著她換上。


    猶豫了一下還是往外看了一眼。


    “大人那裏……”


    “生氣了。”許蓮台倒沒打算瞞她。


    “夫人不去哄一哄麽?”


    許蓮台笑,搖了搖頭,“夠不著,不哄了,也要給旁人一個機會不是。”


    她說完走到床邊,抬手放下銀鉤勾住幔帳,然後躺到床上。


    慈悲隻好替她熄掉燈,然後退出房外。


    大人不在,哪怕有暗衛,她還是細細叮囑了跟過來的婢子們輪流值夜。


    彼時程大人站在房間的窗邊,不巧的很,這窗遙遙相對的正是他之前跟她住的那一間。


    縱是未有多少期許,但瞧見那房裏的燈滅後,心中仍舊是一片苦澀。


    他覺得自己這幾年好像做了許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有做。


    一種無力 感,在她說出讓他去找旁人去生孩子後,突然從內心深處奔湧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感覺,明明前一刻還花前月下情濃,可下一刻她便能硬著心腸說出那樣刮人心的話。


    他看著她冷靜清明的目光,又覺得仿佛說什麽,她都不會改變這一份讓人心冷的善解人意。


    就像他負氣出來,她也不會追出來將人勸迴去一般。


    夜色撩人,但房間裏的人心思卻是五味雜陳。


    當然,這單指程大人。


    另一張榻上的許蓮台要好受的很多。


    她本就生的比旁人冷情一些,什麽兒女情長原就不在她的人生規劃之內。


    從前想過嫁李恪,一是覺得兩人一道長大年紀相仿,人也生的不錯能入她眼,知根知底的不用費心去外頭找了。


    後來他拒絕了,她也未生出什麽遺憾的心思。


    那種感覺無非就是她問要不要一起吃飯,但他覺得桌上的飯不合乎他的胃口便拒絕了。


    吃不到一塊去,當然不必勉強。


    後來她身患重疾,陰差陽錯的做了一迴程夫人。


    後院裏的日子也算是過了個夠,除了無聊跟無趣,她也想不出別的詞可以形容。


    於是,從冰棺醒來的那一刻,她便已經下定決心,二十載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還是盡量隨心而過吧。


    辜負誰,都別辜負自己。


    隻可惜,程大人像是入了迷一般,忒是執著。


    為什麽願意重新跟他一處,是有李恪的原因,另一樁大約是有些習慣了這個人,就懶得再換。


    平心而論,兩人在一處還是挺好的,他生的好,人也算有趣,雖是比她大幾歲,但她本就活不了那麽長。


    隻是,他總想要的更多,這讓許蓮台有些苦惱。


    所以,還是各自冷靜一下吧。


    說不定,明日的太陽一出來,程大人就突然察覺後院的廚娘,前廳的灑掃女都能入眼也未可知。


    到時候,她也不必日日守著他一人過,餘生也可以隨意一些。


    當然,這些隻是她睡前朦朦朧朧的想法,作不作得真,隻有許美人自己知道。


    程大人那裏卻是連廚娘跟灑掃女是圓是扁都未曾注意。


    躺在榻上一門心思想著她,翻來覆去一夜沒有闔眼。


    大約是摟著她睡的慣了,離了人就覺得無端的冷,冷的睡不著。


    挨到次日清晨,寒著臉,自己巴巴的迴來了。


    許蓮台仿佛無事人一般,見人迴來,連前一晚的不快提都未提一句,像是忘幹淨了一般,該如何還是如何。


    她越是這般,程大人心裏越是氣悶。


    盡管早就知道,在意的是他,上心的是他,也隻有他,但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又覺得微微的難堪。


    到了夜間,雖沒有再出去睡,但也沒有像尋常那般摟著她睡。


    隻背過身去,留給她一個僵硬的脊背。


    許蓮台側了側身子,借著微微透進來的月光看著那道寬寬的背,心道,這老男人氣性可真大。


    這都一日一夜了,還賭著氣呢。


    她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伸了伸,一瞬就碰到了對方溫熱的脊背,隻見那人身子一僵,倒也沒有旁的反應。


    許蓮台縮迴手,想了想,這迴倒是夠得著了,怎麽著?哄是不哄呀?


    背身而躺的程大人,心裏也是一片著急,點一指頭就算完了?


    他若這般輕易的迴身,豈不是顯得太便宜了些!


    正當他糾結著翻身還是不翻身的時候,那隻手又重新摸了上來。


    這下程大人焦急的心也算放到了實處。


    那隻手輕輕的在他背上安撫似的摸了幾下,然後又攀上他的肩膀微微一使勁。


    程大人連掙紮都沒掙紮,順勢就躺平了。


    許蓮台半支著頭,用微涼的手指輕輕的描摹著他臉上的輪廓。


    “大人昨夜睡得好麽?”


    “沒有夫人摟著,冷的很。”


    程大人語氣微冷,看模樣是氣大了。


    那意思定是嫌她不追出去哄人。


    許蓮台輕輕笑了一會,直到程大人有些不滿的瞥了她一眼才收了笑。


    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大人見諒,我隻哄我床上的人,但凡走出這間房,隻要我夠不著,就不算我的了。”


    程大人心裏噗通噗通的,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作什麽表情。


    滿腦子都隻剩下那一句。


    她說,她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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